我是来听歌的，不是来找你的。
*
一杯黑咖啡，地球口味，谢谢。
“就在几百年前，我们的母星上还有大部分人坚信圣诞老人——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高维空间生物——是个不存在的虚构角色。”西木野真姬说，“你猜怎么着？上次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的圣诞庆典上就请到了祂当嘉宾，当祂捋了捋白胡子开始从大口袋里掏出礼物时，银河系大总统激动得差点把自己面前的盘子吃下去。”
“够了，我已经听你讲第四十二遍了。”星空凛露出无奈的表情，“我知道的，你本可以赶得上参加那次庆典，要不是因为、嗯、某个紧急状况——”
“紧急情况，哈？”她的同伴忿忿地打断她，“你是指休假中的某人又突发迁跃恐惧症了，就对着那个有星际交通管理局认证的跃迁通道？”
“抱歉，真姬。”星空凛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我——我就是做不到。”
“没事。”西木野真姬哼了一声答道，一只机械臂递来的咖啡打断了她想说的话，凛松了口气。抿了一口后她皱起眉头：“语音识别系统是不是又坏了？我记得我说了地球口味。”
“呃，飞船上能合成出的饮料口味本身有限，你就别指望它有太高还原度了。”星空凛说。红发的副船长放下咖啡杯，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必须得解决这事了，星空凛想。
“听着，我知道我欠你一次圣诞庆典，我为此感到很抱歉。但是我想我们还有补偿的机会。天鹅座的赫兹星上正要举行宇宙第一偶像的演唱会，我弄到了两张——“她掏出准备已久的两枚智能芯片，讨好似地把其中一枚贴上了西木野真姬的手背，“说真的，你根本不能想象这票子有多抢手——我们一起去吧？”
西木野真姬看了看她， 表情稍稍有些缓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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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木野真姬的场合
“我根本不在乎这票子有多抢手。宇宙第一偶像？那是谁？关我什么事？”她的手拨弄着自己耳垂边的红发，神情不屑。“我只是觉得，毕竟那是凛的一番好意，直接回绝的话太残酷了一点。而且我也不是那种小孩子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念叨不停。是时候向凛展示我成熟的一方面了。”
她的视线飘忽。
沉默5秒。
“等下，我想起来了，圣诞老人还抱了大总统一下！我是说，真真正正的那种！不用任何降维映射手段的拥抱！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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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把她扔出去还来得及。
“我说了目标地点是天鹅座赫兹星。”星空凛说，“该死，飞船没有反应，看来我们要手动输入坐标了。”
“语音识别系统真的该修一修了。”西木野真姬抱怨道。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速敲打，光标在空中闪烁。
驾驶室前，浩瀚星空的影像被投影在屏幕左侧，右侧是变换的坐标信息和驾驶数据。对于星空凛来说，这幅图景不管看多少次都让她目眩神迷。糟糕的是，有时候甚至让她心跳加速，双手颤抖，无法继续驾驶飞船。这时她一般会关掉前方的星际影像实景图，坐下来休息片刻，然而唯独在执行空间跃迁前，这幅图景是被强行锁定在驾驶员眼前的。她都快忘了自己多少次用发颤的手指摁下“撤销执行”，像是被拽出水面的鱼一样大口喘着气。
星系的悬臂消失在宇宙的罅隙中，黑洞在跃迁通道两侧吞噬着光芒。
那吓坏了她。
*
红色的警示灯在屏幕左上方闪烁。“警告：收到距离42光年处发出的求救信息。是否确认接收？”
“星际旅行客？”西木野真姬说，“我清楚她们这套伎俩：假装自己落难，然后蹭上飞船，放下行李以后赖着不走。”
“万一那是真的求救者呢？”
“哼，你要再和我打次赌么，输的人负责在航空港采购补给品——我都不记得上次我去采购是什么时候了。”
“好啊。”星空凛苦笑着答道：”我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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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
“我又输了。”
“不意外。”
