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被撞了。A的桌子被撞了,坐在前桌的F转身的时候手肘撞上桌沿。A那时候正在玩她的钢笔。
A那时候不知道她是F。A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前桌和后桌只可能有两种关系。一,互相借文具,把自己借对方的次数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来,如果自己借给对方的次数比较多,吵架的时候腰杆挺的比较直。二,为了你的地盘大还是我的地盘大,应该是你的椅子往前挪还是我的桌子往后挪的问题去走廊上打一架。
F的手肘垂在半空,目光扫过A的桌面,感叹说哇,以后你有很多文具可以借我了。
A有收藏癖。她收藏九十年代的明星海报,古董游戏机,各种版本的硬封皮字典,便利店的塑料小人,贴着怪兽图案的吸铁石。她也收藏稀有AV,她喜欢的演员和歌手的每一张图片,网络上某个背包客的每一篇文章。
但她不喜欢整理,也不喜欢分类,她都无法分类自己到底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在她收藏的东西多到没有免费的私人领地可以拿来给她放的时候,她就随便筛选一些已经不想要了的东西扔了,或者送给她不懂事的邻居妹妹。那是个很蠢的小女孩,说话嘟嘟囔囔像舌头被剪了的八哥。很乖巧听话,但是仍然很蠢。
墨水洒出来了吗?F假装关心的问。
这时候A正忙着把钢笔的笔尖凑到自己眼睛前检查有没有开花,差一点就要把笔尖戳进自己眼球里的距离。F趁她忙着的时候用目光把她扫了个遍。这是她的习惯,她用的不是福尔摩斯的侦探视奸方法,她用的是请脱衣舞女的流氓,或者请脱衣舞女的绅士的视奸方法。区别是她只能用看的,不能把钱塞进人家的内衣里。
A长的比她的大多数同龄人要幼稚一些。她穿衣品味不错,皮肤白嫩,能看到手背上沟壑细流一样的青蓝色血管。黑发末梢有些乱翘,发丝贴在颈窝里应该挺痒。
A的桌子上摊着一排打开了盖子的墨水,赤橙黄绿青蓝紫,都齐全了。而她手里拿着的分明是一支吸墨笔。
不是傻逼就是装逼。F想。但A的手长的赏心悦目,是那种充满棱角感,你看到就想买下来把它们的手指塞进自己身体里的手。F心满意足的看着A的手指在笔杆上跃动着,就像在跳一种已经脱光了衣服的脱衣舞,心底原谅了她的傻逼,或者装逼。
没有洒出来……笔撞坏了。但不要紧,它还不值一顿午饭的钱。我有一打这样的笔。
A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鼻音。她抬起头来,F看到她的眼睛。
A没有眼睛。她用玻璃珠代替了它们。珠子是浅蓝色的,转动的时候像海面一样波光起伏。眼皮轻轻擦过玻璃表面,水花盈溢而出。
F抬起手,用指尖去敲A眼眶里的玻璃球。哒,搭,哒。她的指甲刚留长了一些,撞在玻璃上的声音异常清爽。
这样会痛吗?
不会,它们是玻璃。但是我想眨眼了。把手拿开。
F缓缓的把指尖平行移动,像是在A的脸上找着下一个感兴趣的落点。她摩挲着A的眼角。A的眼角有一个很深的凹槽,阴影囤积在里面,像一只锁紧背部肌肉的野猫的眼睛。
你不喜欢你原来的眼睛吗?
我挺喜欢的,我妈妈不喜欢。我只能看见我知道的东西。刚出生时我大概只能看见我妈妈的子宫,只有子宫,没有她的身体。后来我能看见的越来越多,因为我知道了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桌子,椅子。六岁的时候他们发现我怎么样也看不见我的数学习题册上的内容。我从小就不擅长数学……后来妈妈带我去换掉了我的眼睛。再有看不见的东西的时候,我可以让它们来看。
听起来是个好妈妈。
A缄默着眨了眨眼睛,像深呼吸那样缓慢。F发现自己不知道她在看哪里。可能是在看F,可能是在看天花板上从裂缝里快要被震下来的一团灰尘,也可能A只是在打瞌睡。
这对眼球盖住了太多秘密。
F把手从A脸上移开。她喜欢A的五官在自己手下起起伏伏的触感,就像上帝在抚摸那些山岭和低壑。她把手移到自己的耳朵旁,小拇指挑起一绺盖住耳朵的黑发。
我看过了你的眼睛,但是没有钱可以给你。你来看看我的耳朵吧。
A双手撑在桌沿,脸颊扫过F的脸颊,挟带着一股热气凑近F的耳朵。A看着F像撩起红幕布那样撩起她的头发,显露出她耳垂丰满的右耳。
F的右耳洞里嵌着一块机械。说嵌有些不够妥当,这块铁皮带着一些贴合的小裂缝,就像是长在耳朵上的门。A恍然大悟。这样说就对了。这是F耳朵上的铁门,要想有任何声波光波和细菌进入F的耳洞,都得先带着礼物敲门,然后才能登堂入室。
左耳也是这样的。F的声音从A的耳旁响起。但是你看右边就够了,我的左耳长的拿不太出手。
这门能打开吗?A用指尖捅了捅那块铁皮,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当然。我想听的时候就可以打开。
现在这门是关着的。
我左耳的门一直开着呢。可以听见的。
A缩回身子,用她那对波澜不惊的眼睛——大概是在——瞪着F,模仿着F的语调说,你对你原来的耳朵不满意吗?
不,我原来的耳朵还好好的长着呢。我只是给它们加了扇门。
防盗吗?
防误入,防误出。
话语结束,A和F面对面沉默了很久。站在新学期的尖头上,她们几乎还不认识对方。终于进行到客套话余额不足的阶段了。
所以……
F挠了挠耳沿。想起了起初她转身的目的。
我是F,坐在你前桌的。各种各样的原因,我觉得你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会比较好。
A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瞪大了眼睛。或者说是眼皮略撑开了一些,她的玻璃眼珠依然平静如水。
她从自己的钢笔盒子里抽出一支新的,笔尖优雅的在蓝黑色墨水瓶里沾了一点墨。她看到F皱眉了。她往F摊开的手掌里写号码。
她其实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她写的是她妈妈的。
反正现在电话已经被淘汰,打电话就像在手机流行时写信件一样,只有调情的时候才会做。A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