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霜*不知火】少女と怪物(长文一篇完)

作者:Lewdjuice
更新时间:2015-09-07 23:12
点击:1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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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尝试的文风

CP是早霜*不知火,其他穿插的CP就见仁见智了

这一篇是真的写了很久……本来是春活捞到矶风后点文时被点到的结果夏活完了才写完

虽然第一人称写作自己读起来很羞耻……但还是希望有人能喜欢

嘛,就是这样吧:

=WARNING=

1.大量历史梗+私设世界观出没

2.长,真的长,写了三个月多,字数6W+

3.OOC,角色崩坏……等等

接下来正文吧……

==========================================


I.

夕云姐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夜里不睡觉而去镇守府的酒吧里当班。

她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我想说,您不用担心跟我同寝室的清霜的。我不在的夜里她可以更加顺理成章的去向大和型的战舰撒娇,又或者跑去朝霜或者长波的寝室跟她们商讨那些有趣的,关于在大海之上战斗的事……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害怕着昼日。

因为在白天,舰载机可以在阳光之下起飞,杀死它们鸟瞰中的风景。

所以我喜欢在白天的时候,在光亮透过厚重的窗帘打进小小的卧室的时候,平静的闭上双眼。

这样的话,至少在这充斥着凶险的昼间,我可以掩耳盗铃的为自己制造这样一小片黑夜。

然后,不用去害怕会被迫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事情……

“没关系的…这个身体,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

听到这个回答,夕云姐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然后走开,默许了我的行为。


当那些黑色的巨鸟闪烁着红绿两色的凶光在夜里的天空出现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神罚终于降下了。神说:要有光。于是便下令惩罚那些追随黑暗的人。

我多么想一个人接受这所有来自光明的世界的惩罚啊。所有这些火光和烟幕,在一点点的吞噬着我所熟识的这个小天地里的所有风景。如果让这所有的光亮和火焰全部发生在我的身体里,我会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也说不定。

这些惩罚,都是属于我的。我自私的喃喃自语着。为什么要将它施舍给那些仅仅是与我相识的人?这样的连坐未免太没有道理。

“如果有谁胆敢攻击你们,你们就用主炮狠狠的还击!一切的后果由我来承担!!”

司令官将所有的舰娘集中到了镇守府唯一的防空洞内,不是舾装,而是将合适的主炮分发到了每一名舰娘的手上。拄着的军刀支撑着她全身的重量,额头上还在渗出新鲜的血,她却依旧用着往日那不可一世的语气向我们吼叫着:

“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站直,伸出手来向所有人行了最后的海军军礼。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重新回忆起我们并非人类的事实。舰娘是兵器,是军人,是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和平和安宁的。在近一年内没有任何像样的出击和作战之后,失去了用途的武器必然迎来的就是此刻的终焉之时。

超弩级大战舰保护着司令官的撤离,重巡和轻巡的前辈们不断的开火掩护着我们撤出镇守府,那对空母姊妹甚至放弃了弓道而用身体去顶翻碾进镇守府中的主战坦克。她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想为我们这些羸弱的驱逐舰的孩子们辟出一条逃亡之路。弹药的爆炸和人声的尖叫充斥着我的耳膜,让我终于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次义正言辞的神罚,而是一件对于我们来说更加无可奈何的事:

人类不再需要舰娘了。

“早霜姐姐!!”

大概是一发迫击炮吧,将我脚下的土地炸成焦土的同时也将我掀飞。作为一名舰娘,一艘过去的船只,第一次与天空如此接近的感觉实在令我措手不及。清霜惊慌失措的呼叫着我的名字,而我的身体在山坡之上犹如落石一样的滚动突然让我觉得那个名字所代表的其实另有其人。

请允许我奢侈的使用“死去”而不是“沉没”来形容我即将面对的命运吧。

又要这样死去了吗,在一个所有人都发现不了的地方……

那样也好吧,至少这一次……



清楚的感受到滴落在眼脸上的雨滴时,我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灰暗的世界里。

未经粉刷的混凝土废楼,简陋的布帘搭起的屋顶正在漏水。淅淅沥沥的雨声穿过木板门上的洞眼和缝隙而来,我能透过它们看到屋外泥泞而又长满稀疏高大的野草的湿地。

以及海浪,静静的拍打礁石的声音。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意外的十分平静。

试着挪动了一下下半身,想要从盖在身上的脏棉被和烂床单中解脱出来,却发现膝盖以下的部分并不听使唤。费力的掀开棉被,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夕云型标志性的灰色丝袜被人褪下,脚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绷带,虽然简陋,却可以感受到包扎之人的细心。

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白衬衣的时候,我有些害怕的用双臂抱紧了身体。

而她的声音仿佛是为了让我安心,特地选择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你醒来了。”

粉红色的短发在脑后扎成一小撮,面无表情的少女,出现在我并未注意到的小屋的角落中。

我苦笑着。七十年之后她居然见证了我的又一次失态,然后又一次来救我的命。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理所当然的让我欠着她,那么这个人大概就非她莫属了吧……这就是造化弄人吗?

“不知火さん……”

可她对我喊出的,那应该属于她的名字,却只是歪了歪头。

“……那是谁?”

在我惊讶的神色中她走近了我。她和我一样甚至更糟:没有了阳炎型潇洒的小马甲和白手套,只穿着破破烂烂的大号衬衣和短裤蔽体,灰头土脸的样子邋遢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果真的是她,大概是绝不会允许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任何她所熟识的人面前。

直到感受到我身体中大概是属于舰船的一部分功能还在运转,然后告诉我眼前的这个人并没有任何与舰船或是舰娘相关的反应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她,大概不过是与那个人长得相像而已。

我犹豫着接下来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的这个时候,她却笑了。

对于我所认识的,真正拥有着那个名字的人来说,笑容就如同她的名字所代表的自然现象一样罕见,一样如海市蜃楼般的虚无缥缈。

她对着我,缓缓的开口道:

“我没有名字。”

她粉色的头发,是此刻我眼中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色彩。

“但是如果你喜欢叫我不知火的话,我……不知火、并不讨厌。”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如此说道。可是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所说的话却无法解释我此刻遇到的少女。她宽容的允许我用那个人的名字去称呼她,并且飞快的变得跟那个人所有说话的习惯如出一辙:比如用自己的名字代替第一人称,又比如——那标志性的不善言辞,冷言冷语。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将她和那个人等同起来。

她将我的病榻移到了窗边,好让我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她在回到小屋的一路上被来自这个海边城镇中的顽童泼泥水,扔石子,而她却无动于衷。

我听见那些人类的孩子们是这么叫她的:怪物。

现在她站在小屋里离我稍远的地方,从脏兮兮的麻布袋里拿出了一排封装好的面包,放在了姑且能算是饭桌的破旧台子上。

“为什么不还手呢?”

她的脸蛋上还沾着泥浆,从衬衣下伸出的手臂上还有淤青。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她只是转过身去。我看着她拿出一根更细的树枝,然后在一堆废弃的木料上用最原始的方式生火。

“怎么才能治好你脚上的伤?”

当火星终于在潮湿的空气中破茧而出的时候,她重新向我发话了。

“啊拉,不要像个笨蛋一样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不想动手伤人。”

一瞬间变得蕴含着残暴的眼神让我相信她有那个能力,那恐怕也是她被那些孩子称为怪物的原因。超出人类的力量,这是一条可以让我认为她就是那个人的证据。

她就是不知火。

“你为什么会有钱买面包?”

“从垃圾堆里搜集金属类废品,装在小推车上推进城里的废品站,那里的阿姨会收购。”

——但是她似乎又需要日常进食来维持体力。舰娘真正需要的是原油,是能源。进食人类的食物不过是大家都默认的兴趣。这一条又不能成为我将她和那个人画等号的依据了。

她不是不知火。

“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听人说不知火的父母是杀人犯,所以将不知火遗弃在这。”

“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呢。”

“很多年吧。抱歉,不知火没有太多时间的概念。”

无法从她对于自己身世的描述中获取太多的有效信息,让不断徘徊在她是或者不是这两个选项中的我更像是一个正在审问犯人的宪兵。我突然苦笑了起来:其实就算她就是不知火那又怎么样呢?

我和不知火不是同型舰,前世也没有同队甚至是共同出击的经历,转生之后更是隶属于不同的镇守府,不到需要通过临时调任来执行大型作战的时候根本见不着面。这样的我和她,也算得上是什么如胶似漆的关系,以至于我在没落于此地无依无靠的时候,非得去逼问一个甚至可能根本不是舰娘的少女让她承认她就是她吗?

是沉没的命运将早霜和不知火联系在一起的,我提醒自己。

如果不是如累赘般的我搁浅在那里,她大概永远不会与我相遇。她本可以如同她阳炎型的妹妹一样纵横于她所钟情的大战场之上直到最后一刻:或许她会跟随着史上最强的大战舰一同拥抱着最后的骄傲慷慨赴死,又或许她平安的活到了战后踏上去往异国他乡的奇幻旅途……

她是为了救我,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让她或许本可以为人称颂的舰历草草了解于此。

“——那么,请允许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吧。”

感受到她真挚而又诚恳的视线,我不由得低下头去。

“你为什么要救我?”

可是即便那样一遍又一遍的劝服自己,我还是不可抑制的对着她——对着不知火——又或者说持有着“不知火”之名的人,抱着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在过去我还能与真正的她相遇的时刻,当那个粉色短发的女孩真的就站在离我咫尺之遥的位置上之时,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她离我远点,想要她彻彻底底的消失在我面前。

所以每每在那些个时候,我所能对她挤出的话语仅此一句:“啊拉,不知火さん,找我们有何贵干?”

真的,像个笨蛋一样呢,我。

回到眼前的这个她身上,她突然扭捏起来,垂下眼去看向她那早已破洞的球鞋鞋面。

“不知火……想要你带着的那个机器。我在废品站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能卖很多钱……”

她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想要我直视她。她说话的时候指向我的床底,在我看到那从床板下伸出的炮管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她说的是我从镇守府中带出来的,最后的纪念品:一门夕云型驱逐舰娘们通用的12.7CM连装炮D型。

原来她觉得有求于人是一种羞耻。可是她若有求于我,对于我来说其实是救赎。

“可以哦。”

如释重负般的表情在她脸上划过,然后,再次如不经意般露出了笑容。主炮对于为了战场而生的舰娘来说是生命的一部分,可是对于目前的我来说,大概早已是多余的身外之物了吧。所以我很愿意将它赠给眼前的少女。

不管她究竟是不是那个不知火,我都要感谢造物主大概是在偷懒或是打盹的隙间不小心塑造了外貌完全相同的两个人,然后又将错就错把其中一人送至我面前,让她将另外一个她从来不会展现的一面表演给我看。

“如果不知火帮你治好了你的腿,你就会把它给不知火吗?”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是在请求我施舍,而是希望与我做平等的交易,对吗?我知道我笑出了声,因为我捕捉到了她脸上清清楚楚的恐惧。卷云姐不止一次抱怨说我笑得渗人,可是有时候我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发出的声音。

至少这一次我不是被施舍的那一方,这也足够让我高兴了。作为被我吓到的补偿,我还想跟她讲一些别的东西:

“不知火さん……”

“敬语的话…不知火…稍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知道吗?”

“是?”

“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轻叹一口气,终于平复了情绪。

“……一个叫做【镇守府】的地方。”



II.

当我艰难的挪动着腿脚将它们浸入床前盛满沸腾着铁水的桶中时,她故作严肃的表情完全不能掩饰住她眼中多得快要溢出的好奇心。大概从我跟她透露了有关【镇守府】的情报开始,我在她眼中就已经和怪物无异了也说不定。

人类的孩子们把她当做怪物,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见过我。

她指着我的脚问道:

“只要这样做,你的脚就能自己长好?”

“没错。”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我只想告诉她这样大概能行,不至于让她感到绝望而已。

舰娘的身体是很方便的东西,人类般的外貌特征实际上源自灵魂的模样。只要有足够的钢铁作为原材料,无论肉体遭受多么可怕的伤残都能复原。镇守府中的渠水或是高速修复材,大抵不过和眼前的这一桶铁水是差不多的东西吧。

所以我让她去城市中耸立的工厂中,想办法搞了这么一桶烧熔的废铁水给我。

“你和你的同伴们,在那个【镇守府】里主要做些什么?”

——当然还可以顺便将她支出去一会儿,好让我安静一会儿。

“呼呼,”我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算是拯救世界一类的事情吧。”

“具体来说怎么做?”她穷追不舍。

“与深海而来企图灭绝人类的怪物们战斗。”

没想到她皱了皱眉头,摇着头反驳我说道:

“那你的工作是保护人类才对,不是拯救世界。”

我不禁哑然失笑。

她说的没错。如果舰娘真的是救世主,恐怕就不会如丧家犬般被扫地出门了:我们不过是人类制造用来保护自己或是毁灭彼此的诸多种兵器其中之一而已。

又或许,仅仅以这个少女所感受到的“世界”而言,它并没有在“被拯救”中变得更好。

我已经从她的不完整的描述和我自己所能感受到的片隅中拼凑出了这座城市的模样,几乎就是工业革命对自然和人文进行毫不讲理的割裂和蚕食的苦难缩影。重型工业的标志性的大烟囱如同雨林般挺立着给空气染上颜色,未经处理的污水沿着臭不可闻的河道一刻不停的流入海洋。

城市会养育出与它相同的人群,所以眼前这个少女无依无靠,得到的却不是同情和包容,而是这所河滩荒野上的烂尾房:专属于她的隔离设施。

是啊,无论她是不是那个人,我都该对她好一点。

“如果我告诉你那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来拯救这里呢?”我开始信口雌黄,并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因为我的胡说八道而动摇,“【镇守府】其实就是被我们拯救了的世界之一。”

“那【镇守府】……是怎样的地方呢……?”

昏暗的小屋中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眼中放出的光。

描述那个我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并不算太难,前提是我必须忽略掉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暗示自己那里还没有化为只有荒芜和废墟矗立的焦土,然后再努力回想那里作为一个戒备森严的军事设施有什么风景能吸引从未接触过战争的普通人……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口若悬河了好几分钟,并且还完全没有说到要点上。

如此失态,是因为我已经在想念那里了吗?喜欢独处的早霜居然开始怀念一个整天吵吵嚷嚷的地方了,这真是不像话……糟糕,我自作多情的胡言乱语后又戛然而止的样子一定被她净收眼底了。她此刻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如果换作那个人这样盯着我看,我恐怕无法撑住五秒以上不离开或是至少移开视线。这么说来,我大概是已经开始习惯那张相似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脸了吧。

“……你是说,在那里的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很好,对不对?”

她的新问题消除了我的尴尬,让我重新看向她那张脸蛋,看着她湛蓝的眼睛和淡粉色的头发。我试图描述给她一个乐园,却忘了她的愿望其实很卑微,很容易满足。

“……嗯。”

只有这一点,我可以很确定。

她手里的水果刀将屋里柴火燃烧出的光芒反射到了我的脸上,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制造了这明适应,趁着我这一瞬间的感觉迟滞拿着刀过来杀掉我。而事实证明那只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症——她走到我床前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时停下了脚步,背对着火光略带迟疑的向我伸出了她的右手。那上面,有一片烤得没那么糊的面包片。

她将那片烤面包递给我,背光让我有点看不清她的表情。

“等你伤好了回去的时候……可以带上我一起吗?……”

她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让我完全无法读出她掺杂在其中的感情。但递来的面包片却是热乎乎的,炙烤小麦的香味肆意的挥发甚至激起了我久违的食欲。可是她却不知道,她这小小的贿赂只是在逼着我把这个谎言编的越来越大而已。

“……真是狡猾呢。”

一不小心就把这样的评价说出了口。那只悬空半天的手哆嗦了一下,她可能以为她的要求很过分,所以在犹豫着怎么挽回我对她的信任感。

“……不,不是在说你。”看见她缩回去的面包片我有些莫名的慌张,“在【镇守府】里我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我说的是她,不是你……”

我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可怕,你明明不是她,却和她一样拥有着让我心口不一的能力。

“……不知火,也是她的名字吗?”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她的动作停住了,嘴角微微的弧度很难让我不认为是在嘲笑我。也正是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开始习惯她顶着这张脸露出笑容了。

“那你同意了带不知火去【镇守府】吗?”她小心翼翼的问我。

沉默没有给我积蓄足够的底气,以至于我回答的时候依旧那么心虚:

“……可以,但是,我的伤没那么容易好,回去的路途也会很艰辛……”

不用担心的,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说不定一切都会变好。比如那场袭击只是一场误会,在消解之后提督就会按部就班的在原址上重建北方镇守府,并顺理成章的把我们这些四散在各地的舰娘们召回,那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她也带过去,摆脱这个对她来说冷漠而又毫无牵挂的尘世……我这样说服自己,尽量往好处想。

“没关系,”

她明亮的声音打断了我所有的想象,盖过了屋外的雨水打在湿地上啪踏啪踏的响声。

“我等你。”

小屋里我能看见的所有物品都有着被使用过的、岁月留下的刻痕,唯独她手中的刀却没有因此被攀附上斑驳的锈迹,来让它和所有的旧物融为一体。这只是偶然吗?


那天晚上的对话在她因为倦意席卷而变小的声音中结束。均匀的呼吸声从黑暗中传来的时候,她特地让给我的这张小床也第一次发挥了作用:突如其来的困乏感让我再次陷进了久违的睡眠中。

“………云型17番舰?你的名字真奇怪……”

“…没关系的啦只是潜水舰而已,好好看看该怎么作战吧!”

“…………诶?我吗?我是阳炎型的14……”

“…不,现在的话,是不知火型了呢………抱歉,不知不觉就会忘记这件事,哈哈……”

跟我说话的孩子戴着白色的手套,声音很细嫩,很难让我觉得她比我年长。她的聒噪同样让我有些困扰,比起她来另外两个人似乎就安静很多。

我究竟该怎么跟她相处比较好?

温暖的火焰溅到了我的脸上,是那个孩子沸开的血液。她的身体就像被点燃的链锁炸药,在一连串有间隔的爆炸中变得四分五裂。她同型的姐姐,一个拥有长长黑发的女孩子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想要救她,可是直觉却告诉我那是徒劳的。

其实我还沉浸在那个关于“如何相处”的问题里,直到她愤怒得红色丝带直颤抖、吼叫着命令我去帮忙救助。可是“救助”又是什么意思?比起“相处”来说会更简单吗?大海上飘来一只快被烧尽的手套,轻轻的触碰着我的脚尖,那是曾属于她的东西。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被解决,但是我却可以不用被它困扰了,永远的。

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那也将是我的命运。“相处”相对于它来说只是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问题,所以早霜你不用学会也没关系。

当我孑然一身在那座荒岛的浅滩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命运之日也降临了。

“……不要过来……”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不知火型的命名舰,和那个孩子一样戴着白色的手套。她的身后跟着的另一个蓝色领结的孩子,那是我的同型舰,我的姐姐。没错,你不要过来,我的姐姐过来就行了。我可以骗自己说血脉是她对我付出的依据,但却想不出任何借口来让你的行为对我来说合理一点。

不要过来,求你了,就算你“救助”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

焦阳的炙烤之下她的身影越来越近,我快能看清那只白色手套上沾染的黑色油污。与此同时舰载机的呼啸也越来越近,发出和不详的黑鸦一样的嘶吼。

这样下去你会……


“别过来!!”

我猛地挥动手臂,传来的清晰触感却将我从模糊的梦境中唤醒,睁眼看到的便是她略带错愕的表情。她的手怔怔的保持在被我打到一边的位置上,那上面戴着一只她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白色手套——不是阳炎型那种很精致的白手套,而是做工很粗糙的工地手套。

“……睡眠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不知火さん。”

“抱歉,看你很痛苦的样子我就想是不是该叫醒你比较好……”

我的愠怒对于她来说是毫无道理的,作为补偿我找回了平日的语气:

“我睡了多久了?”

“唔……三天左右吧……”她挠了挠脑袋,似乎并没有在意我方才不友善的行为。

三天吗?我居然睡了那么久。屋棚上漏下的雨滴在屋内的地上形成一摊摊积水告诉我大雨已过,倒映着这个城市难得的一次蓝天白云。略带咸腥而不是臭气的海风吹进了窗,让我一瞬间产生了自己还身处镇守府的错觉。

她有些尴尬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让我难以理解的喜悦,不用猜就知道除了今天的好天气,她还有别的好事想要与我分享。于是我主动问她:“你是想向我展示一下你的新手套吗?”