星空凛和西木野真姬并肩坐在飞船中央的方桌前，坐在对面的是披着一条巨大毛巾、身穿粉红色开衫的双马尾少女。摘下墨镜和口罩，自我介绍名叫矢泽妮可的旅行者正兴奋地说个不停。
——看起来年纪好小。
西木野真姬和星空凛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读到相同信息。
“妮可我啊，在这里遇到了三辆飞船经过，你们是唯一一辆停下的，太棒了——果然妮可的运气超好——请问这艘飞船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天鹅座赫兹星。”
“诶诶！难不成你们是去看在那里举行的——”
“没错。”星空凛点了点头。
“那、那还是真巧啊。”矢泽妮可慌慌张张地说。
“喂，我说你，不会是从家里逃出来看演唱会的吧？“西木野真姬冷冷地问道。
“逃、才没有呢！妮可我是光明正大出来旅行的！再说了那种演唱会有什么好看的！无聊死了，妮可我才不要看呢！”
“告诉我你家在哪里，这就把你送回去。”
“等等，真姬！”星空凛轻轻拽了下她的胳膊，小声说道： “我们要去演唱会，来不及折返了。”
“真是没办法。”西木野真姬双手抱臂。“那，听着，等演唱会结束，你就和我们无关了。自己想办法找别的飞船吧。”
“真小气！”矢泽妮可嘀咕道。
“你现在可是在我们的飞船上。”西木野真姬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想被扔出去么，哈？”
“你们别吵架啊……“星空凛的声音被淹没在两人的争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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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凛的场合
“啊，你问我为什么对宇宙第一偶像的演唱会感兴趣……“她挠了挠头发，视线移开镜头，”这个、其实、呃……之前在航空港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可我来不及问她的身份识别码就走了。”
“是笑起来像春天一样的女孩子。嗯、光是和她说话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十分地幸福。”
有些害羞地停顿了3秒。
“她说过她也会去演唱会，所以我想，我也去的话，说不定会遇到她。”手指不安地交织在一起。
“啊，为了补偿真姬错过的圣诞？”星空凛笑得露出虎牙。“才不是呢。”
停顿，慌张地左右张望。
“对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真姬知道！“
*
她看起来就像和我初遇时的你。
“喂，你刚才说了，‘那种演唱会有什么好看的’是吧？”
“是啊，怎么了？”名为矢泽妮可的少女毫不示弱地瞪着真姬，“什么宇宙第一偶像之类的，不就是因为大家需要找点什么填补自己心灵的空缺，就生造出一个偶像，唱着假惺惺的歌词，尽是些爱啊勇气啊梦想啊什么的好听话——”
“才不是你说的这样！”西木野真姬站起声来，一掌拍在桌上。“饱含着对不可能之事的爱与渴望而歌唱，坚信这样歌声可以抚慰宇宙另一端的听众的心灵，这才是偶像的意义啊！”
“喂、喂、我就是说实话而已，你不用这么——”被西木野真姬的压迫感吓到，矢泽妮可慌慌张张地向后退去，椅子吱吱作响。
想不到自己的同伴竟然如此拥护那位素未蒙面的偶像，星空凛暗地咂了砸舌。
“呐，我说，莫非你这家伙，很喜欢那位偶像？”心声被矢泽妮可说了出来。
“没、没有的事情！”这下换西木野真姬坐立不安了。
“好了好了——”星空凛端给矢泽妮可一杯咖啡，又从储藏库里翻出一袋包装皱巴巴的压缩甜甜圈，安抚般地对两人说道。“只要站在那里唱着歌就能给人安慰和信心，不是很棒嘛？”
“可不，这个职业是新时代的牧师，专门救治迷途羊羔的心灵——”矢泽妮可挖苦道。喝了一口，她的脸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说道，“——好难喝！”
“我说，你没有抱怨的资格吧。 “西木野真姬昂起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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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她友善一点吧。”星空凛悄悄在西木野真姬耳边说道，“我们都有过那样的阶段。很熟悉，叛逆期，对不对？我敢说，她也是同你当初那样离家出走了。”
西木野真姬有些恼怒地反驳：“我当初才不是离家出走——”
“知道了，我的大小姐。”她笑着说，“我还得感谢你过去的小小叛逆呢。不然我永远等不到愿意做我这艘飞船副船长的人选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了，居然应征去上一艘船长患着空间跃迁恐惧症的飞船。”
