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肩上有淡淡的香气。
但仅凭此,他还是不能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毕竟,没有一个正常女子会愿意和镖局染上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
“流歌。”
女子颈后绑有黑罩,似是将那长发尽数遮掩。虽为女子,她眉宇之间却有一道英气。
“为什么要找到我这里来?”
“因为我没有盘缠。”
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名叫流歌的女子。风尘仆仆,却又清浅从容,举手投足之间充斥着自信,仿佛只要她想,这里的人就都可以杀尽一般。
“为什么需要钱?”
女子有了踌躇。
“因为我想回家乡去看看,看看那里的花,开得怎么样了。”
“花总究是会落的,为何要急这一时?”
门外的旌旗飘动,风起了。流歌微微侧头,没有作答。
“你耳朵怎么了?”
“大夫说,二十多岁的时候会失聪。”
“你今年贵庚?”
“二十出头。”
“那不是快了?”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刀上,“知道会失聪,为什么还要出来闯荡江湖?”
流歌笑了。
“有个女子唱歌很好听,可是我不能总听她唱下去。”
他斟酌了些许时长,然后进入大堂。
“有一趟去往青衣镇的镖,要通过古仓栈道。贼多路窄,极险。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保这趟镖。”
流歌看着男子手中的账簿,心里盘算着两地之间的距离。
“接了。”流歌从腰间取出佩刀,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此刀为信。”
他早就留意到这把刀了,但是他不能拥有这把刀。
“不必。留下你头发就好。”
这镖也并非什么名贵物事,即使被贼抢去也和他们无关。
流歌麻木片刻,重又拿起佩刀,“也好。”随后取下发罩,露出一头桃花般的长发,抽刀,裁下几缕,放到桌上。
女子转身即走。
马儿在前方赶着路,吹面而来的风像是响起的铃铛。
流歌靠着车门,左手紧紧地握着刀鞘。
她还记得那个女子。
那个时常在花下起舞唱歌的女子。
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可惜她现在快要忘记了。
记忆中的她总是有花瓣缠身。
——“流歌,你的发色就像这桃花一般,看上去无比鲜艳,实际却离人很远。”
怎么会不远呢。
流歌拿出酒囊,倒入口中。
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已经记不太清当初离开的动机了。结局和开始不一样,开始是为了结局而存在的。也许自己一直在逃避吧,越逃越远,越逃越远。逃到最后,在什么地方自己也不清楚了。
就因为同是女子。
流歌左手握的刀,是从她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刀。刃钝,背侧却很锋利,父亲总是说,驾驭一把刀,需要动情。因为用刀,就像做人一样。你总不知道他哪里会含情脉脉,哪里又会冰冷肃然。
父亲传下来的这把名刀,叫做双刃刀。
——“流歌,你还是要走吗?”
走。
走,是因为怕麻烦。
谁知道,人最大的麻烦,却是记性太好。
流歌突然拔出刀来,一口气砍断了前方阻碍视线的数十根树枝。树叶缓缓从眼前飘过,有的还带着未开放的花苞,不少落到了马车上。
“未来。”
也记不得何时开始喜欢呢喃了。
——“流歌,你还是要走吗?”
——“嗯。”
——“那,能带上我吗?”
——“对不起。”
离人的眼泪自边缘滑下,一点一滴,落入花瓣中心。
——“我可以等你吗?”
——“花落的时候,我自会返回家乡。不过,你大可不必再等了。”
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流歌清楚,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已很好。但是未来不会相信。
忘记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开始,却牢牢地记着那是怎样的一个结束。
流歌对那个男子说过,家乡有个女子唱歌很好听。
心念至此,流歌不禁哼出声来。
自己唱来,怕是没有那么入耳吧。
流歌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正如她从未想过未来会爱上她。
“吁。”
流歌站起身,向前举起酒囊: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共饮一杯酒呢?”
顷刻之间,数枚暗器飞过,纷纷将酒囊击穿。
“看来是没机会了啊。”
她左手按住刀鞘,电光火石间拔出刀身,同时左脚踏在马背上,向前飞出数尺。展开轻功,右手挥刀,手起刀落。
当流歌再度站回马车上时,刀已入鞘。
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听力什么时候失去却没有人知道。
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
未来的头发,是天青色的。
脚步变换,香气氤氲。她在她的面前嫣然唱着,歌喉干净清宁,如笛声般悠扬,仿佛连花瓣都会为她停下脚步。
“流歌,如果你是男子,你会娶我吗?”
“会。”
“那如果你是女子呢?”
流歌沉默了。
“我知道的,”未来置身于一片桃花之下,纷纷飞舞的桃花映衬着她的容颜,也昭示着她的落寞。“这首《落花散》,我只想为你一个人唱。”
刀属于她手,她属于她心。
可她人,却属于江湖。
“我会等你的,你只管去便是。”
她笑的很苦涩,就好比是知道花一定会落下,却还是要去拼命呵护一样。
“不值得。”
而有些事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一个人受了挫折,也许或多或少会找些理由来慰藉自己。但再鲜艳的花,终归是要凋落的。
流歌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做,但她却不能控制自己。
“花落的时候,你会回来,听我唱《落花散》吗?”
“会。”
每个人都在坚持自己的信念,或许旁人看起来无关紧要,流歌却觉得重要。
花落的时候,她还回得来吗?
就算回来了,可是又回不到当初,那又为什么要回来?
江湖浪子和大家闺秀的故事多半只能在戏文里出现,而同为女子的故事,就连戏文里也不会出现。
她不想糟践她易逝的韶光。
天阴了,风起了。
墨绿色的叶子在空中前前后后的接连舞起,在摇晃的树枝下显得格外萧瑟。那些在树上开的鲜艳的桃花,也趁着晚风凋落。
恍惚中,流歌似乎看见了那一抹青绿色剪影的女子在向她走来。
她笑了。
“咕!”
流歌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贯穿在自己胸口的剑拔了出来,扔在一边。
青衣镇不远了,就算不费力去搜寻也能轻而易举地将镇子的轮廓映入眼帘。她以刀为拐杖,蹒跚着走向了马儿。将镖放在马鞍上,固定好,随后矫正马头,用刀刺向了马的后部。
马儿一声嘶吼,向前奔去。
流歌吐出一口鲜血,吱唔着倒靠在了一棵树上。
她想,我这一辈子都在顺从事理,越是顺从就越是成功。没想到第一次鼓起勇气去顺从内心的时候,却失败了。
双耳失聪的她,总师刀法过人,又怎么抵挡得住数十号山贼。
刚才在砍下那个山贼头颅的时候,她发觉对方哭了。
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为我流泪。
——“流歌,我曾经问自己,你最爱的人是不是我?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请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多不情愿,也不要告诉我说,你最爱的人不是我。”
你真傻。
耳边的风声渐渐消逝了。
“流歌。”
抬起沉重的眼睛,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算不算落花季节?”
未来依偎在她怀里。
“只要你能回来,什么时候都算。”
风卷起她桃花色的秀发,就像落下的花朵。
一枚花瓣落在了流歌已经凝固的嘴角边。
这天,依旧徘徊在桃花树下的未来,突然惊讶地发现花落了。
“流歌,花落了。”
山间有风,风中有叶,叶片带花。
有歌名叫落花散。
“落花飞散水月旁,人世几多沧桑。
只身徘徊,迷途上,回头望。
今昔一别,一别永年,苍山负雪,浮生尽歇。
萧雨依依,如梦凄迷。
郎君可知?红窗向醉,莫道落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