“啊,这个……”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她手上戴着的东西,“这个是收购站的阿姨送给我的,说是用旧了正准备丢掉。”没等我感叹一下这个城市里原来还有在悄悄关心她的人,她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让她的声音在一瞬间溢出了喜悦之情:“比起这个,不知火有东西想让你看看。”

说完她便迅速的消失在这个我还不太熟悉构造的小房子深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手里推着一辆小板车。她以“看了就知道”这种理由不由分说的将我一瘸一跛的从床上转移到了小车上,就这么推着我第一次踏出了这所小房子的门。

不知道在长满半人高荒草丛的泥泞小路上行进了多久,颠簸带来的不适感几乎快要消耗掉我最后的耐心的同时,一座各类废品堆砌而成的小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内。

她当然不是想给我看这些垃圾。她将载着我的板车停在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然后走到了一片小高地上,满脸自豪的向我展示她这几日来的辛勤努力的成果:

“你说过【镇守府】在很遥远的海上,所以我想我们大概需要这个才能到达那里……”

虽然还不成形,但我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作为一艘船只的原型:被称为“龙骨”的结构。用数不清的木材和外形还算完整的废弃钢材混搭而成,很难想象这是她一个人的杰作。

“……怎么样?”

“……诶,很了不起哦,不知火さん。”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她的喜悦在进一步的放大着:

“是吗?不知火还在担心来着……毕竟只是从橱窗的电视里看到过一次的东西……”

她开始就着她制作时所有的想法和过程喋喋不休,想必没有注意到我变得十分微妙的表情。如果她知道了我的前世乃至现在人类般的姿态都与她正在建造的东西相关甚至等同,她能不能理解其中的缘由?又或者说我该怎么去向她解释这一切?我知道她带我来此处无非是想向我请教一些更加技术层面的东西,可是她不知道即使我教授了她正确的知识,都只是让她离一个理想的乐园更加遥远而已,因为“乐园”是一个只存在于过去式中的地名。

发明了科学的人类是可悲的,他们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让他们离神明越来越远,却又不得不在这条道路上一意孤行:指望着“地球是圆的”这个真理对于他们的旅途来说同样适用,指望着背对乐园的方向而行也终有一日能回到那里。

“……所以,你能教我怎么完成她吗?”

她所使用的第三人称是“她”,如同对所有的舰船一样。

“……可以,我会、教你的。”

我嗫嚅着,最终开口回答道。

嗯,她需要一个旅行的伙伴,而不是一个批判她对错的神明。既然我自认无法扮演后者,那么就让我来协助“她”的完成吧。

这之后的事情,再交给神去定夺吧。包括“早霜”对“不知火”撒下的所有谎言在内。



III.

当生活出现了一个目标,所有随之而生的生活方式也会变得简单起来:每天早上她醒来,搀扶着我乘上小车,然后便推着我前往“她”所在的“船渠”。我指导她应该使用什么样的材料才算合适,指导她如何将那些材料经过合适的修整之后缝合起来,指导她如何检查船身渗水问题……没什么,在镇守府里这些工作都是基本,驱逐舰娘们经常能接触到,便于在工厂人手不足的时候顶上:夕云型的舰娘们才不像某个阳炎型一番舰评价的那么娇生惯养。这几天的阳光大得反常,就好像是在特地照顾我们的建造工作一样。当然了她看得出我不喜欢阳光,于是她在推车上撑起了一把破旧的雨伞,结果是很自然的让坐在小推车上目视她忙东忙西的我看起来更加尸位素餐而已。

我说不上来“她”究竟算不算好看,但至少为了在技术上过关我和她都拼尽了全力。看着“她”一天天逐渐成型,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趁着她躲到伞下来喝水休息的时候,我问道:

“你打算给‘她’取一个名字吗,不知火さん?”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一样,慢慢的看向我说道:

“可是你说过不知道名字会比较强……”

“无名和其名不可知还是有区别的,不知火さん。”我感到很羞耻,没想到她居然把我一直不肯告诉她我的名字的理由记得这么清楚。没什么,神话里恶魔的真名都蕴含着力量这种中二式的设定罢了……其实如果不是她长得和那个人如此相似,我也不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名字从她口里说出来的。“所以你考虑过吗?借用山川、河流或是气象名称之类的……都可以唷。”

她皱了皱眉头,似乎花了平日几倍的力气才将水壶的瓶盖拧上,以至于塑料水壶发出了不满的响声。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所说的东西可能超出了她目前的认知范畴,可看她犯难的样子实在太有趣了。我不打算去解释或是列举,就当做她刚刚冒犯我的惩罚吧。

“不了,”

可惜这没能持续多久,她突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站起身来,如此宣布道:

“我要把这个名字留到‘她’下水的时候再给‘她’。”

她站直身体的时候坐在板车上的我就不得不仰视她的侧脸,那目视着远方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让我将她和她的英姿重叠了起来。尽管在过去,我从来没有和她如此近距离的相处过,但我就是对于那个人有着这样无法抹去的印象:目光越过拂晓的水平线,用稚气的脸蛋摆出坚毅的表情,在平静的大海之上,静静的接受海风和浪花的洗礼和祝福。

那才是我所知晓的那个不知火。

正因为不知火的目光中蕴含着数不清的崇高远大的梦,我才会如此不想成为她恢弘航道上的礁石,用卑微的方式阻挡在她前进的道路上。

“……抱歉呐。”

我无意中透露的来自内心的声音又被她听见了。她低下头来看着我的一瞬间,重叠的幻象也随之消逝。眼前的少女,摆出傻乎乎的表情,就那么看着我:

“为什么道歉……难道又是在对着那个不知火说吗?”

这次轮到我怔住了。

“她”就快建造完成了。我们会下水,然后在一望无际的海上航行。或许我们很快就因为翻船而葬身鱼腹;又或许我们最终到达了【镇守府】,也只能对着那早就变成了废墟的乐园感到无所适从。

但无论哪一种,都与我即将被戳破的美丽虚妄的谎言泡沫脱不开干系。

可是这都怪你,怪你总是想要接近我,明知道我会辜负你。


这一天和往常有些不同,天空因为积压的云朵而比往常低了很多。散射之下的阳光为所有的景物蒙上一层病态的颜色:夕阳的暮色,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个垂垂老矣的生命,苟延残喘着涌向白色的设施,祈求着哪怕只有分秒的延续。

我们一如既往的行进在前往“船渠”的路上。就在快要到达的时候,黑色的浓烟却突然从草丛遮挡住视野的另一边升起。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将我所在的小推车停在了隐蔽而又密集的荒草之中,自己一个人飞快的跑向“她”所在的地方。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很快,她尖锐而又手足无措的声音传来。

“哇哦~制作怪兽的怪物来了!好可怕!~”

另一些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了,伴随着碎裂和燃烧的声音一起。

我小心翼翼的扒开草丛,观察着那边的情况。是那天围攻了她的那些人类的孩子。我当然记得这些乳臭未干而又讨人嫌恶的少年,就算是最正身板的男学生制服也掩盖不住他们身上的戾气。他们比她高,比她大,于是把欺负和侮辱她当做理所当然的事。

她被他们夹在中间,来回推搡。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除了紧紧的盯着已经破败不堪,还在熊熊烈火中煎熬的“她”之外。

“说!你制造怪兽有什么目的!是想侵略我们的城市吗?”

“哈哈,说不定这个怪物制造它,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呢!是不是?说不定还会……”

那个人类以丑陋的姿势前后扭动着下肢,用龌龊无比的动作赢得他的同伴们一阵大笑。

我从未想过由“ko”和“re”两个音节组成的词语会如此刺耳,以至于我的手因此离开的原位,然后触碰到了一件冰冷的物体。那是我的连装炮,对付深海栖舰用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为何鬼使神差般的带上了这往常出门都不会带上的笨重玩意,但当我做出标准的炮术动作瞄准那边的人群时,连我自己都感叹自己在如此之久后还能如此的连贯的做到这些。

轻轻摁下扳机,少年们身边就突然发生了毫无预兆的大爆炸,真实的气浪和热焰足以将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果、果然是怪物!!快逃!呜哇!!”

他们四散逃去,飞快的消失在这个垃圾堆填区的尽头。他们一定不知道,这是另一群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女每天都要经历的事。我对着人类开火了。舰娘是不被允许那样做的。可司令官你说过你会承担责任的,对不对?

将弹出的弹壳丢进草堆深处后,我很幸运的在地上找到了一截很长的树枝,它帮助我走下了板车,走出草堆,走到尽可能的离她近一点的地方。

“……‘她’死了。”

看着她、或者说我们共同建造的小船,她如此宣布道。

那里只剩下了残骸:被砸断的龙骨,七零八落的船身,早已不能让我继续用“船”来称呼——可是一想到这个,我就想到那些少年用的那个“它”的称呼,一阵又一阵无法抵御的恶寒感侵扰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说早霜是舰娘,和舰船是不同的……可是这无济于事。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人称的问题了。平心而论我还应该感谢那些少年,他们恶意的破坏行为意外的让我的谎言得到了延续,对此我应该长舒一口气才对。

“……不知火做错什么了吗?”

她依旧没有看向我,依旧盯着“她”的遗体目不转睛:就像是一个刚刚脱离肉体束缚的灵魂一样,久久的对着那副破败的空壳难以释怀;又像是一座旷野上的墓碑,静静的演绎着脚下埋葬之人的墓志铭。

你什么都没做错,那是“她”迟早会迎接的命运。只不过这一切来的有些早而又发生你的面前,让你误以为这要归咎于你而已,你完全用不着这么伤心。

天空中滴落的一两点雨滴迅速的演变成一场小雨,终于熄灭了在“她”身上肆虐的火焰,让“她”得以安息。

“要下大雨了,回去吧,不知火さん。”

略带着一些不舍,她终于转向了我,扶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带回了推车上。


在我们失去“她”之后不久,这座城市的雨季又一次来临了。



IV.

船桅为什么要做成十字形?我不明白,这个国家明明就没有多少人信仰那位替世人受难的主。后来我知道了,这是为了在她们沉没之后浮在海面上或者沉在海底的样子更像一块墓碑而已——她们以为她们是在下海,其实是在下葬。我所在浅滩,背后是它所属的荒岛,面前就是这样两座破败的钢铁坟墓:高高的桅杆露出海平面,默默的守护着沉寂于此的灵魂。

你见过沉船伪装成的荒岛吗?很难想象吧,被海风吹动却发出铁皮碰撞声的树林,被海浪洗礼却发出敲锤金属噪声的海岸和沙滩,那就是她的遗体未能被世人纪录的原因。

她善于制造谎言,所以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座孤岛,不让任何人发现。

我听见岛的另一端传来汽笛和发动机驶动的声音。我的视线很自然的穿过树林看到了她们的身影:一共有多少艘?17艘?5艘?不清楚。但是这没关系,确认了这座岛屿只是死去的伪物品,她们失望的准备离去了。

于是我继续留在了这座岛上,一个人。

咔咔,咔咔。那是风在“她”破碎的船身中回荡,替“她”发言的声音。“她”究竟是怎么来这里的,大抵是来报复我的吧,因为我有能力保护好“她”,有能力替“她”报仇,却没有那么做。

因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咔咔。宣言到此结束,“她”忽地席卷了所有的残碎从沙滩上立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扑向了我。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却是在镇守府中出击时,由巨大锁链拉动着向我飞来的,早霜的舾装。


剧烈的咳嗽将我从那漫长绵延的梦境中惊醒,我用力一手握住床板不让自己掉下去,一面捂住嘴不让自己被这一阵猛咳弄得那么丢人现眼,直到掌心中清楚的感受到一滩自喉管滑出的液体。我颤抖着手想要看清那散发着刺鼻汽油味的红色粘稠中究竟有什么异物阻碍了我的呼吸,模糊的视线却彻底的打消了我的念头。

我恼怒的将那摊呕出的异物扔出窗外,再让雨水清洗掉我手上的猩红。至于吐出来的究竟是螺钉还是螺帽还是别的什么玩意,我决定忽略这个问题。

这个身体出问题了。由于长期缺乏能源的汲取,它在变得越来越虚弱。四肢乏力,咳个不停,都是随之而生的症状,无非是想告诉我赶紧进行“补给”。或许一些汽油就能解决这些痛苦,可我要怎么从那孩子本就贫苦的生活中再压榨出这样一瓶天价之物?

但比起虚弱的身体,这一次从梦中醒来,我却总感觉自己将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那是什么?

她正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小屋里,我还能听见她的小板车把手落在泥地上的响声。

“我听见你在咳嗽。”她放下了早已撑不出一片圆形遮雨的破伞,摘下了褪色雨衣的雨帽,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向我发问。“你发烧了吗?”

“我应该说过了,我不是普通的人类这件事,不知火さん。”我的话外音是求她千万不要去买感冒药给我,只是不知道她能否听出来。“我这次又睡了多久?”

“大概快有一周了吧?不过不知火不太确定……不知火也说过自己对时间没有太多概念。”她抬头看了看依旧漏雨的顶棚,像是在不满我总是在问她时间一样的回答道。

我还在犹豫是否该灌输给她时间的知识好让我的生活变得稍微有规律可循一点,她就用一片面包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推开了她递来面包的手,面包片就顺势落回到了她的口中。

“你什么都不肯吃,身体当然会好不起来啊……”她的语气就像是在抱怨路边捡来的、不肯吃她喂的饭粒的小麻雀,更可气的是她居然把我一再强调过的不要一边咀嚼一边说话的礼节忘得一干二净。真气人,于是我决定一如既往的用沉默来表达我的抗议。她也没有辩解的打算,只是走向小屋的另一边,开始忙活着用原始的方式生火来应付越来越湿冷的天气。

自从“她”死了之后,我们之间的对话就经常陷入这样莫名的僵局,就像窗外连绵不断的降雨一样令人烦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绝望中感受到自己越来越低落的情绪。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趁我睡觉时挂了一副画着雨景的挂画遮住了外面的风景,直到我不自觉的将手伸出窗外让水滴淋到我清醒为止。

“你说过你有姐妹的吧……不知火是不是应该先帮你找到她们,让她们来帮你?”

她再次开口了,可这一次的话题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

“姐妹?……”我感觉快要无法抑制住脸上蠢到家的表情。

“你说过的,你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最大的姐姐叫夕云,第二大的叫……”火生起来了,她转过头来对我一笑,好像刚才并不愉快的对话完全没有发生过,“对不起,不知火好像忘了。”

即使是准确的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我的脑中也只是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而已:青葱色的头发,嘴角的美人痣,总是柔声柔气的和我说话……我无比温柔的姐姐,我的命名舰,夕云。

但我能想起的也只剩下这些了,至于她所说的“第二大的姐姐”,我更是闻所未闻。而所有可供搜索的记忆,也像是一座断掉的桥梁一样戛然而止。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不开心的事吗?”注意到我又一次的沉默她开始道歉,然后重复了一遍她对于“她”的死亡最后的感想:“……不知火又做错什么了吗?”

可我为什么会记得这种小事,却根本想不起任何关于所谓“姐妹”的回忆了呢?

“没有,不知火さん。我没事。”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让她重新喜笑颜开,并开始向我描述一些她在城市里的见闻,比如街上新开张的赌场门口挤了很多人,比如废品站的阿姨今天多给了她一枚百元硬币……但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听了。

你居然还有心情安慰她,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啊,早霜。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单方面的对话也终于进入了尾声。她从一间掉漆的柜子里翻找出一件白色的毛衣:“天气变冷了,你又在生病,穿暖和一点比较好。”我不回应也不反抗,任由她将那件粗糙而又不合身的衣物套在了我身上。“……不知火去把火熄了吧,晚安。”

腈纶真的是一种早该被淘汰的布料,套在身上毛刺刺的又根本没有太多保暖效果——我会对于材质和冷热如此敏感也进一步说明着我的体质在下降。没有了篝火燃烧枯木的啪啪作响,屋内死寂得只剩下静谧得诡异的雨声。在这乌云密布的雨夜里,远处时暗时明的灯塔成了唯一的光源。它穿过厚厚的雨幕,引诱着尚存于我体内身为舰船的那一部分。我突兀的想起镇守府的港口也有着这样一座灯塔,可惜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能感受到与它相同的光亮,却永远到达不了它所指引的方向了。

或许是我脱离舰队独自生活太久了,又或许是我太久没有装备那说不定蕴含着所有前世记忆的舾。那个梦境一定有什么寓意,而作为我没能领悟的惩罚,就是一点点遗忘着所有身为舰娘的回忆。这一切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所以我在睡梦中才无法叫出那个自称不知火型的孩子的名字,哪怕我们应该在重生后的大海之上打过不少次照面……可我无力阻止记忆的流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曾经微小却又泛滥着幸福的瞬间一点点被眼下灰色的生活消磨殆尽。

这没什么好怕的,早霜目睹过形形色色的光景,只能目睹,这一次也是一样,所以没什么好怕的。但我还是害怕着的,否则我不会在意识到这些的现在变得完全不想入睡,明明对于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只要我微微闭上双眼就会堕入无尽的睡眠之中。我害怕着这一次睡眠又会让我失去什么东西,而我却会如行尸走肉般把这份失去当作从未拥有一般。

与困意作着无谓斗争的恍惚间,我听见雨声掩盖之下气若游丝的呼吸。我反应过来是她的时候却听到了另外的、细微的声音:她的牙关打颤的声音。

“不知火さん?”我试着呼唤她。

呼吸连带着牙颤声一起消失在小屋的黑暗里。就算我的夜视能力退化了,也能猜到那孩子又出了什么事:我的小床上是她全部的保暖物资,她心甘情愿的将它们给予我,然后将自己逼进了寒冷的死角。

“不知火さん,我现在爬下床去找你。”

“你、你有事吗?不知火已经睡了——你的腿还没好别下床,不知火这就过来了。”黑暗中她的声音和灯塔的光一样澄澈。她摸着微光来到了我的床前,没有足够的亮度我也能感受到她双眼中的疑惑。

“这间小床上还有空位,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挤一挤吧……”知道这孩子性格倔强,我尽可能的想让自己的语气毋容置疑一点。

四面漏风的小屋里,她的声音比往常还要低好几个分贝:“……但是,我的衣服很脏……”

“那就脱了吧,都是女孩子,加上这么暗,我看不到的……如果你很介意,我可以别过脸去。”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口舌说服她,以前的我是很少主动与别人分享私人空间的。我听见她窸窸窣窣的解衣声,突然开始有点好奇她到底有没有穿内衣,作为舰娘的不知火穿的好像是非常不解风情的运动内衬……我坐起身来,让她爬上床后有位置能坐下,看着黑暗中化为一个单纯的剪影的她慢慢的,慢慢的将自己埋进我留出的那一床棉被里。

“……有感觉暖和一点吗?”又一阵冷风吹进窗时,我听见她吸了口凉气。“还是冷的话就…稍微靠近我一点吧……”

她的剪影愣了愣,随后一点点的挪动着自己的身子靠了过来,小床因此而产生的每一次颤动如同她的内心摇摆不定。直到最后,我们的肩膀轻轻靠在了一起。

“还冷吗。”我问道。

“还是……有一点。”她侧脸的轮廓晃了晃,紧随着冷风吹动的频率。

“……那就钻到毛衣里来吧……这件毛衣很大,挤在一起的话,一定……”几乎快要不敢相信这样的提议居然是从自己的嘴里出来的,可是我的想法,只剩下“想让她变的暖和一点”而已。

“可是……”

“没关系的,不知火さん。“我十分笃定,“因为,我也很脏了。”

感受到从腰间进来的一丝寒冷,随即就被另一个人的体温所填满。熟悉的触感让我想到了那个最小的妹妹,她也曾像这样在夜里偷偷溜进我的被窝——明明我已经无法忆起她的音容笑貌了,却对于她做过这样的事情深信不疑——当我低下头去看她,她就毫不犹豫的抬起头来回望我,顽皮的大眼睛跟着窗外港口的信号灯一眨一眨,瞬间就让我放弃了任何拒绝她的想法。

而此刻与我挤在同一件大毛衣里的孩子,可能因为有着那个人的面貌所以不及我那位幺妹可爱,但当我们肩膀上的那一小片肌肤隔着一层粗糙的棉布相互摩擦的时候,我才清楚的意识到“相依为命”这个词究竟应该是以怎样的姿态表现出来——那一定就是在形容两个人因为寒冷而缩进同一件毛衣里。

“你的身上暖暖的……果然不是人类呢……”

她的声音里终于不再掺杂着寒意,可是这种话实在不能算是缓解尴尬的良句。

我假装在生气的说道:

“啊拉,你就这样形容分享温暖给你的人吗?如果我生气了把我的顽疾传染给你,怎么办?”

“没关系,你说过很多次,不知火是笨蛋…笨蛋是不会感冒的。”

看来她还是忘了我说过自己得的并不是感冒这件事,这样下去我又要开始担心她明天跑进药店了。

“但是,你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呢……不知火一直很怕跟你靠的太近,会把你弄脏……”

久违的心跳加速的感觉,幸好在这一抹黑中不用担心被她看见我的失态……如果换作别人说这句话,我一定会当成是为了图谋着什么而夸奖我的。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却愿意信以为真,并且忍不住想要较真:

“漂亮?哪里,具体来说……”

“头、头发吧……长长的,遮住眼睛的部分也很像一只搭下来的翅膀……在你说你不是普通人类的时候,不知火还在想你的头发会不会突然变成三只翅膀带你飞走,哈哈……”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扫帚”之外的名词形容我不加修饰的发型。我不禁笑出了声音,但很明显又将她吓住了。现在我们靠在一起,她的情绪,她的想法,通过更加直观方式不断向我传递着。

“那你知不知道,”我想继续捉弄她一下,“那天吓走他们的爆炸也是我弄出来的。”

“嗯,”没想到她反而平静下来,“当时也没有别人了,不知火觉得也只有可能是你了吧……”

“那你会怪我吗,不知火さん?”