“多谢咯。”星空凛说，拍了拍西木野真姬的肩膀。“不管怎样，你该早点告诉我你有多喜欢那位宇宙第一偶像的。”后者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不是这样的！”
她回以一个‘我都知道的，这没有什么’的体贴眼神。
矢泽妮可在远处泄愤般地大咬硬得有点咯牙的甜甜圈。
*
西木野真姬的场合
“我知道我很难为自己辩解。”她的手在空中比划。“但是，当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几百年前，许多人把圣诞老人当成不存在的人物——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偶像——存在于某个我们触摸不到的地方，只能给人虚无的慰藉，否认祂存在的价值，你难道不会对这种情况感到愤怒么？”
非常激烈的比划。
手势停止，语气沉重。
“我认为我们都欠圣诞老人一个‘对不起’。”
*
你的东西掉了。
十九岁那年，星空凛用意外保险的赔偿费买了一艘新的飞船，磕磕碰碰地考了三次飞船驾驶资格考试，之后开始毫无目的的星际漫游。然而星际交通管理局规定，探索自己母星以外的星系必须两人及以上结伴同行，她不得不再等待了几年，才遇上了西木野真姬。西木野真姬是个好同伴，能迁就她种种生涩的驾驶技术。
除了她犯空间跃迁恐惧症的时候。
“你得克服这点，不然我们去哪儿都是蜗牛般的速度。”西木野真姬毫不客气地说。星空凛每次都答应，然而每次遇上紧急跃迁，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按下“撤销执行”。
自从她绕过了距离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最近的空间跃迁点，导致她的同伴没能及时赶上圣诞祭典，以至于在之后被迫听了四十多遍圣诞老人的伟大传说后，星空凛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改变了。
在阿尔法星的航空港，她被怒气冲冲的同伴派去采购物资，然后在抱着一袋甜甜圈、咖喱粉和速溶咖啡往回走时被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
“那个，你的甜甜圈掉在地上了。”
短发女孩子对她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就好像丢东西的人是她自己一样。她啊地一声蹲下身去捡，结果手上抱着的其他东西也散落一地。两人就这样边捡着东西边谈起话来——事后星空凛回想起这一幕痛心疾首，后悔自己本该多买些散装巧克力或者撒开会满地乱滚的咖啡豆这样的东西。
三十分钟后她听到自己的飞船发出鸣笛声，想到自己的同伴此刻一定等得极不耐烦，她匆匆向女孩子道别。
回到飞船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那女孩子的名字，甚至没记下她的身份识别码，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懊恼中星空凛手一抖，惊恐地发现自己把本该加进料理机的咖喱粉洒进了饮料机。
万事休矣。
*
星空凛的场合
“噢，咖啡还是咖啡，只是多了点咖喱粉——阿尔法星风味。”
干笑，声音渐小。
“我很奇怪她居然尝不出来。”
“说实话，真姬对偶像的事情那么感兴趣，有点超乎我的意料。“左右张望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说道，”也许我应该早点带她去看演唱会的，这样就省得被圣诞老人的事情念个不停。”
*
年幼时，星空凛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只会是飞船上的乘客。那时她最喜欢的爱好是搭父亲的便车，跑到那些被当成星际垃圾场的行星上，看着那些不可思议的垃圾——反应堆的废料、闪闪发光的废铝、某团制造失败的人工大气——在行星表面悬浮，人们不得不穿着防护服在星球上空行走。大人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却欢快地在垃圾中穿行，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有一次，她见到一个废弃的铝罐被人从高空抛下，焚烧着变成一颗闪烁的流星，划破黑色的天际，骤然消失不见。这一天距离她得知父亲意外身亡的消息，还有十年时间。
一次失败的空间跃迁加上一个未被标明坐标的新生黑洞。
仅此而已。
*
警告：前方星域禁止通行。
通知：收到其他飞船发来的通信请求，是否接收？
