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貓

只有黑夜，白髮少女才敢走到大街上。沒有灼眼的陽光，沒有對她指手畫腳的人，只有皎潔的月亮高掛在黑色畫布上，發出柔和安祥的光。

巨石峰離天空很近，離太陽太近只會使人墜落，因為那團炙熱的火焰本就只會燒毀一切。她在古老的書上曾經看過，一個製造了飛往天空的翅膀的人因飛太高而讓翅膀融化並且死去的故事。

太陽，真的是他們的神嗎？真的是他們該追求的東西嗎？

月亮不同。那本身便不帶任何傷害，即使直視那此刻巨大得像包圍了整個巨石峰的白色半球體亦不會覺得雙眼刺痛。它平靜地，守護著村落，而這村落中沒有任何人察覺到。

少女踮起腳尖越過空無一人的大街。

咕噥————

她被來自肚子的怪叫嚇了一跳，周圍的寧靜使這一下變得特別大聲，好像全世界也能聽到一樣。她一手按著肚子，低下頭，不再走在路中央而是在牆邊的陰影處走。

最近那些人不再給她食物了。以前肉店老闆還可能只給她賣剩的肉、米店老闆給她爛掉的米、麵包店老闆給她烤焦的包……但現在他們開始無視她。就算把錢拿到他們面前他們也只繼續招呼其他客人，像看不到她一樣。

只有一個阿嬤可憐她，偷偷藏下家人的食物留給她。她像之前許多個晚上一樣竄進巷弄等待阿嬤在後門出現。

但開門的是一個男人。

他用一種不憫的眼神看著少女，甩上了門。

隔著門，少女聽到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朦朧聲音。

「阿嬤妳幹嘛把食物給那個怪胎？！」

金屬盤子哐噹的跌在地上。

後門邊緣的老鼠蟑螂嚇得到處亂竄。少女感到有毛茸茸的東西爬過自己穿著草鞋的腳。……她討厭骯髒的東西。

在視線變得朦朧前，她用衣袖擦著眼角，回到大街上。

沒關係，她能找到食物的。沒關係。

她要證明給他們看，月亮會引導她。

沒關係，沒關係的。

有一個本該是暗角之處，不知為何今夜被月光所照，少女不自覺便漸行漸近……有一團灰色的東西瑟縮在那兒，似乎正在顫抖。

不會是老鼠吧？

雖然害怕，但少女看它實在抖得厲害，所以還是上前察看。

——是一隻灰色的貓。

牠其中一條腿受了傷，還流著血。

牠的脖子上綁著深褐色的絲帶。

是被拋棄的貓嗎？還是四處也不受歡迎的野貓？居然還被繫上了絲帶。

也或許是有人把牠當成老鼠而打傷了牠吧？

把貓當成老鼠聽起來很荒謬？少女並不如此認為。在這個族群裡正常人也被當成怪胎，一點也不荒謬。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灰貓，安撫牠直豎的毛，順著毛髮撫摸牠。

夜晚有點冷，她抱著小貓貼近自己的懷裡，只要這樣就不會冷吧？也能停止顫抖。

少女沒發現的是她也跟小貓一樣輕輕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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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個好奇的女孩罷了，有必要趕盡殺絕嗎？」留著大鬍子、長得半嘟嘟，身穿長老服的男人哀痛地質疑其他人。

「她已經不只是好奇了，她打從心裡質疑我們的信仰。」身穿長老服的中年女人說。

「而且，好奇可是會害死貓。」身穿長老服的高瘦的老年男人說。

「沒錯，要是她找下去，真的找到了月族曾經存在的證明，還有其毀滅的真相……」年輕的男長老說到一半便被老男人作的禁聲手勢打斷。

老年男人代替他說下去：「我們的正義便再站不住腳了，我們的政權會被動搖。」

「可是所有相關典藏都早已被燒毀了吧？」

女人只是嘆息，「我們對她已相當仁慈了，沒有把她關起或消滅她。只要她願意乖乖合作，食物就會重新供應。」

「小貓咪不甘願乖乖當隻小貓咪，下場可是會很殘酷的。」老男人以冷咧語氣強制終止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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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開始了與貓生活。

她剪破舊衣物作為繃帶替小貓包紮，餵牠喝清水。小貓不算熱情，甚至可說有點冷漠，恢復意識後都不讓少女抱起。不過少女也沒有要跟牠黏在一塊的意思，一人一貓便各自坐在或躺在自己的位置上，無言無聲，有著距離。