“什么?”

我不自觉的低下头去,想起在上一场梦境的结尾向我扑来的‘她’,“怪我……没能保护‘她’,或者没能替‘她’报仇……”

“不会的。”她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瞬间覆盖上了阴霾,但是随即就重见天日,“你说过了,你的职责是保护人类嘛。光是帮我赶走他们,就一定已经违反你的职责了吧……不知火偶尔会想,这几天你总是突然不理我是不是这个原因。”

“那你有没有恨过他们?”我知道这个问题我帮自己问的,"他们害你落到这步田地……"

虽然这样的黑暗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我看见了她侧脸的轮廓突然抬起。远处灯塔的光恰到时机的穿过倏然变小的雨幕打在她的脸上,从她的瞳仁里反射出渺小的一簇。就像是迷失在黑夜里的、孤单一颗的星星,肆意妄为的想要独自照亮整片天空。

“那一定是因为不知火是怪物吧。”

——可是说出的话语,却是如此的让人暗自神伤。

“所以不知火才会想跟你去【镇守府】,觉得能在那里活得更好。”

“啊,当然不是说现在生活的不好……”

她将手臂从另一边的袖子里伸出来,拉了拉裹身的棉被,让我们两个更加紧密的挨在一起。

“……因为至少有你、在一直陪着不知火了。”

灯塔旋转了一圈,让光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里。我只是想捉弄一下她,可是却把自己搭了进去,这就是因果报应吗?她的视线因为这些光而有了温度,灼热得让我可以忽略该死的腈纶带来的所有不适。她已经将她剩下的所有对生活的期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我的回馈却会是那么的残酷无情。

“但是‘她’已经……”我嗫嚅着,摇摆不定着,连自己都想否定自己发出的声音,“我们……”

“没关系,”她一如既往的自信,坚定自己的选择毫不质疑。

“等太阳出来了,不知火就去重造‘她’。”

不知火さん,那个不知火在镇守府里生活的很好。她有自己的姊妹,有自己的朋友和伙伴……正是因为她很幸福,所以她很少会注意到一个叫早霜的女孩子一直一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她,一直一直对于她们之间在前世结下的孽缘耿耿于怀。

不知火さん,其实我也怕我将你带回镇守府之后,你也会认识新的伙伴,新的朋友和姊妹,然后就把我此刻与你相依为命的事情忘却得一干二净。等到我们再次碰面,你或许知道了我的名字,却永远无法像现在一样和我静静的挤在一起。

不知火さん,我最怕的,也是我没那么怕的原因:因为【镇守府】,已经不在了。就算你想象我是引渡你前往那里的天使,我也不过是因为欺骗了你而堕落了的那一只。

不知火さん……

“不知火さん……”

我感觉所有的真话哽咽在喉,所有的真相要在这一秒下一秒就脱口而出,可是当我叫出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名字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很重。紧接着,肩膀上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笑了,呼呼的笑了。因为我知道她已经睡了,一定听不到我的声音,没关系。

没关系的,早霜其实别无选择了。她或许无法完成她许诺的所有谎言了,除了“和你在一起”。

我或许真的会忘记吧,忘记所有的姊妹,忘记前世的记忆,忘记所有或开心或悲伤的事,甚至忘记自己的名字。但是在所有的记忆如同大风吹拂下的沙丘一样消散殆尽,埋藏于其下的,你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会如同不朽的树根般从荒漠中浮起:你破开海浪而来对我说“我来救你。”,而我跪坐在浅滩上对你说“不要过来”。

因为有眼前这个你,所以我永远不会忘记。哪怕这幅身体有一天会因为缺少能量而动弹不得,我也想要看着你,静静的陪伴你,守护你。

不管你是不是不知火,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我慢慢偏过头去,将脸轻轻的埋进她那头淡粉色的樱草丛中。

带着淡淡咸味的湿气在我们依然交错的发丝中氤氲,是我的眼泪吗?

一定是屋顶漏下的雨滴吧,嗯。



V.

那座孤岛又来了。

伪装的树木依旧葱郁得过分,退潮之后的沙滩也没有留下任何沾水的痕迹。这一次我已经知道是在做梦了,便怡然自得的在沙滩上歇了下来。沙滩又硬又冷反而给了我一种奇妙的舒适感,好像我本就该属于这里。其实身处何方都没关系,只要有地方能给出一小片空间让我安安静静的独处,我就会对它以家相称。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陪在我身边的是我自己的舾装。我想起刚到镇守府中着任的时候还担心好过一阵子:夕云型的舾装长得都那么像,万一有人拿错了我的怎么办?——这样担心着,我居然就一个人傻站在自己的舾装前面,在工厂偌大的车间里一站就是一下午,直到有工厂的人过来小心翼翼的告诉我她们会负责区分保管的工作。但抛开这些丢脸的往事不谈,它又是怎么到这座岛上来的?难道它不是应该随着镇守府的建筑们被一同铲平了吗?它身上甚至还泛着崭新的金属光泽,像是在炫耀着这段时间里它比我活得更好一样。

这种时候我忍不住想,究竟“早霜”这个名字属于这个机械,还是属于我这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呢?我和它相邻而坐,不发一语。我感觉在这个梦里我是死的,它才是活物。

原本平静的海上突然飘来一团小小的火光。是死去船员的遗体产生的鬼火吗?不,它发出的是很祥和的白光,看上去暖暖的。但是谁知道这世界上并非只有蓝色的鬼火呢……这样思考的期间,她居然飘过了两艘舰船的坟冢,来到了我的沙滩上。

我是亲火。她发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有点耳熟。

那是指在有明海和八代海这种日本领海上出现的怪物吧?可我这里四季如夏,断然不是在那个所谓的故乡境内吧。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光是过来没被海上的风浪吞没就已经很幸运了吧,你又有什么余力把我带我回去?

她那由光织成的小身子晃了晃,似乎黯淡了一点下去。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想要难为她。我只是想跟她说说话,让我不那么像一个怪物而已……

然后我感觉到有人在撩起我遮住左眼的刘海,我就醒了。

果然是她。

最近她对于我的好奇心是不是过盛了点儿?我眯起眼佯装还没醒,想偷偷的观察她在目睹了我的真面容后会有什么反应。其实我的刘海下还掩盖着一块出逃时在左脸留下的擦伤,相对于人类所谓的“疤痕”,用“掉漆”来形容这个创面的破裂方式更为贴切。

你不是说我很漂亮吗?在目睹了我可怕的伤口之后,你还会这么说吗。

可是她居然只是瞳孔微缩了一下,然后脸颊上便开始泛滥起红晕……

感觉这份红晕即将传染到我自己脸上时我猛地坐起身来,她的手也如触电般的收了回去。

“不知火知道睡眠对你很重要!…”重新衡量了与我之间的距离后,她的目光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但是,不知火在想是不是应该让你起床了……”

尽可能的将起床气注入自己的声音,确认能掩盖小插曲带来的耻感后,我问道:“不知火さん这次又有什么事吗?”

“啊,不知火有东西想要给你来着。”她的声音连着表情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她走到了床边,像变魔术一样把手从背后伸到我的面前,张开的手心中静静躺着几枚淡黄色的方形物体。

“这个是……?”

我不解的瞟眼看向她。

“是奶糖!你说过你那个第二大的姐姐……啊,抱歉不知火还是没想起她的名字…你说她总是会吃很多,不知火就在想是不是吃了这个你的病就会好一点……”

对于坏事没有理由的预感让我的声音彻底冷却了下来。“你不可能有多余的钱去买这种点心的,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越过那些奶糖扭住了她的手臂,糖果如雨点一样跌落在我的怀里。清楚的目击了她吃痛的表情后我掀起了她的衣袖,比之前多上好几倍的淤青和尚未结痂的伤口就暴露在了眼下,宣告着捉迷藏游戏的结束。

“你……你去做什么了?……”我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在试图从我的钳制中解脱出右手,但身为舰娘的我显然还没有落魄到会被她拗过的程度。于是她的眼神开始慢慢的变得凶狠,变得和那个人一样……就在我确信她要用上另一只手来迫使我放开她的时候,她却停止了挣扎。

“你答应不知火听了不会生气,”她喘着粗气看向一边,“不知火就告诉你……”

“我答应你。”她好像已经认定了自己有罪,绝望的向我乞求宽悯。其实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又能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她?我只是想听她说实话。

“不知火……进了那家新开的赌场。我问里面的大人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那个大人就问不知火愿不愿意赌一把。他说会把不知火跟一只大狗关进同一个笼子里,如果不知火能在里面撑上五分钟不被咬死就满足不知火一个愿望…………啊,其实也没有多难。那只狗看起来很大很凶其实跑的很慢,只不过最后过了五分钟的时候不小心被扑上来了受了点伤……”

她的声音在一点点同我恍若隔世,一段回忆毫不讲理的闯进了我的脑海里,取缔了她勉强中带着疲惫的笑脸在我眼前叙事:那时候几座大镇守府之间的联合演习对我来说还是个大日子。因为海军在财政上年年显现捉襟见肘的趋势,大型舰之间的演习已经变成了单纯的走走过场,而相对的,小型舰们的项目开始稍微丰富了起来,就连对于驱逐舰娘们来说鸡肋无比的接舷战也变成了项目之一:重巡级以上的舰娘需要训练接舷战是因为她们有着能与深海栖舰零距离对抗的身体资本,而驱逐舰娘们能从大口径炮弹齐射中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但那位读作花写作鬼的轻巡教官怎么会在这一点上放过她的直属,于是这个项目就基本成了阳炎型的专场。每到那时,不知火总会跟着她的姐姐阳炎一同上场——明明我差点忘记自己的长姐夕云,却清楚的记得那位阳炎型的一番舰,和她绑着的火红双马尾以及总是自信满满的表情——负责对抗她们的则通常是她们曾与大和型战舰共存亡、发色一黑一白的两个妹妹。夕云姐口中阳炎型的“粗鄙野蛮”基本在哨声吹响之后立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她们之间有来有回的格斗动作令人瞠目结舌,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在刺激着我的记忆。至于站在岸上观摩的舰娘们,不论她们的舰型、所属编制或是镇守府,都统一的高声呐喊着“加油”的口号。输赢对于大家来说其实都不重要,每个人都希望能尽兴,仅此而已。

可当眼前这个少女被和她完全无法匹敌的大型犬锁在同一个笼子里时,围观的所有人都希望她输,所有人都希望她死,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被撕成碎片血溅当场…而她一个人亡命般的逃窜在狭小的空间里扮演着无法被杀死的怪物,只为了成全另一个怪物的一句无意之言。然后她在所有人的叫骂和唏嘘中赢了,在当初向她许下诺言的人恶毒的眼神中提出自己的愿望,看着他悔青了肠子的脸突然之间喜笑颜开——什么啊,不过是几颗奶糖。

她明明可以找那位收购站的好心人诉苦,可正因为知晓那位善良的长辈一定会满足她的奢求所以她才绝不这么做:比起无缘无故的受人施舍,她情愿去一个人对抗全世界。

她就是这样的人。

“啊……”

她停止了叙述,是因为我低下头去拾起了她的馈赠。

我小心翼翼的剥开那层薄薄的糖纸,将那块方形的小点心送入嘴中。甜到腻的甘味立刻伴随着牛奶的芬芳渗透进舌头上的每一颗味蕾里,唤醒着久不知味的每一个细小角落。一股热流顺着食道冲上我的鼻腔,温暖着我的身体,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从我的眼角涌出来。我告诉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否则她所有辛酸的付出和努力就会付诸东流……我努力的将自己的头偏向一个诡异的角度,努力不让她能看到我的眼睛。

“……好吃吗?”

她怯生生地向我询问。

“诶,十分美味哦……十分的……”

现在的我,体会到的是与那位二姐相同的幸福吗?


直到她在睡梦中因为伤口发出低沉而又痛苦的呻吟时,我才终于清醒过来。

今夜我们又一次相依入眠。她因为浑身的疼痛而紧锁的眉关,我在黑暗中看的一清二楚。

审视自己给她带来的一切,只剩下灾难一个词来形容。

我想起了我之所以会记住那位阳炎型命名舰的原因。那时的我还历练太浅,还总是做着更深更强烈更加不切实际的美梦:我企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足够强大,能像她一样理直气壮的站在不知火的身边。

我也想成为不知火无可替代的僚舰,这样我就能在骄傲和荣誉中忘却前世为她带去的种种不幸。

可是……变得更强,更强的话,会有所改变吗?

她曾以为自己是在守本分,尽职责去帮助萍水相逢的友军,却对于带来毁灭的始作俑者毫不知情:不知火会遭难,全是因为早霜。

梦永远只是个梦,但我却可以找到在妥协之后、通往稍微卑微一些的愿望的捷径:只要早霜远离不知火就好了,这样就能避免将原本只属于早霜一个人的毁灭波及到她头上。

我对着夜空狡黠的笑了:看吧,对抗命运的方法,不过如此。

命运未曾放过她,又怎会放过与她同名的你。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你就会一刻不停的为了我而奋不顾身的将自己置入险境。

将目光重新移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是如此信任我,将头枕在我的肩头,把我当成唯一的依靠,却一定不知道我已经在盘算着丢下她远走高飞。

等我腿上的伤口恢复了,我就立刻离开。你会因此憎恨我,诅咒我,大声叱骂我是个骗子……这很好,这正是我冥冥中所期盼的事物。

而我会默默承受,因为我知道我的离开,留给你的会是一条“活下去”的道路。



VI.

“给我滚!!”

我抓起海滩上类似沙土的物质扔向她,歇斯底里的向她吼叫。身后的树海发出可怕而又非自然的呼啸,整座孤岛也如同身处震心般剧烈的颤动。她躲闪我丢向她的秽土却没有立刻逃向远方,好像她有着完全不必惧怕我的资本一般。

“你明明就没法带我回去!!骗子!!”

孤岛的咳嗽感染了海洋,波涛也汹涌起来扑向她的方向。可那团小小的光火却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对于舰娘来说身体也是武器之一,不管睡梦如何抽剥着我的气力,我都要把它们聚集回来,好让我迈出这一步,用手去狠狠拍在她身上。

终于抬起了左脚却绊在了右腿上,毫无防备的,我倒向了地面。在视野被脚下的泥土彻底掩埋起来之前,我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她飞也似的远去的身影……


来自膝盖以下的抽搐险些让我摔下床去,大口呼吸着湿气沉重的空气并坐起身来后我感受到了第一个好消息:我因为重伤而失去知觉的小腿似乎已经恢复了。当我挥拳打在床边的墙上并轻易破出一个小口时,第二个消息也随之传来。

早霜似乎恢复了力量。

这也同时意味着,我必须离开了。

有些紧张的四处张望后看向了窗外,确认了她还没有任何即将归来的迹象。我坐到了床边,开始思索留下什么样的信物来说明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我瞥见了腿上的绷带,于是愉快的决定就是它们了。

它们是她对我最初的善意和温柔,只要把它们留在这里,她也一定能很快的意识到在她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嗯,就这么办。

我一层层的解开这些白色的布料,然后就目睹到了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可怕场景:所有的伤口没有如我所愿的长成全新的肌肤,而是从那些肌腱里长出了和那桶废铁水中相同甚至更恶心的铁质;因为缺氧分布着长短不一的锥刺和密集的孔洞,覆盖着在小腿上与尚且玩好的肌肤粘着在一起……………………

瞪大了双眼,咬紧了下唇,缓过神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将那些绷带飞速的缠了回去。

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怪物的事实,如此残酷。

怎么办……要是将绷带留在这里,把这么明显的破损暴露在人类的眼下,招来的必然是新一轮的追捕……这样的话我还不如继续呆在这里……可我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要离开吗?否则总有一天会害死她的……那我还在等什么?果然还是惧怕着死亡吗?真是个胆小鬼……

焦虑、烦躁、不安……一团乱麻根本不够形容我此刻的心绪,原本出走的计划也不得不一再搁置。而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喂,这可是怪物住的地方啊,就这么闯进去真的没问题吗。”

“对啊!我可是远远的看见这个巢里还住着一个长长黑发的女人……说不定它是和贞子住在一起啊!”

“上次的爆炸也是怪吓人的……那个怪物,它要是突然回来怎么办?”

“你这家伙,电影看多了吧?这样吧,承认是自己孬种的人就停在这里好了~!”

“谁……谁是孬种了!不仅要进去,还要从怪物的巢穴里带纪念品出来的呢!”

“哈哈哈!”

六个未成年的人类男性,外加一只大型犬。且不论那些肆意的交谈,他们的步伐声和呼吸声直截了当的为我绘制了一张声呐图像,让我判断出了这些不速之客的来历。

又来了吗……那些无赖的少年。他们侮辱她的光景还历历在目,居然还敢来这里。行吧,那就让我来教训一下你们,让你们永远不敢靠近这里,永远不敢再来伤害她……无名的怒火将我原先的感情当做薪材燃烧着。

不自觉的流露出可怖的笑容,我腾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贞……贞子,呜哇!!”

一直以来用白色碎布改成的长衣裙蔽体,此时出乎意料的发挥了额外的效果:第一个进屋的少年被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剩下的则是紧张的停在了原地。屋里唯一还敢向我叫嚣的只剩下他们带来的那只狗。

“呼呼……像笨蛋一样。”看着一张张恐惧的面孔,自然的发出了嘲讽。

“你、你是谁!”发现我会使用人类的语言后反而为他们壮了胆,也罢,直接的交流也无妨。

“没什么,你们不是来找战利品的吗,”我撩了撩披散在背后的长发,丰富了一下面部表情好让他们明白我不是什么鬼魂之类的超自然生物,“如果你们能制服我,这屋里的所有的东西都任由你们摆布。”

听司令官说过,舰娘的外表都很符合人类审美标准,那是说对于眼前气血旺盛的少年们也适用的意思?我伸出小指来,在他们吞咽着口水的表情中凭空勾勒了一遍自己的唇线,恶趣味的向前踏出一步让腿毫无遮掩从衣裙下摆的裂口中露出。

“包括我·自·己~”

他们依然犹豫不决,却又快要经不住我开出的条件诱惑的样子真是可笑之极,让我不禁感叹身为舰娘,一直以来就是为了这种可悲的生物在大海之上博弈性命。

“什么,”我笑了,“都已经读国中了,连女孩子都打不过吗?”

“上啊!怕什么,咱们可不能被怪物的女人看扁了!!”

似乎是头目的高大男生终于下达了命令,身先士卒的挥动着臂膀向我冲过来。看到头目动了,其他的少年也一呼百应的围了上来。

愚蠢呢。

抬起一脚踹在他膝盖上时传来了骨骼碎裂声,让我确定接下来的好几个月他也要躺在床上度过;在他蹲下身去哀嚎的同时抓过了另一名少年的手腕让他脱臼的同时补上一拳,让他肿着的半张脸能被同班女生嘲笑上一个月;侧身躲过扑来的竹竿男再伸脚绊倒他让他摔个狗啃泥,再掐住一个胖子让他圆滚滚的脑袋和另一个傻愣愣的花边四眼撞得四眼冒金星。

“咬、咬她!!”

至于最后一个小胖墩,他松开了手中的锁链。斗狗用的日本土佐,不通人性的疯狗。在我判断出这低劣的犬种的同时也放任它扑过来咬住了我的小臂。

“呼呼呼……那么,最后送给你们一句终身受用的名言……”

这只牲畜大概在咬住我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我是怎样的存在,惶恐着想要松开牙逃走的同时却被我的双手分别抓住了上下颌骨。它保持着嘴被打开的姿势被我提起在了半空中,绝望的刨动着四肢。

它的喉管中只能吐出呜咽之声。呐我说,就是曾你追着她想要杀死她吗?

“……人进监狱,狗下地狱。”

鲜血随着被横向撕开的四足禽兽喷溅而出,将我染成半边血红的同时也让跪坐在我面前的少年们尝到了生狗血的滋味,这才像是一件武器会做的事。热乎乎的血浆还在冒着白气,对于杀戮本能般的兴奋也第一次达到了顶点。将那两伴的狗的尸体扔在了他们的脸上,我的肩膀颤动着,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被彻底吓破了胆,争先恐后的或爬或跑着逃出了小屋子。

可她就是在我还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中时,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走进了我的视野,让我所有的狂笑一瞬间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你……”

她向我走来,却被那截狗的尸体挡在了路上。也就是看到那尸体的同时,她的表情变得于我来说冰冷而又陌生。

“你说过你的职责是保护人类的……”

她蹲下身去,颤抖着想要用手去触摸那只在几分钟前还是活物的东西,喃喃自语般的说道。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不知火さん?难道我在建造时被下的诅咒,就是必然将最难堪每一个时刻都暴露在你眼前吗?

