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途旅行最苦恼的事情,就是遇见一位乏味的旅伴吧。
刚在包厢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她就进来了。
长发垂腰,肤色白皙的秀气少女。红色的衬衣外面套着旅行马甲,头上是一顶有点土气的登山帽。
胸前挂着笨重的尼康相机和太阳镜。
怎么看都是典型的、最近外国媒体经常拿来取乐的“随旅游团出行的日本人”的样子。
嘻嘻——土包子。
用力忍了一下才没笑出来。
“Hi——”我向她摇摇手。
“啊,初次见面,打扰了,一路上也请多关照。”她说。
诶?怎么?——
明明是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却奇怪地对我说着敬语?!
而且绝不是扭捏作态,而是很自然流畅地、仿佛从来对谁都如此一般。
同时还认真地弯腰鞠躬。
“没……没什么……”
哈?这人是从大正年间跑来的吗?
我一下子张口结舌,全然不知如何应对。
少女匆匆地将随身携带的行李箱推进床下,麻利地解下背包,在床边坐下,拿出——
书。
一本看起来有点厚重的、硬皮封面的小说,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像备考的学生那样全神贯注地读起来。
我刚刚准备好的——“要去东北哪里呢?是去旅行吗?”——之类的寒暄语,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咙。
真是的——
我有点尴尬地从腰包中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虽然东京的早春天气还颇为寒冷,街道上也遗留着残雪,但刚刚在人潮汹涌的上野车站,拖着沉重的行李排队挤车,就不由得燥热起来了。
“有点热啊。”我说。
“的确是呢。”她抬起头对我用力点了两下,然后又把头埋回书中去了。
这时传来三短一长的鸣笛。
“由上野车站始发,开往青森县的JR第309……”
列车广播中一个温润的女声宣读着。
“哈,开车咯!”
我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
月台上送行的人们慢慢向后退去。大家朝列车依依不舍地挥着手。
虽然不是第一次乘坐火车,但却是第一次独自出行,不免有点兴奋。
而对面的少女却毫无反应,眼睛一秒钟都没有离开书本。
应该是旅行经验相当丰富,对什么都不觉得新奇的那种人吧。
我忽然感到自己处于某种劣势的地位,越发不敢对她开口搭讪了。
啊……啊,真是的,感到全身无力了起来。
就这样,到大宫车站之前,彼此一直保持着沉默。
一路上我无所事事,要么反复把玩着手绢,或者毫无意义地把衬衫在牛仔裤里一会儿塞紧一会儿拽出。
真是的,这样可不行——
无论如何也要找点什么话和她说。
于是,再次试图对那位少女搭讪,是列车运行在大宫和宇都宫之间的时候。
“那书……很有趣吗?”
那本她饶有兴致阅读着的小说,封面上印着《落日的鄂霍次克之海》,作者是苏联的米哈伊尔·坦泽尼采夫。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作家的名字,也从未想过他在日本会拥有读者。
还是这么年少的一个女孩子。
但是这话一问出口,总觉得自己就成了笨蛋。
“是的,很有趣。”
从她那儿得到了这样简短而抗拒性的回答。
听起来有着这样的话外音:“请不要再打扰我了,拜托了喔?”
我叹了一口气,不安地用食指卷着自己垂下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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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原本可以是一次放松惬意的旅行。
坐在东北新干线上,软席座位的舒适度可媲美商务客机的头等舱。
壮美的关东都市群在窗外掠过。
一边和旅伴兴奋地交谈着,一边用重量不过四百克的便携录放机一同聆听松田圣子和岩崎宏美的新曲……
啊,多好哇!
然而这只是我跨越时代的幻想。
到索尼的第一台“Walkman”发售,还要五年时间。
东北新干线的初运营,则是八年之后的事情。
现在,昭和49年,亦即1974年的春天,我只能蜷缩在稍显窄小的旧式列车的包厢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田野。
未来数十年后,那里将布满钢筋铁骨的摩天写字楼与住宅区,但如今依然是一派与世无争的田园风光。
而我的旅伴,活像御茶之水图书馆前那尊“阅读者”的雕像。
我把耳机插在松下收音机上,扭开了开关。吉田拓郎有点**的歌声流入了耳朵。
在这个包厢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存在的唯一的意义,就是打扰这个文学少女的平静。
啊,真是的真是的!第一次独自旅行遇到的第一个人,打起交道就这么不顺利。
开始有点讨厌这家伙了。可是还要与她一起度过一天一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无论如何不能输给她,输给她也就是输给自己,也就是输给父母吧——
自尊心迫使我责备着自己,于是越来越不舒服了。
请教她名字的勇气,目前看来也暂时鼓不起来。
姑且用她读的小说的题目,在心里为她取个代称好了。“海”。
念起来倒是蛮好听的。
“那个……我去走廊上逛逛。”
我取下耳机,对“海”说。
根据目前的事态,最好的方案大概也只有暂且逃离了呢。
到没人地方去好好想想对策……
“啊,您请随意。”
“海”抬起头,温和地对我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