雖然如此，但當少女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時，小貓總會一拐一拐地跟在她身後。她們陪養出隔著距離相伴的默契。

對少女來說，這還是頭一遭……有人陪伴她。

只有晚上偷偷溜出村外狩獵時她才會真正離開小貓。在部落拿不到食物，她惟有偷偷到巨石峰山腰的林中狩獵。狩獵比想像中來得容易，只要依照在書上看過的方法造出陷阱便能抓到小動物。不同的動物要用不同的陷阱與誘餌。儘管沒想像中困難，但少女還是因為不習慣使用利器及在野外生存而受了不少傷。

當她把動物的肉分給小貓時，小貓總會靜靜地注視著她紅紅的傷口。她用清水洗傷口時，痛得像有人把皮從她的肉上撕開一樣。只有這時小貓才會跳到她身上，輕輕舔去將要落到嘴角的眼淚。

幾天之後，在少女的悉心照顧下小貓已康復到能好好走路的程度，於是牠連狩獵也跟著去了。

在林中無法像在巨石峰頂端一樣清晰地看見大大的月亮，但從林蔭中瞥到的月色亦不遜色。少女盤膝坐到流往山下的溪流旁邊的石上，小貓也上來了。她伸出手，試著邀請小貓到她膝上。難得地小貓回應了她，伏在她大腿的布裙上。

她的手輕輕撫過貓兒小巧的頭髗。

「……你看……月色很美吧？」

已經不知多少天沒有說話，少女最初開口時只覺嘴巴有點乾澀，難以挪動嘴唇發出正確的聲音。

貓兒彷彿能聽懂她的言語，在夜中特別明亮的眼睛望向那高掛天上的月兒。

如果大家也像你一樣……聽我說話……那就好了……

以前她並不像現在一樣許多天不開口……自從大家開始無視她，才演變成現在這樣。

小貓躺在那兒讓少女感到小腹暖暖的。或許是因為覺得小貓能聽懂她說話，內心也有點溫暖。

終於找到一個與她一起欣賞月亮的同伴。這對她來說便足夠了。

足夠了。

因為這隻小貓，少女即使如今面對族人如此殘酷的對待仍能堅持自己的意志、繼續孜孜不倦地到圖書館的檔案室尋找那在族群中被蔑視的星體的相關資料。

她在下午時來到了建在部落中央的圖書館。她每星期也會盡可能地借最多的書回家閱讀，不只是月亮的書，其他的書她也會看。書中充滿了新奇的知識，即使處於所有事物只圍繞太陽的日輪、即使處於遠離平地的巨石峰山頂，她還是能知道遠處所發生的事。像遠方島國愛歐尼亞住著許多跟他們不同的族群，甚至還有不少異獸，像是妖狐啊、獨角獸啊。她也知道德瑪西亞與諾克薩斯兩國之間的鬥爭。

書本像嚮導一樣帶她看見不一樣的國度。

圖書館還有一個更珍貴的地帶——檔案室。檔案室存放的是日輪自成立以來由史官記錄的歷史、又或者與太陽之力相關的文獻。從檔案或文獻的文字就能分辨出其書寫時期，以前的東西是用古舊、現今已失跡的文字寫的。起初她對這些陳舊的卷軸沒甚麼期盼，只是覺得有趣而試著研究解讀文字的方法。後來當她能看懂一點這些文字便赫然發現那些歷史中偶爾有關於月亮的記載，甚至出現了崇拜月亮的人。

把種種線索串連起來，少女懷疑以前曾存在過崇拜月亮的一族，就像日輪一樣。

只要找到他們曾經存在的證明、只要找到月之力，長老們和其他人一定便會認同她——隨著年復一年的研究，這信念在少女心中越發強烈。

今天少女在檔案室找到一份特別的卷軸。與其說特別，不如說難懂。上面書寫著拉克爾的古老文字，然而它們寫得非常潦草，讓人難以辨認。不僅如此，其文法也像被重新整理過一樣，跟她以前看過的都不一樣。這些文字成了無法解讀的啞謎。