那双蓝色的审判者之眸正盯着我,我知道。但我的怨恨也没有渺小到仅仅因为她的出现就消失的程度,尤其是在我有了能实施报复的力量之后。是,我是揍了他们,还杀了他们的狗,但那又怎么样?你能说在他们欺负你、或者说他们杀死“她”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想这样做过吗?……又或者说,是我想这样做,是早霜想要向这些人类复仇,不可以吗?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痛苦,你甚至没有阻止我这么做的能力,又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呢?

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怪物啊,不知火さ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剩下彼此了。

“……不知火……看到新闻了……”

她站起身来,话语中带出一个她甚少使用的词语,强迫我将视线聚焦到她的嘴唇上:

“…………你是舰娘,对不对?”

原来怪物,至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将那两半狗提到了外面的湿地上。她找来两把铲子,并把其中一把递给了我,然后就开始自顾自的挖起坑来。她想要埋葬这只土佐犬,并且认为已经恢复了健康的我也应该承担起责任。在知道她知晓了我真实身份的现在,我又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了。该死,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关于过去的梦中的问题?

直到发现她已经停下铲子并瞪着大眼睛看我时,我才发现自己挖出的坑有些过大了:大得足以将我们两个人都埋进去。

“……不知火去把它送来吧。”她站在坑边上说道。

“我来做。”爬出了自掘的坟墓,我说道。

将那两半狗丢进大坑中,血肉的触感还停留在我的掌心中,即使在一铲铲的将坑填平后,这份感觉依然清晰。最后,两块碎石加上一朵现采的野花,成就了它的塚。

我们两个就这么傻傻的矗立在塚前,任凭晚风将身上单薄的衣物吹得簌簌作响。我突然苦笑了:明明连“她”都一场像样的葬礼,我们却如此厚葬了一只害人的牲畜。我偷偷瞟眼看她,一种莫名的共犯感在我心中滋生。

但现实是,我没有肮脏到打算让她也背负上罪名的程度。

回到小屋后她提来一桶清水,让我洗净了残留在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但身上的素衣已经变成了血衣,是没办法简单的用水洗净的。这便是我的囚服了,我不能脱下;否则就会变得赤身裸体,不知廉耻。

“那个……东西,在床下面。”我一字一顿,“它是你的了。”

说的是那门连装炮,她应该很清楚。

我转身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天已经黑了……”她叫住了我,然后似乎因为措辞而纠结了很久才作出补充,“……那个新闻,正在通缉像你这样的……”

人?舰娘?还是说怪物?你心里早已有数了,是不是?我唯一宽心的是那则新闻大概只向一般民众通报了我们的特征,而没有像对待通缉犯那样将我们的名字和相貌一一对应列举。

“如果我说我去自首,你会信吗?”知道在这个角度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放心的对着自己苦笑,“还是说想让我等在这里,自己跑去找警察报案然后领取赏金?”

“不知火不是那种人!……”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样。我怎么就忘了呢,你和她一样都是自命清高的人。

“新闻里是怎么说的?”

我问道。

“……他们说舰娘通常是来历不明,外表年龄在12-25之间、拥有特别力量的少女……是威胁国家安全的在逃者……”

她如实回答,把一句话记得这么清楚其实挺为难她的了。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一定是在笑着的,笑得很凄惨:

“不知火さ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帮了一个杀人犯、一个坏人,就和他们嘴里你的父母一样?”我说道,“你不得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是长得像坏人的。”

她没有再回应,我很识时务,我该离开了。

一步,两步,就这样把这个不知火抛在身后吧。谢谢你,但是再见,我能留给你的只有“不知火”这个名字,然后忘记你……三步,四步……每一次脚跟着地都像踩到了水雷,痛不欲生的感觉从腿部传来直击我的脊柱……五步,视觉开始模糊,近在咫尺的门框瞬间长了脚似得,跑到了离我十万八千里的位置,耳边的嗡鸣好似来自天堂的琴弦在拨奏……六步,上肢不再跟随脚的协调运动,不听使唤的恣意摇摆,像是失灵的舵轮……七,呼吸变得困难,有东西堵在气管里……八……该死,不要,不要是现在,为什么只是回光返照而已…我从未如此饥渴力量,我想要能反抗命运,我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至少、至少让我踏出这扇门,在万事皆休之前走进她看不见的死角里……该死,笨蛋,再走一步…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我就要消逝了……但是再等一下…不要偏偏是在这里……

“咚”的一声重响,我轰然倒下。

“喂,你!……”我看见她慌张的向我跑来,有泥土溜进了我嘴里,“你怎么了!?是在跟不知火开玩笑吗?别这样啊!……”这暖暖的,咸咸的东西又是什么,也是地上的脏水吗,还是说是我的血呢?…………

但我知道的,这其实是我自己的泪水。

离开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如果我连你都忘记了,我又该怎么继续以早霜的身份活下去?

对不起,不知火さん,对不起。


那一天晚上,我们一如既往睡在一起。命运在惩罚我违背职责,杀害生灵,甚至胆敢忤逆她的意志。我遭到的是能源不足情况下剧烈活动的反噬:身体如同抛锚的船只,动弹不得的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知觉和意识。她说我浑身冰冷,我却没法张嘴告诉她这很正常的不要紧;我眼睁睁的看见她脱掉了我沾满血腥的外裙,甚至是身为夕云型舰娘最后留下的白衬衣。黑暗中她也脱得赤条条的,一如既往钻进和我同一件毛衣里,再用层层棉絮裹住两人的身体。

人类终究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和她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那些少年会用他们的惨状告知他们的家长,很快就会有一支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队伍包围这里。这不公平,他们明明也是坏人:既然他们会让不知火さん去做那种事,赌场里就肯定有没能逃过犬牙的人死去;可我却没法去揭发他们,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怪物的胡言乱语。他们如此伤害我们,我们却没法理所当然的去对他们做同样伤天害理的事。因为我们灵魂里最坏最恶毒的部分,已经化作宿敌被留在了大海的最深处。

我们只能以如此卑微的方式相依为命。

“其他的不知火管不了了,但是不知火会守信用,照顾你到痊愈为止……”

“没关系,你以前暖和过不知火,现在就让不知火来暖和你。”

——最糟糕的是,我的泪腺也不再受到控制。像是被凿穿的水密隔舱一样,汨汨不绝的将积蓄在我体内的水分通过从眼角排泄出去。

“所以……别哭了……”

她说着,紧紧的环抱住我的身体。将脸深深的埋进我的颈窝里,徒劳的想把她的温度分给我。



VII.

他们一定不知道他们手持各式器械,穿着厚重的防护制服的样子很可笑。其实他们要做的事不过是痛打落水狗罢了,可他们却觉得自己是要去与什么可怕的怪物以命相搏。

“这小鬼怎么回事…力气还蛮大的…”

“制住她!……搞什么,这家伙气味真难闻!”

所以他们不会把那个挡在他们面前的少女放在眼里。

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一次次被人丢在一旁摔倒在积满泥水、坑坑洼洼的湿地,然后又一次次的爬起来,继续阻挡在那群人靠近小屋的路上。

“够了!如果你继续碍事我们就以妨碍公务的名义就低处决你!”

终于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施展他那获得了特赦的暴力。他将她打倒在地,拔出枪来对准了她的额头。

“放开她吧,我才是你们要找的。”

睡眠过后我重新恢复了一些体力。我穿着那件沾血的长衣走进他们的视野里,明目张胆的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罪人。

“夕云型驱逐舰、其中的第十七番舰……”

“检测仪的反应很强!……不会有错的就是她了!狙击——”

没等我将自己的罪行彻底的昭公天下,他们就开枪贯穿了我的腿,迫使我服罪般的跪倒在这些人面前。他们追上来用带有高压电的防暴叉将我摁在地上,不断地放出电流灼刺我的身体,想要确认我再也无力还击。

何必呢,我又不会反抗。

“住手……!她的腿才刚刚能走路!!……住手!!”

我艰难的扭过身子,想要最后的看看她的脸。你不要露出这幅难过而又惊慌失措的表情,你应该保持刚刚和他们对峙时那双冰冷而又嫉恶如仇的眼睛。那样才像她,像你。你要永远高贵的,抱着尊严的活下去,以不知火之名。

“呼呼呼……哈哈哈哈…”

我是笑着被拖上那辆押运装甲车的,我之所以笑着,是因为我知道这一次的最后还是我赢了。

如果我能忘记在关上铁闸门的前一刻,她那溢出绝望的眼神。


我还天真的以为我和她之间会就这么结束,突如其来的车身剧烈颤动就彻底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怎么回事!?”坐在靠前位置的人拉开了车厢与驾驶室之间的小窗户,“是那小鬼!我撞到她推出来的一堆杂货上了!!”司机骂骂咧咧的回答道,“都下车,把那些拦路的东西搬开,如果她还敢拦路就——她跑过来了!都下车!快!留两个人看着这家伙就行了——”挤满押运车厢的人随着车门打开蜂拥而出,车外清楚的传来她那接近嘶哑的吼叫:“放手!你们凭什么抓走她!她根本就没做过坏事——”

我还以为我应该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一切了,谁知道我还是忍不住扭动着被结实的军工缆绳绑起来的身体,想要从被贴上胶布的嘴里喊出话语来;可我该向她喊些什么呢?劝她放弃让我就这样被带走,还是向她表达我渴望自由和生存的欲望和意志?……只有强烈的意识在警告我,如果我放任她继续为我拼命,她就会死去,而那才是我之所以踏上这次不归之旅来竭力避免的事。车外的闹剧还在继续,再这样下去的话她会被……

“在害怕吗?”我才注意到那两个负责看守我的人,他们的其中一个向另外一个紧张得喉咙抖动的人发话“唔……嗯恩……。”后者不断的点头来缓解尴尬,“那就麻烦你睡一会儿吧。”我才从声音辨识出“她”其实是一名女性,电流的劈啪作响声就取代了另一个看守人的支吾的回答。

“早霜,是我,别怕。”

她摘下了全防护的笨重头盔,露出细长的高马尾和一张消瘦而尚有些陌生的脸,手上的泰瑟电击枪还在往外冒着零星电火。

妙高型重巡洋舰二番舰,那智。

直到她跳下车去用电流引起又一阵新的哀嚎时我才回忆起这位昔日恩人的名字,在车外终于归于平静后她重新回到了车厢里,不由分说的将我扛在背上逃了出来,跨上了一辆倒在路边的摩托车。

“等等!那智さん……把那孩子!!”

摩托车的引擎发出呼啸的时候,我惊慌的提醒着这个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她顺着我的指引看到了那个被手铐铐在路边防护栏上的少女,虽然露出了一瞬的惊讶,但她还是飞快的下车去扯断了手铐,并将她也带上了车,用小小的机车载着我们绝尘而去。


“……她不是不知火。”

我们将机车停在了外头,躲藏在一个狭长黑暗的楼宇间隔里,警笛长鸣的街道时刻提醒着我们不宜久留。但那位曾经真正意义上拯救过我和不知火两人的人,却毫不留情的向我否定了眼前的这个“不知火”。

“……这是真的吗?”我惊讶着,喃喃自语着拉紧了那智さん的衣袖,“请您再看仔细一点…我感觉不出她是舰娘可能是因为受伤的关系……”

“早霜,我知道的,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像不知火的孩子……”那智さん很高,她蹲下来跟迫不得已坐在地上的我说话很费力,“但是她真的不是舰娘…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

“您再仔细看看她……她可能只是因为什么事故而失去了作为不知火的记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无助的继续拉扯着那智さん的衣袖。而她还愣愣的站在一边,还不知道我们的谈话正在决定她的去留。

“早霜…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的这些日子很苦,但是你听我说,过去有些机密以你的权限来说可能不知道……”那智さん的声音变得焦躁,低沉而又无可奈何。路边开着远光灯的车辆让亮光在她的侧脸上有一出没一出的上演,像是一部被剪坏了胶片只能播出残破映像的老电影。

“……夏天的时候西镇和南镇倾尽全力发动了一次大型作战,结果却败北了……西镇直接被夷为平地,南镇也处于半瘫痪状态……”

“而不知火所在的十八驱,和她所隶属的西镇一样,在作战中全灭了……”

回忆中慢慢浮现出司令官在夏末的指挥室里一个人时而暴跳如雷时而消沉无比的身影。在那段时间里,职权高一些的舰娘们总是会匆匆忙忙,面色铁青。就连夕云姐对我们说“没事”时,都免不住面露苦色。

那智さん用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慢慢的继续说道:

“……而早在更早的半年前,工厂就已经被全面下令停止建造舰娘了……我们是最后的舰娘了。如果我们死了,就再也不会有新的那智,也不会有新的早霜了,明白吗!”

建造,新的,最后的……这些都不重要,我能从那智さん所有的陈述中抽丝剥茧出来的仅此一句:

不知火早就死了。

那智さん缓缓站起身来。

“如果你还是不能接受,那么我就用最原始的方法证明给你看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翻了几页之后走到了她面前,庄严得像个宣判刑罚的法官一般:

“孩子…你听好,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否回答它会决定你是否是我们的同类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的念出了那个日期:

“1944年12月10日,”她说道,“……你在哪里?”

就算我对那个日期没有如条件反射般的回应,我也知道那个数字对于“不知火”应该是怎样的存在。所有的舰娘都会有——不,是于现代转生时,如同刻印一样被刻在骨髓深处的日子:因为在历史上的这一天里,作为舰船的那个“她”被彻底的抹消了存在的希望。

就算你忘记了所有人,你也不应该忘记这一天。快告诉那智さん,告诉她那一天的你……

“那是什么?……”

她却只是开朗的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对不起,不知火、对时间没有太多概念。”

就这样,她用一个笑容和一句老套的托辞,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丝毫不加辩解。

那智さん转过身来,对我摇了摇头。

“我们能不能带上她……”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一个人……”

“早霜……”那智さん无可奈何的闭上了眼睛,“就算我有能力多照顾一个孩子,我也不能让一个普通的人类跟着我们一起……这太危险了,你知道我们正在受人追捕。”

或许我早已知晓这个事实,可现在的我却难以接受。难道仅仅因为这些判断是从那智さん口中所出吗,早霜应该早就过了叛逆的年龄才对吧……她依然站在那里,我和那智さん的对话对她来说一定都是不可理解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在这里她只认识我,只信任我,心甘情愿的把她的命运交付到我的手上。

可是我要如何在经历了如此多的事之后,大大咧咧的说出“你与我无关”这几个字?我曾经告诉她基本的礼仪哪怕她总是忘记,耐着性子教她如何拼凑出一艘舰船,看着她无私的帮助我、偏袒我甚至不惜与世人为敌,在相依入睡的夜里还发誓想要守护她成为她的倚靠……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了一起,无论我们之间是否真的有前世的记忆做铺叙。

“我们要快一点了,早霜…”

街道上的警鸣越来越近,那智さん皱着眉头发出了催促。

我的脑中闪过那只被埋葬的恶犬,尸体变得冰冷之后依旧闪着寒光的牙齿;那些面目可憎,总是一脸嘲弄着向周边释放者暴戾的少年;还有那些武装起来的人类手中凝固的暴力、黑洞洞的枪口和挂在他们嘴边穷凶极恶的话语。

我知道,为了让她远离这些东西,我不得不离开。

“……我知道了,那智さん……”

那智さん再次将我抱起来放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踩动了点火器。

“请等一等!”

她小跑着追了上来。那智さん已经戴上头盔,回头看了她一眼,便放下腿来让摩托立在原地。

“……上次的还剩下一些,不知火特地带过来了,现在把它们都给你吧。”

她很用力的搜了搜胸前的口袋,摸出了几块点心:白白的、方形的奶糖。她拉过我的手,倾其所有的将那些糖果倒在我的手心里,然后慢慢的帮我手指合上,握紧。

“你的同伴来接你了,真好呀。”

她是笑着对我说的,声音澄澈得可怜。

“对不起……我…没能兑现……”

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的啦,这下你就能回【镇守府】了,不知火也感觉很开心。”

“所以就算不知火不能去也没关系的。”

她依旧用着我给她起的名字。我这才想起来,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我一直没能告知。

“不知火さん、其实我的名字是……”

没有等我下定决心吐露最后的话语,她就将手收了回去,略显僵硬的在空气中左右挥动。一直注视着后视镜的那智さん错误的将它当成了出发的信号:她将脚收回到了踏板上,扭动了油门。喷气阀的呼啸中她的身影在夜色中倒退着远去,她始终保持着挥手道别的姿势,直到我们互相彻底消失在彼此的视野里,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道深处。

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告诉她我的名字。

扭过头伏在了那智さん宽阔背脊上,吹过的冷风将那件皮革的制服渲染得冰冷。

任由它和我的脸颊紧贴在一起,我已泣不成声。


旅行的终点是一栋矮矮的公寓楼。那智さん背着我小心翼翼的走上楼道,掏出钥匙打开了诸多门中的一扇,摁开了满室橙色的灯光。

她将我放在椅子上,然后提来了一个留有战火灼烧痕迹的医药箱,打开,然后拿出了一样样对我来说多少有些眼熟的药具。她给自己戴上口罩和手套,慢慢的解开我脚上的绷带后皱了皱眉。接着,她先是从我的小腿里取出了两枚造型独特的子弹头,然后再一点点的将附着在我腿上的秽物用镊子和锉刀削去。

“感染性铁质增生,过去高速修复液还没那么完美的时候,有些舰娘的伤口会长这种东西,不是什么大事……”口罩让她的说话声有点含糊不清,她一边喷上那些气味熟悉的液体一边为我的小腿缠上一层层崭新的防水纱布,并将那些旧的,已经散发出腐败气味的绷带一股脑的丢进垃圾桶里。末了,她才恍然大悟般的问道:“疼吗?”

我摇了摇头。这点痛算不上什么,毕竟舰队的孩子,总是在受伤。

她又摘下口罩丢在一边走进了里屋,然后推出了一把适合我使用的轮椅,扶着我坐了上去。

“去洗个澡吧,水已经热好了。”她将我推进了浴室里,掀掉了我那件依旧沾着血的衣物,又蹲下来替我一颗颗的解开破破烂烂的衬衫上的纽扣,我承认在她解开我内衣时略显笨拙让我有些窘迫;她打横把我抱了起来,将我放进了浴缸里。“水温合适吗?”我点了点头。“需要我帮你洗吗?”我又摇了摇头,她便起身走了出去。“衣服和毛巾我放在门口了,如果你洗完了就叫我一声——”

直到最后一步似乎还是出了点差错——如果她没有放弃坚持帮我洗澡的话。印象中的那智さん可没这么会照顾人,独居的生活改变了她,我如此猜道。

当温暖的水浮动着清香漫过我的脖颈时,我忍不住沉下了身子。

早霜其实很幸运,她又一次得救了。

然后,离开了我,那孩子也一定……

浴池中的水开始发凉的时候我蹒跚着坐上了轮椅,擦干身体之后,穿上了她为我准备的内衣,然后摇着轮椅去到了她所在的房间里。

“啊,早霜……”她重新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有一瞬的惊慌,并飞快的收起了一个小本子,笑着埋怨道“洗完了怎么没叫我。”

“那智さん……”我扯了扯肩膀上吊带吊起的青葱色儿童内衣,“那个……我已经在用文胸了……”

“啊,抱歉……”她的视线从我的脸上往下移的同时闪过一片羞赧,“今天有些晚了,明天再去帮你挑吧。”

我们默契的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她像忍受不了了一样,重新向我发起话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我。没关系,有很多时间可以让我慢慢向你解释清楚。只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像人类一样生活。”

“明天我会去帮你申请户籍,虽然想要瞒过一些事情还是要下点功夫,不过不是难事,毕竟户籍不是军籍,人类社会里也有很多空子可以钻……总而言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印象里重巡的“姐妹”基本和恋人是一个意思……“那我是不是要跟您上……”我脱口而出。

“不、不是那个意思!”她原本冷峻的脸庞变得慌张无比,胡乱的摆着手打断我,“人类的姐妹是不会发生那种关系的,懂吗?我们只是普通的姐妹,普通的……”

她说着,声音一点点的黯淡了下去。

“总而言之,我们来小小的庆祝一下吧。”她重新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我听见了冰箱柜门打开的声音。她拿着一瓶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坐回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学校明天休息,加上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了,就稍微破一下例吧。”她又在桌上翻箱倒柜起来,终于从抽屉里找到了一个蒙灰的开瓶器。“但是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毕竟我帮你登记的户籍年龄是未成年,怂恿未成年人酗酒可是犯罪。明明在镇守府的时候你可比我能喝,哈哈……”

她不再说话,将开瓶器的螺旋生硬的扭进了木质的瓶塞里。也正是这一刻我发现了从才开始就感觉违和的地方:过去的那智さん不仅不那么会照顾人,也没那么多话;而“明天”这个字眼,在她的话语里出现的频率也有些太高了。

但就是这个时候,整个酒瓶却从她的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酒香急不可耐的逃逸出来,充斥了整个小房间。

“糟糕……这可是家里唯一一瓶酒。”

她大概还沉浸在那声破碎的声响里,错愕的弯下腰去捡着那些玻璃残片。

“……这还真是不太吉利。”


VIII.