“怎么回事？”星空凛看着屏幕上的红色警示，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她本以为自己还有一会就能见到那个在阿尔法星航空港偶遇的女孩子了。
矢泽妮可站了起来又坐下。“果然……不、没什么。”
西木野真姬冷冷地看着她，“你现在可以说出来了吧。”
“果然瞒不住你。”矢泽妮可叹了口气，露出了忧郁的笑容。“是啊，我是在演唱会前逃出来了，好不容易找机会溜走——宇宙第一偶像什么的，实在太无聊了——只有我一个人鼓励着别人坚持梦想、要有勇气、别伤心、去爱——谁来关心我自己呢？哪怕和我对等地吵一架也好——”
星空凛按下接收钮，听到这话惊愕地回过头去。
然后她看到穿着粉红开衫的少女揪住西木野真姬的领口，踮起脚尖吻了一下。
“但是，谢谢你——”
矢泽妮可放开在一瞬间面红耳赤的西木野真姬，凑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说的，对不可能之事抱着爱与渴望。谢谢你肯定我存在的意义。”
“谢谢你喜欢我。”
巨型飞艇与她们的飞船完成舱口对接。
矢泽妮可走到舱口，背影看起来瘦小而落寞。她突然转过身，对着西木野真姬喊道：“呐，我可爱的小粉丝，我也喜欢你喔！”
“我们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星空凛说，“我居然让宇宙第一偶像喝下了咖喱味的咖啡……啊不！”
幸好她的同伴完全没有在意她说了什么，在愣了足足十秒后，西木野真姬冲着关闭的舱门大喊：
“啊啊啊啊谁喜欢你了！这是个误会！回来听我说啊！”
*
西木野真姬的场合
“你现在可以说出来了吧——你这个少年通缉犯。见鬼，我本来是想那样说的。”她以手扶额。“幸好没说完，差点就闹笑话了。”
“我说过我对偶像的事情没兴趣，谁知道那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翘家小鬼就是宇宙第一偶像。”
停顿。
“不，我没有脸红！”她捂着脸反驳道。
*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追上她。
“你看到她了么？”
“我根本没见过她。”西木野真姬一手抱臂，一手拨弄着头发，表示爱莫能助。“也许她根本就没来。”
“她说过她会来的。”星空凛说，声音里带上几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颤抖。
“看来只有你一个人守约了。”
演唱会散场后人群涌向飞船港口，星空凛一脸紧张地搜索熟悉的面孔。趁演唱会中场休息时她一五一时向同伴坦白了自己在阿尔法星航空港的偶遇，西木野真姬小声哼着曲调，惊愕地挑起了眉毛，却没有像她预想中的那样指责这种一见钟情是多么荒谬。
冷汗一点点从星空凛额头滑落，她的手脚逐渐陷入冰冷。无数人从她身边经过，没有一个人有那日初见时美好的笑容。走回飞船时她终于认输般叹气，却在关上舱门前那刻瞥见远处大型载客飞船的登机人流里一抹黄色身影。
“是她！”
突如其来的狂喜把星空凛压得一动不动。
“凛！凛！”西木野真姬喊着她的名字，她僵在原地。那艘飞船船身上逐渐亮起的准备起飞的绿色标志。民用大型载客飞船一律走空间跃迁通道，一旦正式进入跃迁点，再无追上余地。
“追上她啊，快！”
西木野真姬的手指在驾驶操作面板上飞速移动，调动数据，跟踪着前方视野中的飞船。近了、近了。暗蓝色的星河中裂出一道罅隙，罅隙中心，一个巨大的不规则银白色跃迁点在她们前方展开。飞船轻微震荡了一下，星空凛摇晃一下险些没有站稳。
提醒：已抵达合法跃迁点，是否进行空间跃迁？
她的手指颤抖。
纵使见过无数次，这片星空依旧美得让人心悸。万千星辰在她面前铺开，肉眼无法见到的地方，超新星正在爆炸，某个巨大的气体云坍缩碎裂，一颗新的恒星正在诞生。有时候一个铝罐划破大气时发出的光芒会让你以为见到了流星。
“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追上她的机会，凛！”
她听到西木野真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这个宇宙太大了。活在一个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那个世界，这样的事情能发生几次？我们总是这样，无可救药地相信希望和奇迹，对不可能之事充满爱与渴望。和你相遇是我生命里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情。
——如果这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
星空凛闭上眼睛，按下确认。
*
演出前，后台。
“结果还不是过来看妮可了嘛。”
“你可别误会了。”西木野真姬把发烫的脸扭向一边。 “我是来听歌的，不是来找你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