卷軸不能外借，少女決定把卷軸上的文字抄到筆記本上回家慢慢鑽研。

走出檔案室時，少女才驚覺自己已經在檔案室消磨了一個下午。

今天的圖書館格外耀眼，夕陽從窗外射進來落在一排排的書架間，把書本與地上的木板照得閃閃生輝。

少女不會否認太陽的美。月亮的光也是來自太陽的嘛。

就在她欣賞地板反射的光構成的美麗光影時，逐漸抬頭，她才看見一個女生坐在了盡頭的窗下之處，低頭讀著手上的書。至此，她方才發現亮麗的光並非全然來自窗外的太陽，也來自這女生身上金燦燦的鎧甲。

好像太陽一樣……

——會這樣覺得並非只因這身黃金鎧甲，還有她身上的氣息。

那淺棕自然捲的長髮，即使正在看書也仍掛在臉上的那自信的弧度……就好似天榻下來也不會讓她害怕一樣。

少女知道她是誰。

她沒見過她，但憑那鎧甲就知道她是誰。

她是最近被長老帶回來的，被揀選的太陽之子，日輪聖騎，族中的聖人。名字好像是叫雷歐……沒錯，是雷歐娜。

少女還聽說過她的故事——雷歐娜出身於巨石峰山腰的拉克爾族，有戰鬥民族之稱的拉克爾族的孩子十六歲時必須產與一場戰鬥，與另一個孩子廝殺直到其中一方死亡。然而雷歐娜在那場戰鬥中即將可以殺死敵人時，她卻丟下了劍，即使長老命令她下手她仍然毫不動搖。在長老就要殺她時，太陽之力卻突然降臨到她身上，暈眩了拉克爾的長老。在場的日輪長老見到了太陽之力便馬上跳落場上保護她。

她背叛了部族的宗旨、反抗那些與她意念相違的長老……她好勇敢、好厲害。

少女也好希望有一天能像她一樣光明磊落……就算月亮的光及不上太陽的光明亮。

「嗨。」突如其來的聲音猛地把少女的思緒帶回現實。少女眨了眨眼，發現那位女戰士正以溫暖的微笑看著自己。

少女望了望左邊又望了望右邊，試圖找出戰士在跟誰說話。

「別找了，我在跟你說。」她好像覺得有點好笑。

「啊……」少女馬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從來沒人主動與她攀談，這讓她既害羞又有點興奮。而不知是前者還是後者所致，她感受到胸口的躍動加速。

「你好像拿著很多書呢，需要幫忙嗎？」雷歐娜說著便已蓋上書本走了過來。

「不……我……」連說詞也沒想好，手上捧著的七本書已有四本被拿走，少女漲紅了臉，「謝…謝謝……但你不能幫我的。」

「為甚麼？我看你拿得有點辛苦，書都快擋著頭了。」

「你不該跟我說話的……」

長老一定是要教導這位新來的揀選之子的事太多，以至忘了跟她說族中有個忤逆的異端女孩，忘了告誡她不可跟她說話。

「這又是為甚麼了？我覺得你好像很高興。」雷歐娜仍是微笑著說。

「我…我沒有…！」

「你叫甚麼名字呢？我剛來還認不得族裡的人。」

「……」少女沒有答話，也沒有看她，只是走向借書的櫃檯。

「呃，嚇到你了嗎？抱歉，我不是壞人。」

「……我知道。」少女低聲說，依然沒回頭。

這之後雷歐娜便再也沒說話，只是靜靜走在她身邊，陪她走完這短短的一程路。

即使沒說話，少女卻也有種異樣的感覺。

被陪伴了，而且這次是人不是貓。

她的渴望從來都是這麼簡單，想要有人聽她說話，想要有同伴，想要被接納。

要是跟雷歐娜說……她會聽嗎？還是會像其他人一樣排斥自己？討厭自己？疏遠自己？

她會聽嗎？

她會聽嗎？

她會聽嗎？

少女在走往借書處的路上不斷在心裡問著，無時無刻都想把那些已在心中向自己傾訴無數次卻始終沒人願意傾聽的話說出口。

只是每次話到嘴邊都會像突然被奪去聲音，張大了嘴、啞口無言。她好想有甚麼東西能把那卡在嘴角的話語推出來，名為勇氣的東西。

最後，她還是甚麼也沒能說出口。

在借書的地方，圖書館的小姐以怪異的目光打量二人，覺得這是個令人費解的組合。

少女低下了頭低聲說：「……她只是路過幫忙的。」

雷歐娜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圖書館的小姐如預料般沒有任何回應，彷彿聽不到少女的話一樣。