她离开了,还带走了所有的星光。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埋怨她,她做了一件大好事。我的孤岛又一次回归平静,又一次沉寂在黑暗里。这很好,真的很好。

嘶嘶……

我知道,这是我的舾装发出的声音,她在跟我说话。

嘶嘶……

我知道你想她,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她跟我们在一起就会消逝。

嘶嘶……

你冷?真是闻所未闻呢,你本来就是铁块啊,怎么会不冷呢。

舾装不再说话了。你一定也对我很失望,对不对?

早霜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光和热,请让它们去往更需要、更适合它们的地方吧……


“早上好呀那智老师,昨晚好像回来得很晚啊?”

“啊和田太太,昨晚惊扰到您家了吗?真是十分抱歉…………”

“没有没有~所以是去做什么了呢?”

“啊,稍微去了一下外地,把我的……我的妹妹接过来跟我住。”

“啊拉啊拉,原来那智老师还有妹妹的啊~小妹妹是怎样的孩子呢?”

“那边的养父母对她不太好,性格比较阴沉……现在腿上也受着伤,要靠轮椅行动。”

“啊呀,那还真是好可怜呐……”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摇着轮椅来到房间外的玄关走廊上,进入到邻居太太的视线里。我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想表现我并不像那智さん所说的那么阴沉,不过从那位太太的脸上得到的反馈却截然相反。

“啊,早霜,你醒了啊,”那智さん发现了我,警戒而又好似不经意的将门虚掩上一半,压缩着门外投进的视线。“那智老师就先照顾小妹妹吧,我也要给家里人准备早餐了……”那位太太也识趣的打着哈哈,消失在门外的另一侧。

那智さん一定很讨她欢喜吧,所以她大概不会喜欢我了。


“刺激性记忆……?”

早餐是软软的黄金蛋糕,烘焙香精的芬芳透着包装纸往外散发着,和那孩子总是会买的又枯又硬的面包是完全不同的……那智さん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复杂的话题,多少有点煞风景。

“我想你也发现了,在离开镇守府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会出现失忆的症状……实话说我在混进追捕队里时直到亲眼见到你之前,都一直没法想起与你有关的任何事。”

这点我明白,如果那智さん没有摘下头盔,我也没法想起她的任何事。

“虽然身体可以靠普通的食物来维持基本体力,但如果想着恢复在海战时的出力还是没办法……”

那智さん就好像在给我灌输什么管理条例,话语缺乏逻辑性,像是在极力隐瞒着什么。

“那智さん有镇守府相关的消息吗,”我问道,“司令官的命令之类的……?”

她抹着果酱的手停住了,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也变得僵硬。过了很久她才重新抬起脸来,隔着餐桌,试着正视我的眼睛:

“……很抱歉,试了很多办法去联络到她,但是都没有结果……镇守府的原址我去过了,现在的话完全是一片废墟……除了在周边布置了一些宪兵队的人负责封锁……”

她说着,放下了手中的事物,缓缓的站起身来:

“……你是我在离开镇守府之后遇到的唯一一个熟人。”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妥,她开始重新给自己的脸上挂上笑容,坐下来去继续专注于手上涂抹果酱的工作。

“那您的姊妹舰呢……”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的确有些执着过头了。

“抱歉,”她再次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脸。“那是在说谁?”


早餐过后那智さん再次出门了,无所事事的我摇动着轮椅,想要稍稍熟悉一下这个新环境。装饰着整个两室一厅的暖色调很容易就能勾起人将它称之为“家”的归宿感。但对于我或者那智さん来说,这里终究还是不能被用上那个奢侈的称呼的吧。

她留给我的小房间里堆满了整理箱,其中一些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衣物,还有一些里面储备着诸如夹板、折叠轮椅一类的医疗器械。那智さん和我一样忘记了很多东西。更甚于我的是,她甚至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时刻提醒她与过去相关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顺其自然的忘却,于是她将那个可能会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需要的东西,堆满了整整一间。

凑巧的,我成为了那个人。

镇守府里的早霜和那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有时候会因为任务共同出击吧,更多的时候,是她来吧台夜酌。我会为她调酒,然后随便说上几句,仅限于此。至于彼此与过去之中的联系,我们向来是默契的选择缄口不提的;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还在镇守府里,都很清楚对方过的不错。

其实关于那个吧台的回忆里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空缺,这个空缺是我和那智さん在那时不会交谈过甚的原因……但在记忆丧失大半的现在,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问题是这一次,我是不是又成了那智さん对于生活的寄托了?

环视着这间房里她所准备的所有物资,授受不起的惶恐着的我的模样,一定很可笑吧。


“我回来了,早霜……早霜?”

那智さん回来的时间很晚了。她站在门口掏钥匙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我听到了。想稍稍捉弄一下她的我没有打开屋里的灯,躲在暗处想看看那智さん对于这片莫名的黑暗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没有脱掉鞋而是直接踩上了玄关,猫下身体来扶着墙边慢慢向里屋行进。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就在黑暗中目睹到了她如虎狼般龇牙咧嘴、手中紧握着一把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具的可怕表情。

再也不忍折磨这样一个在孤独的生活中完全丧失了安全感的人,我打开了室内的灯。

“早霜?!原来你在啊……别吓我啊。”她看见我的同时慌张的将她手上的刀具收回口袋里,匆忙的重新换上一张疲倦而又和善的笑脸,埋怨道“晚上了怎么不开灯。”

“养父母总是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习惯了,十分抱歉。”想起她早上向邻居和田太太的介绍,似乎正好适合放在这里调侃一下。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我还以为会就这么过去,那智さん却突然瘫软般的靠在了墙上,抿着嘴唇不敢正视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但这没办法,我不得不这么说打消她的疑心,尽可能的让我们的来历看起来自然一些……”

我和那智さん,微妙的有些搭不上线。姑且就让这个一不小心过分了的玩笑就这么过去吧,我摇着轮椅来到了灶台边揭开了锅盖:“……用家里剩下的材料做了土豆炖肉,手艺略有生疏,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

“做了晚饭吗?这还真是麻烦你了……”炖肉无法抵挡的香味终于让那智さん放松下来不再多言,她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我还在想今晚带你出去稍微贵些的料理店吃点好的……不过我也确实有些想念镇守府的家常菜了。”

她飞快的扒了几口饭菜后停下了碗筷,我还以为她又要发表感人肺腑的感言,但我猜错了。

“早霜,我帮你准备好了学籍,周一就可以在我任职的学校上学了。”

那智さん在人类的社会里找到的新工作是国中教师。不算生疏的工作,毕竟镇守府里重巡们也在一直负责着驱逐舰们的授课。好不容易习惯了如何跟那智さん一个人相处,她却告诉我要学会去跟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数字的陌生人相处。

“没关系的,是一间女子学校。”那智さん看出我在为难,“大家都是好孩子,很好相处的。”

“我能不能就在家里……”我想要最后的反抗一下。

“我怕你不在我身边,追捕队轻易就能抓走你……最好的逃过他们视线的办法就是融入人群之中,让他们难以察觉。”那智さん耐心的向我讲解其中的缘由和苦衷,“我也不能总是把你锁在家里,有必要更多的让你接触一些新的东西,适应新的生活……”

其实那智さん,只要您如此希望,我就会去上学。我的生活全部仰仗着您,这对于我来说是没有选择的。您忘了我们还曾是上下级的关系,就算你不作任何解释,我也有义务做任何您所期望的事……

就算我不情愿,我也不想再让您失望。

我已经让那孩子失望一次了,我不想再让那智さん也失望了。

直到有新的转机出现之前,我必须跟那智さん在一起,适应我们之间重新定义的姐妹关系。


IX.

世界是彩色的。

秋叶飘落的林荫大道,清澈河水两岸绿黄相间堤坝和其上的桥梁,完全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景。我一边玩弄着落到我膝上的枫叶,一边听着路上形形色色的女学生热情的招呼:“那智老师,早上好呀~”当然的,她们好奇的目光会在那智さん推着的轮椅上的人身上停留一两秒,嬉笑着但不急着在此刻就得到答案。

“看到了吧,这说不定就是我们保护下来的世界呢。”

那智さん回应完又一个学生的招呼,稍稍弯下腰来这样对我说道。

“是吗,但是看来我们保护的世界里并不需要我们呢。”

不知道那智さん有没有听见我开的玩笑,她正忙着直起身来继续回应那些学生的问好。


那个男性教师有着和善的面容和亮眼的金发,想必在这间女子学校里有着极高的人气吧?那智さん负责教导二年生所以没法和我在一个班级,于是在上课之前将我托付给了他。“早霜,是那智的妹妹吧?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班级导师了,希望你能快点适应新学校生活~”说完他抬起头来看着那智さん小跑着赶去上课的背影,眼神有些无法捉摸。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会作为“那智さん的妹妹”而得到他更多的关照吧。

作为转入生而例行的自我介绍,对着写在黑板上大大的“早霜”二字感到发憷。台下的学生们投来或好奇或不屑一顾的目光令人难堪。随随便便的说出“请多多指教”后便不发一语,等到热情的男教师主动的结束沉默带来的冷场,指引我去往属于我的空座椅。

一个上午过去就证明了我之前的担心是纯属多余。只要我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释放低气压,那些女学生压根都不会想要过来搭理我。她们之间的小集团早已在我到来之前便划分完毕,少与我这样一个转校生交流也不会对她们愉快的学校生活造成任何不良影响。人类之间自由的关系真好呐,不像舰娘总是会处于各式各样的编制之中,与其他家伙的关系与配合甚至还关乎生死。

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终于熬到了午休。

我望向窗外偌大的操场,有一颗很高很大的树很突兀的占住了一段田径跑道的半边,很煞风景。一个头发理得短短的女孩子用力过猛,将练习用的排球打飞得老高,卡在了大树的枝丫之间。她尴尬摸着头,摆出很无辜的神情,和她那些满脸抱怨的同伴们一同不知所措的围在那颗树下。

“那棵树真的是很碍事呢。”

虽然知道是在向我搭话,但我却完全没有回头过去看他。没错,他就是那个很帅气的男教师,木村老师。他肯定还没意识到他对我有些过分关照,以至于每每在他单独向我搭话时都会让我被同班女生充满敌意的凝视着。

“那智她在忙着体育祭的事所以没能来陪你了。你吃过午饭了吗,早霜ちゃん?”

“谢谢您,木村老师……但是,我在节食中。”

我假装现在才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话。

“是吗?但是我觉得早霜你的身材已经很好了啊,再瘦下去可能会生病哦,自己要多注意哦~”

“木村老师…真是个好人呐,哼哼……”

他继续和善的对着我笑,隔着一个课桌的距离将健硕的双臂撑在了窗台上。“那棵树会在那里其实是有原因的——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会对这种都市传说感兴趣吧?校方在扩建操场的时候将这颗大树移栽到别处过,但据说当时在这么做之后,校内莫名其妙的学生自杀事件便开始陡然增多。周围的老人都说这棵树是镇压着怨灵的神树,神树不在原本位置上之后怨灵就跑出来害人了……迫不得已,学校又把树移了回去。”

就算我摆出一副“不要和我说话”的气场也还要被他普及这种毫无用处的知识,这也是人类的教师所独有的才能吗?难以理解。

“比起把那颗可怜的大树移来移去,直接调查一下那些学生自杀的原因不是更好吗。”只要让彼此的对话接不上弦,就能快点结束吧。这样想着的我开始发表一些现实到无聊的看法,“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或者是学业压力之类的……”

那些学生还在如热锅蚂蚁一样围在树下,我却发现他没有再笑着了,他在很认真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说道:

“……果然你是那个人的妹妹啊,你们……都很特别。”

心中一惊的惧怕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否因为一时失言而被眼前这个男青年洞穿,那智さん就好像是为了提醒我现在的“姐姐”应该是谁一样,出现在了视野内的操场上。有眼尖的学生马上走上去向她反映了情况,她抬头望了望卡在树上的排球,无奈的摇了摇头后离开了。

以重巡舰娘的体能,想要跳上这样高度的大树轻而易举。只不过她要是在众目睽睽下凭空跃起好几米,就完全与她坚持伪装的身份相悖了。真可怜呢,明明可以做到,却不能去那么做。以那智さん的性格来讲,意外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说不定。

但就在我替她惋惜的时候,她却拿着一根长杆重新出现了:小段距离的助跑,冲刺,撑杆跳,在学生们的惊呼声中高高跃起,像一只从地面飞回树上的大鸟一样。她笑着将球从树叉上取下来,丢向了还在地上的学生们,自己再完美的空翻落地。

“看到了吧?!你的姐姐真的是很厉害啊——我试着用撑杆跳上那棵树就从来没成功。所以说,她真的很特别。”

那不是当然的吗她可是舰娘——我当然不会用这样的吹嘘回应木村老师的感叹。此刻的他大概还以为他只是被那智さん的那份“特别”所吸引,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多。

比如他此刻的眼中泛滥着的情愫。

我将目光移回到了操场上被学生们包围着欢呼的那智さん身上。

享受着被人们所需要的快乐,她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格外灿烂。我忍不住心想:您呀。


桌上的透明器皿里盛放着黑乎乎的液体,那智さん依旧坐在我的对面,面露难色的笑着:

“对不起,早霜,今天太忙了忘了买晚饭用的食材……就用这个凑合一下吧,对你的伤口回复也有好处……”

在她说话的隙间我就已经将那一小杯液体一饮而尽。

这是一小杯重油,是构成我们舰娘这种生命体的工业之血。

“…多谢款待。…”

贪婪的舔舐着残留在杯壁上的重油,希望自己天真的举动能让那智さん开心一点,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不让她那么开心:

“那智さん,”我说,“我呆在这里,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你在说什么啊早霜,”那智さん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我可是……”

“但是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木村老师跟您的关系说不定能更进一步,这样您就能更好的融入人类社会了……”

“不,不行。”她的面色变得凝重而严肃,极力的否定着:“我也知道他对我有意思,她的母亲甚至还来找我谈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他的家族很有权势,他又是独生子女,而舰娘…我是说我听说,舰娘是不能生育人类的……”

看着那智さん笨拙的解释了这么多,我笑了笑。其实她不用费这么多口舌,只要说她并不喜欢他不就行了。那智さん已经学会了人类社会关系中的基本,利用别人的好感来营造对自己有利的环境。邻居的太太也好,学校的学生也好,关系暧昧的男性也好,都是她用淳朴的善意默默耕耘出来的人际关系网的一环。

有人在抗争中坚持着,有人却在妥协中忘却了,于是有人比有人活得更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

“是吗,我知道了……对不起,我总是在多管闲事,给您添恼了。”

“没那回事~”看到我主动结束了话题,她甚至是很高兴的歇了一口气。“学校还习惯吗?”

“功课的话,没关系。比起炮弹弹道和落点呀鱼雷轨迹呀之类的计算要简单。”

“是吗,功课不好也没关系的。作为转校生刚进来就名列前茅反而会遭人怀疑吧?比起这些,有交到新朋友吗?”

“这个倒是……会更难呢。”

“是吗,那就要稍微努力一些了呢。”

我们聊到很晚,直到她将我抱回我自己的房间,向我道完晚安后关上灯。

今天,今后,我们会变得更像真正的姐妹一样吗?这样会让她开心吧。我不会再问那些令她尴尬的问题了,那些东西都是现在她的…我们的生活并不需要考虑过多的东西。就这样生活在她所耕耘出来的、充满善意的大网里吧,我会很安全,很安心。总有一天,我也能和她一样,忘掉一些令人愧疚的往事,然后就这么坦然的生活下去。


周末休息的时候,那智さん带我去了附近的游乐园。虽然我对于那些娱乐项目并不感兴趣,但只要那智さん觉得这样很好就行了,管它呢。那智さ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单手握住做成步枪形状的气枪,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击倒了射击游戏中最大的玩偶,然后兴冲冲的抱着那只傻乎乎的狼犬布偶走来递给了我。我揶揄她说她一定把游戏中心的老板气炸了,她却满脸不在乎的炫耀着自己尚未退步的炮术。

“早霜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排队买可丽饼。这里的可丽饼很好吃的哦~”

她将我的轮椅停在公共座椅的旁边,自己一个人跑到不远的可丽饼小屋门前排起了长队。可好不容易排到了她,她却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后从队列里回过头来招呼我把她刚刚交给我保管的钱包递给她。我很无奈的看着她犯傻,然后费事的一手夹着巨大布偶一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拿出钱包。那智さん的催促让我在慌乱中将她的钱包掉在了地上,而一张写真照片却在这个时候从她的钱包里洒了出来。

我捡起了那张照片,然后,看到了上面的人。

“早霜?还没找到吗?”

“……马上过来,抱歉,久等了。”

那智さん忙着应付排在她后面的人们不耐烦的眼神,一定没有注意到我将那张照片塞进了自己口袋。

我将钱包递给了那智さん,她在买单之后也拿到了可丽饼。之前在她询问我的时候我随便选了鲜奶油口味,可是她递给我的,却是辣咖喱肉排口味。现在的我双手都塞满了她的馈赠,可现在的我却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这些东西其实本不该属于我。

真的是,真的是太甜了,我。


夜晚回到家中后的晚些时候,我悄悄摇着轮椅进入了那智さん的房间里。果不其然的,她正焦头烂额的翻找着什么东西,外翻的口袋像是投降的白旗挂满了她所有的衣物。她太过专注于寻找那样东西,以至于我将那样东西放在她的书桌上,她才重新发现我。

“‘她’应该在这里哦。”

“她”便是足柄,妙高型重巡洋舰三番舰足柄,那智さん真正的“妹妹”。

写真里的足柄さん,正对着镜头毫无保留的露出她那可爱的小虎牙。这张写真其实摄影于正午的海滩,大概由于拍摄角度或是曝光度的问题而将背景摄成了几乎一片空白。而足柄さん那一天恰好又穿着非常大胆的低胸比基尼泳装,让照片里的她看起来像是在赤裸的室内,性感而又开放。

我就是这样看着她挂着这样的笑容,扭着她姣好的腰身,手中拿着一杯威士忌,坐进了吧台里,填补进了我那和那智さん有关的记忆中的空白里。

“……身上带着这样的‘刺激性记忆’,您却还是会忘了自己的姊妹舰吗?……”

那智さん的面色变得无比难堪,她直起腰身看着我,嘴唇上下嗫嚅着却吐不出半个字。被我这样的人揭穿原来是这么可耻的事吗,还是想冲着偷偷藏起了写真让她一顿好找的我发火呢……

求您了,随便说点什么吧。

“……单论发色的话,我和那智さん其实会更像姐妹的吧……”

终于明白此刻奢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是个过分的请愿,我转动着轮椅,朝着房门的方向离去。

在轮椅越过房门的那一秒,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回应。

“早霜,”她呼唤我的名字,“……对不起。”


原来这一切本不该属于我。

抱住膝盖静坐在小床上,和那只傻乎乎的狼犬玩具对坐着,玻璃石制的无机质瞳孔盯着我,嘲笑着我至今为止所有的的自欺欺人。我早就该猜到那智さん是不会那么轻易就忘记的,可我还是没能忍住为了自己的一份心安理得,自私自利的占有了这个位置。谁不希望被好好的对待,谁又不想生活得安逸无比……但是得到了这一切的我,却还是发现了自己只是个替代品。

只是替代品的我,没有办法真正的给予那智さん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之间所谓的“姐妹关系”,永远都会止步不前,永远不能像您以前所得到那一份一样,视若珍宝般的寸步不离。我知道您欺骗我只是希望我不要在心理上有所负担,而我也确实会如您所期望的那样,在明天和您互道早安的时候假装今晚的所有事情从未发生,继续扮演您所期望的那个“妹妹”的角色。至于其他的,我无法做到,您也不能奢求太多。

连您都可以忘记您的姊妹,曾经的我如此宽慰自己。可是您终究还是没能忘记,我也一样。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承认我没法安分的做您的“妹妹”:因为我也还记得她——记得有那样一个被唤作“怪物”的少女,等待着只属于她的一份救赎。




那智さん早上走得太匆忙,又忘记带我替她准备的午餐便当了。所幸学校内供残疾人使用的坡道和电梯都很方便,将餐盒搁在膝盖上,我便开始了前往那智さん所在的高年级教师办公室的长途跋涉。

校园体育祭的日子越来越近,那智さん忙得脚不沾地,也乐得避免了和我过长的相处时陷入的尴尬沉默。只不过,为工作繁忙的那智さん准备午餐成了我的工作之一。没人要求我这么做,我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是我的义务。

有义务让那智さん和她的“妹妹”看起来更像人。

遐想就此为止。靠近目的地时传入耳中的单方面争吵声,让我停下了转动轮椅的手,意识到这时进入那智さん办公室显然并不明智。取而代之的,我稍稍挺起腰背朝着办公室窗内张望,观察到的结果证明了我的判断完全正确:秃头的教导主任和一位浓脂艳抹的贵妇,正对着不断鞠躬道歉的那智さん大吼大叫。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值得这两位在午休时间大动干戈呢,难不成是那智さん一时口误对着这些贵人说了“你丫”(貴樣)吗?

“我觉得,这件事不是你姐姐的错。”

“……木村老师,与淑女谈话请至少先称呼对方的名字。”

得知眼前这个男人喜欢那智さん之后我跟他讲话的语气几乎是不客气的,尤其是在他总是如此突兀的搭讪我的时候。但他却没有理会我的揶揄,继续自顾自的向我解释:“有个学生在搭体育祭用的脚手架时不小心摔伤了,她的家长就赶到学校来评理。那智她当时根本不在场,当时应该负责监察的老师翘班回家了……但现在她们却把责任全部归咎到你姐姐头上。”末了他闭上眼睛煞有介事拉下嘴角点了点头,“很不讲理吧。”

很遗憾的是,他也并不了解那智さん。

那时但凡有需要重巡出击的作战,那智さん总会是在归来时受伤最重的那一个。过去的战历让她坚信自己受伤就能给身后的同伴们换来更好的战果,与此同时也养成了她为人处世的准则:固执的认为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司令官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称她是块会动的增设装甲,镇守府的大家也都敬佩着她俊朗外表下的隐忍和坚强。

可当她在吧台夜酌,在我面前和足柄さん一同酒到醉时,她眼中渗出的柔情,那对眼前自己的姊妹舰深深的眷念,却很少有人见证过。

所以对于这个毫不知情的男人,我只能幽幽地回答一声:“是吗。”

“她总是这样,刚开始的时候其他的老师们都还很感激她,后来也就越来越不当回事了,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觉得她很特别,”在我显得兴味索然后木村老师依旧喋喋不休。这个男人是不是在女校呆的太久了以至于不幸被传染了八卦的品性?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把我当成了倾述的对象……“她的履历上写着她之前在自卫队服过役,但按常理来说会有年轻女孩自愿去服役的吗?再然后她带着你转学到这里,就有一些更加不好的…………”

办公室的大门猛地打开,带着没有开窗透风的室内储存储的霉味。那智さん就站在大门口,面色铁青。

“那智姐,你的便当。”我及时的递出了一直放置在膝盖上的便当餐盒,就餐如救火。

“早霜,一起吃午餐吧。”她的脸上重新挂上笑颜完全是在目光落回到我身上的那0.01秒之间。她走到我的背后,双手放在了我轮椅的扶手上:“我带你去天台一起吃……你还没有去过学校的天台吧?那里风景很好~。”所谓“姐妹”的默契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发挥充分,让我和那智さん可以理所当然的无视某些人,某些事,比如我们此刻像经过一蹲没有生命的木桩一从木村老师跟前经过。

“但是——但是那些话,我从没相信过。”

他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我们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那智さん,她深深的苦笑中竟然藏着久违的柔情。在他的背后同样有几道滚油般的视线,从他向我搭话时便存在着,每次他向我搭话时都存在着,可他还浑然不知。

有些事就要发生了,我能预感到。


她们脸上明晃晃的笑容藏着刀子,将手搭上了我的轮椅扶手:“早霜同学,让我带你去厕所吧~”语气很和善,动作却是不由分说的。

更奇怪的是当她们推翻我的轮椅让我重重的摔在厕所湿冷的地板上时,我居然一点都不感觉到惊讶。

“最近你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转校生?”

恶狠狠的向我问话的是同班的“女王蜂”,顾名思义,她在名为“人际”的生态系统处于的顶点地位给了她对我肆意施加惩罚的权力。一扫平时在教室里,在她所谓的长辈和朋友面前彬彬有礼的大小姐形象,她蹲下身下来居高临下的俯视我时那艳得下作的下着春光乍泄。

“呼呼呼……那是什么意思?”

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被我一点点激怒的可笑模样。

“少给老娘装傻!”她不可遏制的吼叫时破音了,“谁不知道你是那个女人跟军队里的野男人生的下贱胚子!你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所贵族学校里!”原来那就是木村老师所说的传言的下文。我还以为我跟那智さん扮演的姐妹过家家已经很糟糕了,没想到这些人类的想象力还是能更胜一筹。“就因为木村老师一直喜欢你姐姐,我们才忍了你这么久,谁知道你居然还这么不知好歹……”

“这种暗恋的心情,你能懂吗?”

她扯起我的头发,将巴掌伦在我的脸上,声嘶力竭,逆光的眼中还泛着点点泪光。

是啊,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真是受够了!把剪刀拿来,给她点警告!”

想要反抗,想看见一群人被一个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打翻的狼狈模样;只要我想,我还可以让她打我的脸上却感到自己的手疼,可以让她们手上拿到为安全设计的美工剪刀反过来因我的头发折断……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一旦我这么做了,她们就会发现我是个怪物。我被人如何看待都无所谓,但是我不能让那智さん因为我而失去眼下这个最后的容身之所。

第一声剪刀闭合的咔嚓声响起的时候,闯劲脑海里的却只剩下她的声音,冰冷潮湿的瓷砖地板,让我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灰色的水泥小屋中:

“……但是,你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呢……头发、长长的……像翅膀……”

路上的行人对着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衣服湿了一大片还吃力的转动着轮椅前行的我指指点点。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你在哪里?你也一定如我现在一般,孤独的行走在残酷而又冷漠的街道上吧?

只要有你一个人肯定过我的美丽,让我有勇气昂首挺胸的面对一万个人指摘我是丑陋的怪物。

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没有翅膀了,没法带你去你想象的那个乐园了。

呐,不知火さん,对不起。

我好想你。


“那智さん,欢迎回来,今天的晚餐准备了您喜欢的土豆炖肉……”

当我第一次用上原本藏在长长刘海下的右眼来打量着几乎是撞进门来的那智さん时,她那双蹩脚的高跟鞋甚至还没来得及留在玄关上。她跪在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将我揽进她的怀里。她悲从中来的脸庞一定让她此刻想要哭泣,但她的自尊却不能容忍她在我面前哭得一塌糊涂,所以她的眼圈红红的,喉咙啜泣着,只是将我的身躯抱得更紧,仿佛就此能让我与她融为一体,让我永远在她庇护的羽翼之下不再受任何伤害。

“早霜,早霜……”她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我的名字,仿佛我们尚且身处大海之上的战场,仿佛我还是那处于弥留之际的战士。“……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舰娘的外貌源自灵魂……只是头发而已…很快就能长回来的……”

无法得知的是在忘却了那么多之后,我们的灵魂是否还维持着当初的模样。

终于,我也成了那智さん的诅咒。

幺妹曾故作神秘般向我描述的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舰船在下沉时周边挂起的大漩涡。那是大自然的力量也好也好,是死魂灵们的怨念也罢,不可阻挡的螺旋满含着不甘,执意的拉上周围的所有事物作陪葬,一同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我也一定在下沉吧?那智さん自觉是强大的重巡而有恃无恐,却不知已经中了早霜如恶作剧般在沉没时设下的陷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又不知所措之时将早霜错当做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我甚至没有背叛她的期望的权力,只能互相拖累着在这孤寂的海上航行,航向海面以下的魂归之处。


那智さん干脆的帮我申请了休学,眼下体育祭将至,显然没空让她去烦恼如何帮我摆脱那些热衷于私刑的小女生。呆在家里的我除了给那智さん做做饭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日历上的数字终于来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智さん比平常回来晚了两三个小时左右而已;她回到家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摘掉了在学校中用于稀释她锐利眼神的平光眼镜,然后全然不顾形象的,整个人躺倒在了地板上,长长的马尾几乎触碰到了我的轮椅。

“早霜,”

她说,脸上一如既往的带着苦笑“我从学校辞职了。”

“非常抱歉……因为我的错……”

我知道,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才道歉很卑鄙。

她只是闭上眼,摇了摇头:“不怪你,自从那个通缉在电视上播出之后她们就已经在猜忌我了……”她像是在讲笑话一样笑出了声,“先是以为我未婚妈妈,然后又开始觉得我是舰娘什么的……她们就是没办法容忍和她们不一样的人。”

“其实我最初在伪造履历时不要写自己是退伍军人就好了,那些无聊的自尊终究还是害了我。”

我从轮椅上下来,坐到了她手边的地板上。就算她这么说我也知道其中真正的理由:在我来之后和田太太跟她谈话开始畏手畏脚,关于她和我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她身边飞传,她的学生们也终于为她们无果的单相思找到了一个泄愤对象;就连楼下的房东都开始不止一次的指摘她突然多出一人的同居者违反了规定……我的出现,让所有针对她的、或真或假的谣言开始变得有凭有据,然后毁灭了她原本只要假以时日便可以过上的平凡生活。

可我却连最基本的慰藉都无法给予她,对那智さん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脸颊上突然感受到一些温度,是她的手。在镇守府的时候那智さん也曾像对待其他驱逐舰的孩子一样,温柔的摸过我的头;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她不再那么对我了,似乎是在看到我对于那样算不上尊重的肢体接触并不乐意之后……直到现在我以另一种触摸的方式重新感受到她的体温:像是无比珍惜着什么一般,用温柔的眼神从下方凝视着我,慢慢的,轻轻的摩挲我的脸。

并不清楚其中的含义,只是下意识的想要捕捉这一瞬的温暖,我抓住了她那只略带粗糙感的大手,想让这份温度稍微停留久一点。

“……从今往后,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智さん的手像是有魔力一样,能吸走我的气力,让我不自觉的变得轻声细语。

“剩下的重油还能让我们活动很长一段时间,存款也还有一些。或许我们要搬到别的城市去,但是不用早霜你操心,全部交给我来,好吗?”

我安静的点了点头。

那智さん的大手突然从我的挽留中抽了出来,取而代之的她突然坐立起来,从后面抱住了我。她的双手从我的腰后环抱过来握住了我的双手,这跟几个星期前的那天晚上她冲进门来抱住我的时候是不一样的。这一次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好像我是一件易碎的艺术品。一小片的温暖淬不及防变成了一大片覆盖在我的脊背上,让我的头脑一时陷入一大片奶油般的空白之中。

还没来得及仔细的回味这种奇妙的感觉,她就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重新放回了轮椅上。

“一起吃饭吧,早霜。”她笑着,那样的无力,“菜都快要凉了。”

如果所经历的这一切不堪能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换来彼此片刻真实的温暖的话,那么它们是否是值得的?




梦里依旧是一片黑暗,半梦半醒之中我说服自己没有做梦,因为至少这两者看起来并没有区别。原来是那些点点星光将我那座伪物的岛屿稳稳的吊起在了海面上,没有了她们,愤怒的海水一刻也不再容许我凌驾于它们。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感受到,并不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我知道它在一点点被吞噬,旋转着、沉沦进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永远不要再靠近我,留下我一个人去反抗,然后一点点被磨平,与黑暗融为一体。

救救我,救救我,好吗?求你了。

救救我……

嘣的一声巨响外加真实的坠落感让我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怎么了!?”

那智さん火急火燎的冲进了我的房间,发现的却是坐在断成两截的折叠床上的我。

“…最近没有好好补给点重油吗?竟然出现了这种状况,”她走到床前拾起了跌落在地的狼犬布偶放到一边的箱子上,“虽然不是必须品了,适当的摄取一些还是有助于我们控制身体状况的……”终于意识到又在讲解一些我并不理解的东西一样,她无奈的笑了笑,蹲下来将我扶上了轮椅。

“……非常抱歉,一不小心把您给我的床弄坏了……怎么办?”

是我的错觉的吧,最近关于“怎么办”的问题,我向那智さん提问得额外的多。怎么办?我不知道,反正那智さん总能找到办法的吧。我只需要依靠她,相信她,就可以了。因为她也更乐意看到我这么做:告诉她我有多么需要她在我的身边。

“到下一个城市之后再考虑新床的事吧,我刚才正在选搬家公司。在此之前的这几天,想睡的话可以到我床上去。”

她说着,转而背对着我准备离开房间。

“对了,”她突然重新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今天不用准备饭菜了,我带你出去转转。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想带你去去这座城市里我最喜欢的地方。”


现在我们就在那智さん最喜欢地方了:一间地点隐蔽、门牌破旧的小酒吧。

和那些从上个世纪便流传下来的酒吧一样,密集的座位上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饮食男女。角落里的音响中播放着不徐不慢的曲调,为忙于生计的现代人带去仓惶的安逸和享乐。如果要问那智さん为什么最喜欢这里,原因大概很简单:酒吧吧台作为狭小的室内算得上程亮的新物,选取的主色调却是与暖色的室内全不相符的紫色。

和镇守府里的那一座一模一样。

“欢迎,好久没来了呢。”

坐在吧台里的酒保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与那智さん熟识的样子。他看着我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的妹妹?跟你说的……”

“不,熟识的孩子罢了。”那智さん及时的解释道,得意的笑着,“是我说的那个,很会调酒的孩子。”

“这样啊!那么请务必让我见识一下。”酒保挑了挑眉,玩味的捋起了自己的八字胡。

于是我被推进了吧台里,记忆在手指触碰到那些调酒用的器皿时都复苏让我也得意的笑了,在酒保瞠目结舌的眼神中,在那智さん无比骄傲的目光里。没想过自己调酒的小伎俩还能有派上用场的机会,我表演性质的发挥有些超常。

“请慢慢品尝……”

将两杯调好的酒饮放在了两位面前,愉快的欣赏着他们饮下后截然不同的表情:酒保的惊诧,那智さん的怡然。我想起了还在镇守府时的我之所以热衷于这份小兼职的原因:美酒穿肠过后,她们的表情总会比平时看起来更加真实,更加精彩一点。这么久没有喝到我调制的酒品的那智さん此刻是不是很开心呢,是不是比她在这座城市初来乍到此处独饮风味不同的酒品时更加开心呢,我忍不住去这样猜测。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那位酒保摸着头发稀疏的脑袋,感叹着摇头。“难得的机会,我去厨房拿点下酒菜吧。小姑娘,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其中的诀窍……”他起身走进了写着“顾客止步”的门里。

“这里很好吧。”

“什么?”

那智さん漫不经心般的询问让我琢磨不透。

她小嘬一口,像已经喝醉了一般将手盖在了额头上。

“因为离开镇守府时与大家走散了,我走遍了很多城市来寻找舰队的其他伙伴的痕迹,结果却如你所知……我万念俱灰的在这酒吧里坐下,点了和在镇守府时一样的酒品,却尝到了不同的味道——相似却又逊色几分。然后我就想,如果真的不能回到镇守府了,我是不是就只能接受这种味道了?其实酒的味道都差不多,谁又能完全说出好坏呢——然后我就想通了,停止了奔波而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再一点点的搜寻可能与大家有关的蛛丝马迹。我只是想,我找到的同伴可能受了伤,可能身体出了状况,我必须有能力应付这些状况,有能力让她也能在人类的社会里安定下来……”

虽然多少猜中了一些,但从那智さん口中听闻在那之前的事还是第一次。

“然后您就找到了我。只找到了我。”

我调侃般的笑着,

“不是足柄さん,是不是让您很失望?”

她从眼下的酒杯里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我说道:

“这样的比较不公平,你明明知道的,早霜。”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得重新笑开了,“其实在同一座镇守府里呆了那么久,我觉得我跟你应该算是很熟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甚至没法分清你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智さん表述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她也不知道如何与我“相处”。她已经醉了,所以才敢说出这些平日里她不敢对我说的,那些她埋藏心底的真话。这样其实很好,至少我知道了我们之间的沟壑,还能通过醉人的酒精来填补一点点。

“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找不到其他人,也没法回镇守府了,该怎么办?”

又是一个“怎么办”,但这次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想知道那智さん真实的想法,想让她借着酒精力量对我说出来。

“知道恐龙吧早霜,史前生活的巨兽。那是很强的生物吧?但是它们灭绝了,如今剩下的是人类。这说明真正的强大应该是‘适应’。身为舰娘的我们要是真的比人类更强的话,就必须融入人类的……”

那智さん突然停止了说话,一群来者不善面向凶恶的男人几乎占满了吧台后方剩余的后方。

“这就是你拿来的下酒菜?我这么照顾你的生意,你就这么回报我,真令人心寒。”

她故意放大声音说话,对象其实是那位此刻躲在了厨房门后的酒保。

“那智さん……”

我不安的小声呼喊了她的名字。

“堂堂正正的决一胜负吧,”似乎是头领的男人走出了人群,恶狠狠的说道,“……舰·娘·”

他的发话在酒吧的顾客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纷纷瞪大了眼睛,议论声充斥了整个空间。

那智さん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说过了的吧,我只是一名退役军人,不是你说的什么舰娘。”

男人狞笑着打了一个手势的吩咐,他身边的喽啰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

“你可能不怕这个,但是那边的那个小姑娘……”

枪口慢慢的抬起,准星却在没对准我之前就消失了——飞出折叠短刀准确的贯穿了那个男人拿枪的手,惨叫声、碎裂声伴随着些许血腥味同时回荡在了酒吧密不透风的室内。惊叫声中那智さん站起了身,在吧台上留下了她徒手捏碎的酒杯,拉开的夹克证明了那把折叠刀的主人非她莫属。

“如果你们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会杀了你们全部。”

她咬牙切齿。

“……换个地方吧,混账(貴樣)。”


其实这些人能有什么胜算?那智さん是经过二次改造的重巡舰娘,力量仅次于战舰的怪物。在没有深海栖舰的陆地之上,根本不存在能与她抗衡的敌人。

她单手插在口袋里,靠着单纯的防守反击和借力打力就将这一大群人打趴在了地上。

“就因为……你们舰娘……”在酒吧里为首的男人还在不断重复着站起—扑向那智さん却扑了个空—摔倒在地的过程,嘴里振振有词,“我们这些当兵的都被强制…退役了……就因为你们这种怪物……没有去处的我们混得如此落魄…你怎么会懂!……”

那智さん怎么会不懂,所以她让他竭尽全力的最后一拳落在了她的右脸上,尽管她纹丝未动。

对于他们妄想私了而不是呼叫搜捕队的勇气,我敬佩之余又有几分庆幸。只是他也同样不懂:现在的我们,和曾经的他们处在同样的境地。

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原本那智さん还可以以一个她希望被承认的、“人类”的身份结束在这个城市的旅行。但看看这满地狼藉和躺倒的、原本处于被保护地位的人群吧,这些都是身为怪物的证明。

为了兑现她保护我的诺言,那智さん最终还是不得不暴露了她的身份。

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已。


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

我们来到了一处十字路口,三色交通灯交替的闪烁,又让人不可抑制的怀念起港口那些铁塔上的信号灯。那里才是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伙伴和亲人,有我们所有美好的眷念和回忆。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到那乐园之中了。

乐土之外,竟是凶险,竟是我们名为人类的造物主。他们当初把我们放逐出乐园,想必是早已料到了乐园之外没有我们生活的余地,耐心的等着我们消逝在茫茫人海之中。

“喂~那智~!”

身后传来元气的呼喊声。我抬头望向那智さん,她也同样的转过头去,看见却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木村老师。

许久不见,这个男人似乎消瘦了一些,眉宇之间也少了一些过去那种过于天真单纯的气息。

“啊,早霜ちゃん也在啊……”

“木村吗,你有何贵干?”

他如往常那样自来熟般的靠近我们,那智さん的扑克脸却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斗殴中恢复过来;又或许以我们现在的立场来说,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信任的了——所以她对于她曾经的追求者,露出的表情依然无动于衷。

“为什么就那样从学校辞职了呢?”