分別前，雷歐娜說下次再找她幫忙，而少女說好的。

少女暗暗希望還能在這兒遇上她，即使甚麼都不說也沒關係。

又或者，下次得鼓起勇氣跟她說月亮很美。

搞不好她會像說每一句話一樣帶著微笑，說「我也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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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不用等到那天了。

少女終於解開了那天在檔案室找到的卷軸上的秘密符號。那是敘述月之族的傳人——如同日輪的太陽戰士——的盔甲與武器所收藏的地方。那是為了不被日輪的人找到進而毀滅，因而藏到了極隱秘的地方。

少女跟灰色小貓一起找到了那間位於廢墟中被封印的寺廟，她看到了有點破損的灰色鎧甲還有像一彎新月一樣的月之刃。

她如獲至寶般把它們抱在懷裡。只要戴著它們回去便能證明真的有崇拜月亮的族人存在過，自己並不是笨蛋，也不是瘋子，不是怪胎。

在月光照射下，她脫去了外衣，穿戴起鎧甲。她已經開始想像有人圍圈坐著聽她有關月亮的演說，他們還可以一起欣賞月亮，一起祭祀月亮……在月光下族人一起牽手跳舞，那將是多窩心的情景。

也許他們還可以跟日輪結盟，兩族人互相往來，在日夜交替間彼此訴說日與月之美，早上時日輪替月族守護白天的安全，而晚上則由月族保護他們的夜晚。

那時，她一定也能跟日輪的戰士——雷歐娜——成為朋友。

少女許久沒試過以如此高興的心情回到日輪的村落。她以自信的腳步踏在這片土地上，拿著象徵月亮的武器。

她到了長老們的住所。

長老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個個目瞪口呆。

少女對他們說——我找到了。

長老們仍然愣住，四目交投。

沒幾秒，有人下令抓住少女。

許多人馬上奔上前按住她瘦弱的軀體，還有人扯著她的頭髮。

驚慌、失望、憤怒的心情馬上充滿少女，她瞪大了眼，無法相信眼前的事。

長老們咒罵她、瘋狂的詛咒她。

不知是誰拿出了刑具，有人用火燒著那些鐵，少女在罵聲中聽到了火花迸裂的聲音。

她的手腳被人抓著，有人翻開了她的前髮，燒熱了的鐵烙在她額頭上。

她尖叫，掙扎。額頭有如被萬支針刺穿般疼痛。

月亮的印記烙在她頭上，是嘲笑與懲罰的記號。

兩行淚如血般滑過臉頰，她仰望上天，那她所愛的月亮。

她祈禱著月亮救救她。

突然，一道光閃過，少女突然覺得渾身充滿力量。

月之刃在她手上揮舞起來。

她的眼紅了，刀刃沾了血，月亮被一股暗紅的光覆蓋並且逐漸消失。

嘲笑與謾罵消失了。她發誓不會容許它們再出現。所有這些人都得死，死在月光下，成為她的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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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歐娜小姐！！雷歐娜小姐！！」

被揀選的太陽之子是在一片混亂中被吵醒的。有人衝進了她的房間把她和她的盾和劍抓出去。外面人聲吵雜，許多族人跑來跑去，更多的人穿上了盔甲、拿了武器，似乎在追捕甚麼。

雷歐娜抓住了那個叫醒自己的人的肩膀，要他冷靜下來，問他發生了甚麼事。

「有個叛徒不只忤逆長老，更把他們都殺了！！都殺了！！長老那邊的廣場到處都是血……！！」

雷歐娜張大了嘴，憤慨與懊惱登時充滿內心。她沒保護好救了自己的長老們，更讓人在這兒濫殺無辜。

義憤填膺的她奔回房內，極速地穿起了長老賜自己的日輪鎧甲，拿起刀與劍衝了出去。

一出房子，她看到有隻灰色小貓在路上被奔走的人們踢來踢去，在有人踩上去前她馬上奔過去救了牠。

抱住了牠才發現這隻不就是她剛到時撿到但餵飽了便又出走了的貓……

「我找了你好久！」

看著傷痕累累，不住顫抖，看起來非常害怕、膽顫心驚的貓，她不斷撫著牠的毛，把牠緊緊抱住。

「沒事了，沒事了……」

「我不會讓人傷害你，我會保護這兒的所有人……」

「我會逮住那個暴徒的！」

灰色小貓只發出了嗚嗚的哀鳴聲。

就如同那個此刻躲在山洞、抱膝抖震的少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