他那张年轻帅气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体育祭结束了,我留在学校也没什么大事可以帮忙的了。”

那智さん的声音平淡如水。

“不对,我知道!”他抿了抿嘴唇,“我知道那些不懂事的学生因为我的缘故欺负了早霜ちゃん,也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整天在背后说你闲话的老师们。但是你这样一走了之不就说明你承认她们说的都是真的、说明你认输了吗?你不能认输,不能让她们就这么理所当然的认为你是畏罪而逃!我所知道的特别的你应该是那样的……”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握紧了拳头,在晚风中冲着那智さん呐喊:

“而且,我说过了,那些话,我从来没相信过。”

我不禁轻笑出声来,果然这个男人有所改变全然是我的错觉。

选择相信我们就错了,大错特错。但是有时候一个错误,却是真的能拯救一个人。

比如眼神中涨满了我所熟识的柔软的那智さん。

在一个不再相信你的世界里找到最后一个愿意相信你的人,那种感觉一定是就像在干燥中变得苦涩的喉舌突然尝到了一颗奶糖。甘甜的滋润能拯救这个人的全部,让她不再惧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那智姐,”

示意行人通过的绿灯亮了。我笑着,由衷的高兴着这个理应属于他们两个的时刻降临。

“我一个人先回去了。”

“早霜……”那智さん柔软还未消散的眼神,为难的在我和表情真挚的木村老师之间来回,最终她只得轻叹一口气,“带好钥匙了吧?路上注意安全。”

背后传来商讨着再去哪里喝一杯的那智さん和还在婆婆妈妈的为我担心的木村老师的对话。这样很好,那智さん终于如她所愿的踏出了“适应”的第一步,我也就能无所牵挂的离开了。啊、不是说我要离开那智さん身边。尽管她找到了新的寄托,但是我的消失肯定会让善良的她自责不已,所以……所以虽然有点无耻,但请让我就这样继续卑微的留在您身边吧。

嗯,就是这样。

沉浸在这样自我满足的想法之中的早霜,没有听到那刺耳的轮滑声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在绿灯时通过人行道的坐在轮椅上的人,被一辆远处高速驶来刹车失灵的大卡车撞上的几率是多大?我不知道,可它就是让我碰上了。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这意味着绝对的毁灭吧,但对于舰娘的我来说其实却并非是完全不可承受的……我想说,为什么那辆失控卡车的速度没有再快一些,只要再快一些,就没有人能反应过来,就能让我理所当然的成为唯一的受害者了……我想说,命运如果真的需要一个玩弄和惩罚的对象的话,有我一个人还不够吗?

轮椅已经倒在了路边,侧身与地面接触的轻微疼痛,刺眼的远光灯,让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智さん在我被撞到的前一秒冲到了人行道上,用上自己身为重巡舰娘的全部气力,拦下了那辆失控的卡车。至于我——我只是被那智さん在拦下卡车时产生的巨大惯性余波碰倒,摔到了地面上。

“早霜……”那智さん几乎整个人嵌进了破碎的卡车头里。强大如她也不能一时消化此刻所有的痛楚,“……没事…吧…”

双腿鬼使神差般的在这一刻恢复了知觉,就在我看到还留在安全岛上目瞪口呆的木村老师的那一刻。

这下他肯定彻底明白了,我们的“特别”到底是什么。

逃,逃跑,远离这个尴尬无比的场合,这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支配了我的大脑,我的身体。于是我不顾一切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十字路口延伸的远方狂奔而去,全然不顾那智さん在后面挽留般的呼唤我的名字。


“你的腿……恢复了吗?亏我以前还没觉得驱逐舰能跑多快。”

与那智さん的重逢是在十分钟后,一处不知何方的楼顶上。

“就站在那里,别动,”那智さん伸出手来示意我放松,“我们刚刚都经历了超负荷运动,还没进行补给。如果你再动的太过用力就会陷入机能停止,到那时候你会无法控制自身质量;而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把变得重如沉铁的你抬回去了。”

我看着她,站在原地静静的点了点头。

楼顶上吹来的晚风让我们的长发都随风飘荡着。她慢慢的,走到了我的身边,和我一同俯视着脚下的城市。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却已然没有一处是我们熟识的风景,也没有一处称得上是我们的归宿。

“非常抱歉,那智さん……”

我的道歉一无是处,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我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来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

“……我害了您。”

“笨蛋,这怎么能怪你,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那智さん宽阔的大手又一次摸在了我的头上,可她的声音一点点的渲染上了一层哭腔,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是说,该死……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和他没可能的……”

“……可是……被人相信的感觉是那么好,我是真的第一次感觉到……”

那智さん在哭,就在我面前,终于哭出了声音,流着恐怕在这之后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泪。

“离开镇守府之后我感觉很孤独,很无助,就算在学校里每天都能跟学生们,跟同事,跟木村说话可我还是感觉到寂寞……值得庆幸的是我找到了你。我知道你和其他驱逐舰的孩子不太一样,早熟、敏感……面对你这样的你,我知道我是不能跟你提到她的。我觉得自己与她重逢的几率很渺茫了,我告诉自己比起寄希望于那样虚幻的机会应该更珍惜近在眼前的你……可是,看着你过的那么痛苦,我却毫无办法;所以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她也在的话会怎么做,然后就陷入了这种死循环中……最后我也终于明白了,虽然我迫不得已的忘掉了很多事,但我是没法忘掉她的……”

“……早霜……我只是想让你过的好一点……”

没有再多想,我踮起脚尖,吻了她的唇。

只是我单方面想这么做,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而已。唇瓣重叠的那一刻,冰冷的触感决定了我和那智さん之间的吻的意义:没有可以给予的温暖,至少还有冰冷作为可以分享的事物之一。彼此的脸靠的前所未有的近,却又同样前所未有的觉得此刻的对方是个陌生人。

那智さん的表情完成了从错愕到微笑的蜕变,她释然了。她说:

“……曙满口脏话,但她其实是个好孩子;你虽然总是用敬语称呼别人,可你却是个坏孩子。”

是吗,原来我是个坏孩子。这样一个错位的吻,让她重新变成了一个大人,让我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问道:

“那位曙……さん,是谁?”

她再一次笑了,还略微粗暴的摸了我的头:

“和你一样,是个……哈哈,不记得就算了,不记得是好事。”

她的手又重新捧起了我的脸,深情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继续问:

“您不会忘记,就因为足柄さん是您的妹妹吗?”

她思考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恐怕我和她的关系早已不止是姐妹了吧,你知道的吧……我们做过那种事了,”她停顿了一下,一丝羞涩从她脸上划过,“但那不是我们之间确立关系的原因。我想,舰娘之间会成为那种关系,是因为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无论是在现在,还是在遥远的过去。”

“所以舰队出身的孩子,大概是永远没法逃过那些经历的吧。”

她突然看向我:“那你呢?早霜,你有喜欢上过谁吗?清霜?还是不知火?果然是不知火吧?”

我颇显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清楚。”

明明是简简单单的杀人兵器,却偏要赋予她们最为复杂的少女心绪,我们的造物主真是一点都不负责任。我说的是真话:喜欢或者不喜欢,这样随随便便的定下的话,也未免太愧对能做出这样思考的灵魂了。

“但是不知火在驱逐舰的孩子之间很有人气的吧?早霜你如果真的喜欢她,肯定会很辛苦的啦。”

“是吗……”

“来吧,我们先回家吧,边走边聊……”

就这样进行着无关痛痒的对话,她牵着我的手,一同慢慢的走下楼去。

之所以是无关痛痒的,是因为不知火早已经沉没了,我们只是默契的心照不宣而已。

就算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我们的生活却终究还是要持续下去。


那智さん说过让我睡她的床,可是等我洗完澡穿着内衣走进她房间,却发现她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床边的书桌上多了个精致的小相框,那张足柄さん的写真被装在了里面,不再被夹在钱包里跟着那智さん一同东奔西走了。隔着一层玻璃,她依旧开心的对我笑着。

我没法取代你的,我知道。

我小心翼翼的钻进了那智さん的被窝里。其实我可以打地铺,也可以去睡沙发,但那智さん白天的时候说了让我来睡她的床,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睡在这里而已……

好吧,为什么不诚实一点呢?我只是想重温一下,两个人因为寒冷而挤在一起相互依靠的感觉而已。

背对着那智さん躺下,没过一会儿,那智さん结实的臂膀就抱了过来。沉睡中的那智さん依然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不算长的睫毛上还残留着些许泪光,不断的发出我无法听清的梦呓。方才的剧烈运动使得我们身体中如锅炉般产生热量的机关陷入了休眠,我们两个抱在一起如同两块紧挨的冰冷钢铁。我知道对于温暖的奢求在我们彼此之间并不现实,可只要我们今后还想要将这段关系维持下去,就不得不如现在一样去忍受,忍受彼此钢铁的棱角带来的、刺骨的冰冷和痛楚。

那智さん一定又回到那些个有着紫色吧台的酒吧里去了吧?我也不在那间暖色的出租屋里了,我回到了那个四面透风的小屋里。寒冷和孤独不断侵袭着我的灵魂,让我前所未有的痛苦。可是我苦苦逡巡等待的救赎,被我无情而又无奈的背叛的那个人……她还会再次出现在我不曾注意的角落里,对着我露出未曾想象过的微笑吗?

谁来救救我?


醒来的时候依旧不知已是何时,身边的床上空着;房间里少了一些东西,而放置在书桌上小小的笔记本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那一天那智さん对着那孩子做出最后宣判时,手上拿着的笔记本。

我翻开它的扉页,一页页的查看着其中的内容:前几页还很认真的在用混杂着摩斯编码的文字,记录着那智さん离开镇守府后的每一天里的所见所闻,到了后面却突兀的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数字。这些数字大多以194-开头,那是那智さん所认识的每一个人的祭日——她想铭记的东西太多,却又完全无法制止遗忘的脚步大步流星。她知道这肯定不是她一个人的症状,于是她记下了所有的数字将她所珍视的人一一对应,让她幻想着在哪一天遇到已然全数遗忘的她们之后,还可以帮她们唤醒尘封起来的记忆。

再往后,数字也消失了。所有的思绪凝聚成了一个具体的名字:足柄。她将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抄写,机械的填满了剩下的全部空白页。

除了那还留有新鲜墨印的尾页,苍劲有力的笔迹留下了她最后的话语:

早霜,对不起。


少女踏上了一个人的旅程。混迹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穿梭在灯红酒绿的霓虹中。

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总有人或虚伪或真诚的上前来问我这些问题。我不去回答,只是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苍白的回答都会让我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脆弱,干脆的哭出声来博取她或他廉价的同情心,无助的把这个陌生人当成最后的寄托。所以我一个人旅行,一个人流浪。生命中所有的光已经消散,我必须放逐自己;在放逐中从所有的痛彻心扉中清醒过来,变得更加坚强,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那智さん是一个温柔的人,她的不辞而别没有错,因为我不值得她留下;我只会成为她的累赘而已。我是所有人的累赘,我会害了所有试着靠近我的人。所以我要一个人旅行,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列车驶动了,它的终点站在哪里,我并不关心。我只想假装自己有一个目的地,让自己看起来有个归宿而已。

怪物如我,早就不应再妄想任何一丝的救赎。


又是一个终点站。

颓然的走下列车,走出站台,走进又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深夜的街道早已空无一人,作伴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我感觉累了,于是坐进了楼宇的间隙里,与硕大的垃圾箱为伴。一滴两滴的雨点逐渐演变成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可我却连挪动位置为自己找个地方遮雨的力气也没有了。

请让我在这里生锈,腐烂吧。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好的去处。

一线的夜空突然被熟悉的颜色遮蔽起来,那是令人燥热的烈阳,还是漫天恣意闪烁的星光?

“啊,是你……”

她打着那把熟悉的破伞,穿着熟悉的雨衣;她对着我微笑,脸上的污迹全然掩饰不住她的惊喜之情。

“……不知火……さん……”

情不自禁的仰视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喊出了她的名字,我给她的名字。

她笑了,并向我伸出了她的手。她的手上,依旧戴着那时那只破旧的工地手套。

“……欢迎回来。”

犹豫着,想要紧紧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再次发话了:

“你是回来兑现你的诺言的,对吗?”



啊,船长,我的船长。

看着她蹩脚的滑动船桨的背影,我的脑子里毫无来由的回想起这样一句诗。


她拉起我的手一路小跑,跑出了街道,跑到了熟悉的荒地上,跑进了那杂草疯长到比人还高的草地里,依旧是那座高高的垃圾山丘。她无比兴奋的跑上了其中的一座,秋雨洗礼过后的天空恰好在此刻拉开了乌云的幕布,为她想向我展示的事物提供了最棒的舞台。

是“她”。

“她”比以前更大,更结实了,甚至还加装了类似隔水舱、风帆、桅杆等等像模像样的装置,仓促的对各项功能进行机械叠加,让我更加无法用准确的词语去形容“她”的外表了。那些男孩轻蔑的侮辱“她”是个怪物并毫无怜悯的置“她”于死地时,一定未曾想过她会以这样更像怪物的姿态肆无忌惮的重生吧。

我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又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解她东拼西凑般的制作过程,看着她生龙活虎般的表情时而高涨时而低落,看着她……现在就在我面前。为什么我又阴差阳错的回到了有她的这座城市里,难道就因为我偷偷的想念过她,所以就被指引回到了她身边,完成我未能兑现的承诺吗?那智さん明明已经向我确认过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把她当成那个人,忍不住把我所有不现实的幻想都寄托在她身上?

“……嗯……你有在听不知火说话吗?”

她在我眼前挥了挥手。

“不知火さん,”我直直的盯着她,“你一定还记得的吧,我是舰娘的事……”

难以启齿的窘迫让她陷入一瞬的默然,但是只有一瞬,她就扭头跑进了船身遮挡住的另外一边,费力的双手搬动出什么东西重新向我走来。

“没关系,不知火……不也是杀人犯的孩子吗。”

她乐观的笑着调侃道,试着努力将那样东西平举到我眼前。

那是我的连装炮,12.7cmD型,夕云型通用。

注意到她无比吃力的表情,我才想起这样一门武器对于普通人类来说过于沉重,于是赶忙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在你走了之后我想过卖掉她,之前是用推车所以不知火没注意到它居然这么沉……不知火想,如果你真的想过要去伤害别人,为什么不能使用更加轻便的东西呢。”

“所以你一定是使用着这样沉重的东西,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保护着世界吧。”

这是我听过的,关于这门主炮的重量,最美丽的诠释。

“你也一定没有要选择生为【舰娘】吧,我们是一样的;就算我们无法决定别人怎么看自己,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想做的事。”

“而不知火现在想做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去【镇守府】看看。”

没想到她到现在依旧相信着我,相信着我所有的谎言。

我所能确认的唯一,是我们就要乘上“她”出海了。

我别无选择,除了将谎言坚持到最后一刻。


趁着夜色我们将“她”推进了水中,顺着河流一路来到了大海。工业废水的恶臭一点点被海风的咸腥所稀释,熟悉的味道告诉我,陆地已经离我们远去。

其实我感到害怕,比在常规航海任务中碰上了被划分为“姬”或“鬼”类型的敌人还要害怕——至少我知道碰上这样的敌人我可能会死,会受重伤;可是跟着她出发到海上,会碰上什么,又会发生什么,我完全不清楚。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兴奋:再见了,冰冷的城市。再见了,冷漠的人群…我和我的船长,在深秋的天狼星指引下即将踏上新的旅程。

我要兑现我的承诺,去往北镇那熟悉的常年有着轻微霜冻的港口……

“那个……是什么?……”

不知火さん突然停下了手中的船桨,手搭在眉头之上望向夜空。我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立刻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猛烈的颤动到几乎停止的地步。尚且明朗的夜空中,正飞行着不用装备对空电探也能目测到的黑色梭状物——单独一架的深海舰载机。

正因为这些怪物近一年内没有再出现在近海和主要航道上,大型作战开始被认为是单纯的资源浪费,舰娘的力量也被认定为不再必要之物。如果是尚在镇守府之中的我听到了它们再次出现的消息,说不定还会和同伴们一起感到欢欣鼓舞。可这次遭遇却偏偏是现在:没有舾装而无法在水面上航行,唯一的武器还并非是以防空为特长的机铳。

左手握上连装炮的横柄,食指伸进环装的扳机中。呼吸调整成往常的频率,心情跟着慢慢平静下来。我还在害怕吗?祈祷命运放过我,不再将灾祸施加到我和我所珍视的人头上吗。呵,绝不。如果你就是如此沉浸于与我纠缠不休,我也不会再妄想你的任何宽恕了。

让所有的神罚降下吧,就算是早霜我这样的人,也有着不得不得去做的事。

七十年的岁月能塑造一个全新的社会,能创造无数便利的科技,能将过去的钢铁巨兽浓缩成少女的身姿……那么早霜呢?我也要有所改变,我应该有所改变;七十多年的沉寂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刻所发生的一切,终于我成为了那个手握着拯救他人力量的人。我要用这份力量去做到我当年无力做到的事,完成我的夙愿……

哪怕这躯体会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我要遵守我当初自顾自而立下的誓言:

我要保护不知火さん,让她从这恶意的轮回之中解脱出去!

它也发现我们了,发现了这静谧夜海之中的一叶孤舟,杀戮是它唯一需要施加的事物。

“那就是我们的敌人哦,不知火さん。”

简短的回答过后,直截了当的将她从船桨的位置上拉下来,藏到了船桅后方。我抬起连装炮,瞄准它飞行的方向摁动了扳机。如果不在这里将它击坠,恐怕会招致它更多可怕的援军。炮击的后座力顺着我的身体传递到了脚下的船身上,“她”像是咳嗽一样的颤抖起来。原地激起的浪花让我这才想起“她”在设计时没有考虑到要达到能承受炮击后座力的强度。

拜托了,请忍一忍,我们要一起战斗。我向“她”请求,祈祷“她”不要因此而倾覆。“她”努力的承受着,却还是止不住的晃动,不可避免的影响着我的射击。炮口不断的冒出火光和烟幕,天空中却始终没有出现我所期望的爆炸——那架舰载机灵活的做着规避运动,挑衅着继续向我们靠近。

后方传来不知火さん快被炮火声吞噬的无辜叫喊,舰载机已经来到了我的正前方。

别无办法的我丢下了主炮,转过头去张开臂膀,将她紧紧的护在身下。

低空扫射。

船身中弹数发,桅杆因此断裂,带着挂在上方尚未来得及展开的帆布一同跌进海里。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背上绽放开来,嘴里含满了自己充斥着汽油味的血液。没关系,只是几发舰载机的机枪而已……没有直接的使用威力巨大的航弹将我们一次性击沉已经是万幸,看来它是打算将我们视作囊中物般肆意玩弄一番了。

“你……你流血了……!”

视线开始模糊,双腿无法支持上身的剧痛而跪下,身体几乎快要狼狈的伏在她的身上。勉强对着惊慌失措的她支起一个苦笑,我知道我的生命不能又一次终结于如此无谓之地……如果我此刻倒下了,眼下的不知火さん也难逃一死,而我……绝不能让那再一次在我眼前发生!

艰难的回过头去,想要捡起落在一边的连装炮,抬眼却看见深海舰载机已经掉头回来准备再一次俯冲而来。没有多想的我抓起了不知火さん的双肩,粗暴的重新将她转移到我的身下背对空袭,让我的身体成为她的盾。含在口中的血水随着冲击全部倾泻了出来,溅在船身上,也溅在了她那为了迎接首次出海而特意选的一件不那么脏的衬衣上。区区两次机枪扫射而已,我就已经快要无法承受,离开镇守府之后我的身体竟已变得如此赢弱不堪。我不禁自嘲着、感到绝望:自说自话的说要改变命运,结果却什么都做不到吗……

“不知……火さん……没事……吧……?”

下意识的再次呼唤她的名字,看到的却是清晰的血迹从那粉色头发遮掩的鬓角下渗出,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就在我的注视之下。


哦,殷红的血滴流泻,

在甲板上,那里躺着我的船长,

他已倒下,已死去,已冷却。


舰载机的呼啸声恍若隔世,船身开始无可救药的渗入海水。末世的方舟成就了最佳的棺木,而这一切皆因我而起。

“不知火さん……”

背上的伤口还在灼烧,却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

“不知火さん……不知火さん……不知火……さん”

一遍遍的呼唤她的名字,却已经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伤心、痛苦、无奈、悔恨……就算再怎么表达比被地狱之火炙烤还要痛苦的灵魂,也不及我此刻再次失去她的万分之一。神啊,难道在过去那么多年后你选择让我以全新的姿态重生于世,只是为了再一次让我更加刻骨铭心的体验这种失去的切身之痛吗……


“…畜生……搞什么鬼……!!”

戴着工地手套的手突然攀附上了船舷,同样的另一只手盖上了那张原本被血染的脸。将血与污一同拭去,她居然就这样,在我眼前重新坐起身来;在我惊呆的神色中她没有丝毫疑惑和迟滞的拾起了那门原本属于我的连装炮,单手举起,朝着再次俯冲而来的舰载机开火了。

“沉没吧……沉没吧!!”

不知火……さん?


炮火的巨响掩盖不住那似曾相识的战吼,硝烟与火星的交织中浅蓝色的眸子发出淡淡的光亮。

打从一开始就该想到了:一个看似并无特别之处的孩子,怎么会和“杀人犯”一词捆绑起来?最初这么叫她的人,想必是在无意中目击了她如此刻般的眼神后才深信不疑。

她伏在甲板上的样子宛若一张弩弓,看似狼狈,其实是在通过增加接触面来让船身均匀的吸收后座力而不至于震荡过于激烈,每一发打出的弹药都能准确的影响到那艘狡猾的舰载机的飞行路径。它歪歪扭扭的靠近后重新评估了威胁性,航弹的轮廓开始在那梭形的下方浮现。

连装炮中的弹药量还剩下最后两发,她的嘴角却已经随着她轻蔑的眯起的双眼、一同勾起了象征胜利的弧度。

“……无聊透顶。”

轰鸣中绽开的火树银花里,炮弹同时贯穿了投下不到百分之一秒的航弹和那架梭形的深海舰载机本身。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事,她完成得轻而易举。

“……要紧吗,伤口……”

然后她重新面向我,手里拿着我的连装炮。

就是在她迟疑着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猛地夺过了她手上本属于我的武器。全然顾不上身上的伤,我撞开她,跑到了船头的位置上。

“……早…霜…”

遮遮掩掩的呆滞和迟疑后,她叫了,叫出了我的名字,过去我从未向她提及的,我的名字。

“全部……好好记起来了呢……”

我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了。阳炎型驱逐舰二番舰,不知火。

果然那个会笑的孩子,不过是你无奈之下的伪装而已……

她试着走近我,却停在了我举起的炮口前。

“不要过来。”

我如此命令道。如果有什么能让眼前这个人屈服,那一定是凌驾于她之上的力量。

“……你…要干什么。”

低沉的嗓音质问,永远好似愤怒尚未消殆的面孔。那就是那个人原本的面貌,是我曾经所知道的她。

“不知道吗。在你以现在的样子归来之前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哦。”

自己的声音突然覆盖上一层连自己都感到厌恶的轻浮和残酷,冷笑着向她讲述我所知晓的事实。

“作为舰娘的你和我刚才都超负荷运转了,很快我们的身体就会陷入强制停机。到了那时,我们的自身重量会变得无法控制,当然了,那是会让我们脚下的这艘船被压垮的程度。”

她死死的紧盯着我:

“不知火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笨蛋一样呢。不明白吗?”

我冷冷的嘲笑回去,

“‘她’受了伤,现在只能载一个人了。”

“从这里朝着天狼星的方向向北,就能到达北方镇守府。但是我来自那里——那里只剩下废墟了,所我建议你不要做那种傻事。所以朝着反方向划回到岸边吧,到别的城市里去寻找舰队的同伴们的下落……”

无可名状的悲怆终究还从喉管中涌了出来:

“……而我,要在这里下船了。”


“冷静下来,早霜……”

“该冷静的是你才对吧,不知火さん?!”

她撺紧了拳头,我也一样,心虚得扩大了嗓音为自己壮胆。

你厉害,你真是厉害。你伪装成一个我完全认不出的样子,假装成我在失去一切之后的慰藉,无非就是想看着我丑态百出的样子对吧?想看我对你念念不忘,想看我因为你伤心欲绝,想看我原本铭刻在灵魂里的冷淡被你折磨得荡然无存,想看我所想要坚持的一点点尊严被你蹂躏成一幅幅最最不堪的画面……而这些,你都看到了。

你赢了,你好狠心。我知道你恨我,至始至终的对我恨之入骨。因为在那过去之中就是我导致了你的沉没,害你因为一个穷途末路之人而草草终结了一生。

所以……至少在这一生,这一世里……

体内锅炉般的器官在给错误器官给暖了,涌上的湿热还带着灼热的海风争先恐后的突破了眼角的最后防线。

我知道,我在哭。哭着发号施令怎么会有人服从?

可是那又怎么样,你早已见证过了我无数比此刻还要难堪百倍的景象……

所以就当是我求求你,求你满足我最后的愿望:

“我不能让你……不能就这样看着你再一次因为我而死去!!……”


她迈开双腿做了一个看似滑稽的动作,脚下的“她”立刻无比配合的狂笑般左右摇晃起来,真不愧是她的造物;那一刻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想要干什么,只是为了平衡住自己因为背上炸裂的伤口而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在那一瞬微微放低了连装炮的高度,迎来的却是她蛮不讲理的扑来的身姿。

死死的摁住了我持有连装炮的手,用腿绊倒我的脚跟让我失去平衡,揪住我的领口,淬不及防的将我从船头上拎了下来;连装炮在这个过程中被甩到了船的另一边,重重的与船底撞击的除了它,还有被她彻底放倒在她身下的我。

她的手没有松开我的领口,下一步一定就是掐住我的脖子了:让我在满眼炫目的光晕之中窒息,溺毙在自己喉咙中残留的鲜血里;然后把我的浮尸绑在船底,作为她求生的浮圈……

就这么做吧,就这样杀死我吧,就这样向我复仇吧,如果这一切如你所愿的话……背叛了你的罪行活该我被你千刀万剐,活该我为你万死不辞。如果我在这里死去能让我欠你的所有债得以偿还,那么请务必让我在这里死去。

“为什么那么轻易的放弃啊……”

海水细小的水柱正从船身的弹孔里汨汨的灌注进来,闪烁的繁星也被飘来的雨云遮挡。这些来自各处的水化作雨滴滴落在我的眼窝里,顺着它的弧度一点点下滑——滑过我的眼珠,滑过的睫毛,滑过我的脸颊,最后,滑进了我的嘴角里。我尝到了它的味道,是咸的;如果真的是雨水的话,应该是淡水,应该如糖果般甘甜,不应该如此苦涩。

我抬头看着她,她在哭泣;原来我尝到的,是她的泪水。

“为什么总是自说自话的逃走啊……”

下雨了,一滴,两滴,和她的眼泪一同滴落在我的脸上,和我自己的眼泪混淆在一起。

而那之后的味道,再也无法道明了。

“……你……在哭…”

那个不知火应该是坚强的,是永远不会露出如此软弱的表情的。就算被全世界的人所伤害,和不公的命运作对而被击倒,她也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黯然伤神的表情。

下意识的,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轻轻的触碰了她呢因为哭泣而变得一塌糊涂的脸蛋上;下意识的,想要她笑,就像所有我们尚在那间小屋里的记忆中一样,想要她露出只对我一个人的笑容。

“一个人在恶臭熏天的垃圾厂中醒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所有人都嫌弃不知火,憎恶不知火,当不知火是个怪物。这样令人绝望的世界,不知火连一秒都不想多呆下去……”

“不知火想要割脉自杀,不知火试过了;每每刀锋落下时皮肤就会变得如钢铁般坚硬,反复的尝试让我精疲力尽也让那把布满锈迹的旧刀被磨得程亮如新…体内残留的属于舰娘的生存本能让不知火只能选择继续活下去。”

“……但是不知火遇见了你,遇见你伤痕累累的躺在山脚下;不知火费劲了力气才将你带回去,只希望你醒来之后能和不知火说说话。”

“结果你不但跟不知火说话了,还将这个名字——原本的名字,给予了我,告诉了我本应属于的世界。每当不知火觉得生活的希望渺茫,觉得孤单无助的日子没有尽头的时候,不知火就想到,至少还有你……”

她的哭泣,和她的笑颜一样,于我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事物。

“如果连你都不在了的话,我……没有办法……一个人……”

不再用紧蹙的眉头约束她的表情,如雨注般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头。

她的手从我的领口上移开了,慢慢的,她的双臂环住了我的脖颈,就跟那天夜里执拗的要把体温分享给我的时候一样。她的肩头,她的发丝,散发着一股只属于旧物的气味,算不上好闻,却满藏着令人安心的眷念。我不应该和她靠的这么近,不应该在这种关头还沉溺于她的温柔,可是我无法抵抗,因为我的内心其实一直期盼着这样一份救赎——不是绝望之刻的三途川上的蛛丝,也不是奢求无果后无奈之下的替代品,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我需要你”。

我听见呼啸的夜风,刺骨而又尖锐,穿透了我们的身体。尽管知道我们的身体正在变冷,但是我并不感觉到严寒。我们彼此拥抱,宛如梦中,好像我们有一件无形的衣物将我们包裹在一起,再也无法分离。

脚踝已经完全没入了渗进船身的海水里,很快我就要沉没了,和她一起。

“没关系的……”

她突然安慰道,

“如果不是像这样在镇守府之外的地方相遇,恐怕不知火永远都没法知道你总是躲着不知火的原因了……”

“其实在那些年里,原本十八驱的伙伴相继离开了不知火……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到什么,只是一个人孤单的在海上航行。那一天里执行着搜寻了鬼怒さん下落的命令,一如既往的毫无收获,打算空手而归时,不知火遇到了受伤的你,同样孤身一人静坐在浅滩上……”

“‘至少让不知火能救助你吧’,只是这样想着,向你靠近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突然从肺腔中抽出一丝苦笑,她继续着她的述说。

“重生之后不知火依旧记得你……那一天我们在走廊上偶遇,虽然从未以少女的身形相认,不知火的直觉却告诉自己那就是你,夕云型的早霜……可是你以‘我们’为主语向我发问,让不知火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为你大概已经忘了不知火的事情了……其实那时不知火真的很想问你,在镇守府里生活的习不习惯,过的好不好……”

“哪知道那之后的再次重逢,尽然是在不知火真的忘了你之后……”

原来她和我一样,把彼此视作救赎,却又在纠结万般后选择了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和忏悔收敛,暗暗的以为这样对彼此都好。

她的臂膀松开了,在她又一次奋不顾身的拯救我之后,她的时间在令人温暖的话语中走到了尽头。不想让她的体温再一次离开,却又觉得应该体恤她:她为她勇敢的告白耗尽了全部的气力,代替了什么都没能做到的我,在最后的时刻填补了彼此空缺的沟壑。

“最后……想告诉你的一件事……”她已气若游丝,“‘她’的名字是……”

不再有下文了,她的眼睛安详的合上了,侧着身子倒在了我的胸口前。我握紧了她变冷的手放在胸前,弯下身去,一遍遍让彼此的脸颊轻蹭,直到她的身体一点点变沉,让我无法支持。

你是夏夜的蜃,我是深秋的雪。

我们本不该有所交集,可造化弄人之下我们偶遇,于是毁灭的命运公平的降临。

然后我们握手,拥抱,紧紧的靠在一起。至少在这一刻里,明白了对方是彼此的唯一。只要知道它,我们便不再惧怕死亡,保持着相拥的姿势,坦然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我在她的身旁躺下,半身同样浸入了海水之中。微微侧过脸来望向沉沉睡去的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尖叫,敌人当然不会只有一架舰载机。只不过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道出彼此最后的心事。请尽情倾泻所有的光亮和火焰吧,就当是为两个得到了救赎的人作最后的洗礼。

这就是我剩下的全部了,我会跟随她,一同沉入深不见底的海里。

谢谢你,不知火さん。


“第一战速、炮雷击、准备!开火!十门的主炮可不是摆设哟!”

“夹叉吗……下次就是直击!”

深色的制服,崭新的舾装。黑夜的近海之上突然出现的两个矫俏身影,向来自深海的敌人展示着强大的力量。它们回来了,她们也回来了。世界在偶然的脱轨之后,依旧会一如既往的运转下去。

“可不会就这么回去的哦~……”

“等等,足柄,不要追击了!”

“诶~?!人家才刚热身完毕呢……太扫兴了吧,那智真是……”

扎着长长的侧马尾的黑发舰娘停在了大海中心的某处上。在她的脚边,静静的躺着一艘几乎要完全没入海底的小船。

“……找到她们了。”

她低声说道,欣慰无比。

在那小船之上,静静的睡着两名少女。其中的一位,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一边的眼睛;而另一位,粉色的头发用蓝色的发饰在脑后扎成一簇。

她们的双手,紧紧的牵在一起。

“……来帮忙吧,足柄……足柄?”

“啊,来了来了~”

“你在发什么呆呢。”

“嘛……”

烫了大波浪卷的棕发舰娘撩了撩背后的秀发,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调皮的笑出声来:

“她们两个可真像一对儿~”



XIII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在我枕边打出一条长长的光影时,我醒来了。

对面的铺位空着,房间的布局也很陌生,床上的被褥也不是熟悉的花色。

走下床去,打开衣柜,深红色的外衣和白色衬衣搭配成一套挂在里面;啊对了,当然还有蓝色的领结,灰色的丝袜……

再次、回来了吗。

熟练的为自己穿上这身制服,最后系上白色的发带,镜子前站立的就是早霜了;夕云型驱逐舰的十七番。

试着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稍稍被自己的笑容吓到了,嘛,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呀,真的挺渗人。

我回来了。

小声的自言自语着,我扭开房间的门。

宿舍的走廊上窗明几净,木制地板微微的霉味给人惬意的感觉。窗外能望到水平线的大海也好,忙碌的港口码头也好,都光明正大的告诉我这里就是镇守府。当然了,这里不是我原先所在的北方镇守府,大概只是某处未遭劫难的下级镇守府吧,从规模上就能看出来了。不过,反正被命名为镇守府的地方,其实都长得差不多。

唔…嗯。这样的景色,不会改变呢。

走廊上的人一点点多了起来,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或许只是暂时忘记了的。她们都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因为手中都抱着大大小小的纸箱的缘故而未与我驻足交谈。但那没关系,我知道,我们又有很多的时间去重新熟悉彼此了。

走廊的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她们正倚靠在窗边交谈。

是那智さん和足柄さん。

那智さん第一个发现了我,脸上绽放的笑容,疲劳又有些僵硬。

“早霜……”

她在我面前微微蹲下身来,保持着和我平视的高度,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好似不经意般从下方伸来,慢慢的向我的脸颊靠近。

“那智さん……”

没有本能的退后一步闪开,只是站在原地对她笑道:

“现在我们在镇守府里哦,是不是把我和别的孩子搞混了呢?”

然而那智さん还没来得及因为我的话语而错愕,巨大的玩偶就狠狠的砸到了她的头上。

“真是的在发什么呆啊~”足柄さん手里拿着我曾经的房间——那智さん给我的房间里放置的狼犬布偶,“这家伙,居然把你一个人丢在出租放里自己出来了,不像话!”

她笑骂道,根本不想掩饰重逢的幸福。

“我也没办法……房东一直在抗议,我一时半会又没找到合适的搬家公司,只能自己出来转转了。”

那智さん一脸无奈而又不耐烦的回应,然后重新转向了我:

“原本只是想让你一个人在那里待一段时间的,你怎么就跑了呢……其实在我离开后刚走到城市的近郊,就接收到了提督通过国际救难频道发来的密文通讯,还遇到了足柄,可是回去找你却发现你不在了。”

她重新站直,并再次伸出手来,似乎想试着摸摸我的头,但却终究还是在犹豫中放下了。看来要完全回到我们过去的关系,对于那智さん来说还需要一点时间。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这孩子,运气确实有点差……”

话音未落,足柄さん就再次用布偶狠狠的砸了她的头。

“这话算什么啊~太不负责任了吧!还有最重要的通知忘了说吧?”她笑着转向我,“提督对我们说,如果遇见你的话,叫你第一时间去工厂,有位重要人物在等你哦~”

“呐,早霜ちゃん,今晚我们偷跑去镇守府外面的酒吧喝酒好不好?”足柄さん冲着我露出了小虎牙,将上身的重量压在了颇显无奈的那智さん头上,“当然了,她请客,你来调酒~”

我点了点头。

“那么,就请允许我先失陪了。”

我向她们微微鞠了一躬,加快了脚步。


不用描述那位大人究竟有多重要了:就算是我那位自视甚高的司令官,都会对她使用敬称的女人。

倒也没那么复杂,光是知道她的姓氏,也就对其中的缘由明白了七八分。

“贵安,平贺さん。”

坐在零零总总的复杂仪器前,半脱着工厂服的中年女性从转椅上站起身来,疲惫的微笑着向我示意。

她身边的水容器中躺着一名沉睡中身着阳炎型制服的舰娘,是我所熟悉的、那名曾被称作怪物的少女。

“这就是一场玩笑,”

她说,

“全都是一场过分的玩笑,其中的七分有关政治——总之,是我不能说的东西。”

她就这样用“玩笑”一词,概括了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发生的所有事。

“对不起。”

她深深的向我鞠了一躬,这样的大人物突如其来的歉意,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上面的人认为只要深海栖舰不再出现,人类就不再需要舰娘了,他们错得太过离谱。”

“我们需要你们,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她注意到我的眼睛其实没有并落在她身上,于是她重新坐回了转椅里;

“按照最初的设想,当你们不再呆在舰队里进行日常补给和出击后,身体会慢慢变得接近普通人类。这个过程伴随着对舰船时代记忆的遗忘,以及数不清的伴随症状。痛苦,但至少能保证你们在战后能有正常的生活……我能抽根烟吗?”

不等我点头答应,她就已经摁下了火机。吞云吐雾中她敲了敲放在桌角的一打厚厚的报告书,以及最放在上面的、来自某位重巡舰娘的小笔记本。

“然而事实证明,我们的想法太天真,太欠缺考虑。”

我重新盯向她的眼睛,她像是会意了一般,笑着拿过放在一边的烟缸,将化成白灰的烟灰敲落:

“……在正式的停产公告下达之前,中央工厂里停放着一组刚刚走下生产线的十八驱成员—驱逐舰娘的造价允许她们存有这样的‘备用品’—工厂没来得及为她们制造舾装,陆军的宪兵就过来封锁了工厂。至于他们是怎么让这些半成品流出到社会上的,我们至今不清楚。”

“没有制造相应舾装的舰娘,理论上是不可能拥有过去的记忆的。就算她的前一任确认战沉了也一样。”

“可是我查看了她的记忆文档,属于‘不知火’的记忆却应有尽有,甚至还包括她的前一任才带有的独立记忆,完完全全的超出了现有技术的解释范畴……”

“不过,我并不打算去探究其中的原因了。什么都必须要用科学去解释的话,这个世界不就太无聊了吗~”

她深吸一口烟,望了一眼工厂布满管道的天花板,然后看向了我。

“但是在看了报告之后,我想,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你。”

这算是称赞,还是贬低?其实这都不重要了。舰娘的出现完美的打破了科学曾一度否认的‘灵魂’的确实存在的理论,虽然忘记了这句颇为拗口的话出自何方,但却曾让我为自己身为舰娘而小小的自豪了很久。如果灵魂是存在的,那么命运也一定是存在的吧?

我只想说,命运可真是个老伙计~

她重新站起身来,快要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又掉头过去,走到了那个装着她的水容器旁边。

“对于你来说或许很残酷……但是为了让新的不知火的诞生,我必须删掉她的一部分记忆来保证建造人格的完整性。这个选择权,我决定交给你”

“我可以删掉她所有关于过去和舰娘的记忆,只留下她在人类社会时的记忆,让她成为一个普通的人类。我会将她作为工作人员分配进你隶属的镇守府工厂里:她会记得你陪伴在她身边并将她带来这里的事,而你也能时不时的来工厂里看望她;或者你希望我删掉她流落人间后的记忆让她回到最初的状态,然后等到舾装建造完毕,她就会作为阳炎型二番舰的舰娘调回重建后的西方镇守府,”

“当然了,”她顿了顿,“你们的下一次相遇,对她来说依旧会是转生为舰娘后的第一次。”

睿智如她,一定早就预料到了我的抉择吧?只不过看她颇为玩味的表情,想必只是想看看我亲口说出时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挺直了胸膛,大声的向她宣告道:

“请让她成为真正的‘不知火’吧。”

她笑着弯下身去,将手中的烟蒂摁进了烟缸后走向了工厂出口的大门。

“那么我去向你们的提督知会一声,顺便和她一起操心一下你们这些‘战争少女’接下来的事~”

她走到门口,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回过头来:

“对了,关于她最后想要告诉你的事……”

她喊道:

”她给‘她’起的名字是‘早霜’,和你一样。“

语毕,她走出了工厂,并轻轻的带上了工厂的大门。

那算什么,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的怪物啊,不知火さん?明明你还夸我漂亮来着。

只是,原来你真的从未忘记。

能想到了吧?这时候的工厂,只剩下我和不知火さん两个人。

我跪下身来,趴在了水容器的边缘上,用手指扫过她浮在水面以上的发梢。

重新穿上那身潇洒制服的她反而让我有些小小的不习惯,包括她那张干净的脸蛋。尽管双目紧闭着,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赞美这张脸的帅气。她现在的样子,就像躺在人类女性那孕育生命的器官里,尽管此刻的她不会因为任何的狭窄和黑暗而蜷曲身体。平贺さん说,是我成就了你,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自私的认为你是只属于我的呢,不知火さん?

我忍不住猜想,如果是醒着的你,见到此刻坏笑的我和我不讲理的小算盘,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反正你肯定还是会摆着那张可爱又可恨的扑克脸,一脸无辜的对我说“不知火做错什么了吗”云云,对不对?

啊啊,真是无聊,只是这样看着你就让我笑得这么开心,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坏孩子呢。

无论好坏,你都将会是新的不知火さん了。那么为了庆祝你新的诞生,我决定了,我要夺走你的初吻。

当然了,这可不是我的初吻,我的初吻给了曾经救助了我们两个的那个人。你可别不服气呀,谁让她是重巡,你却只是个和我一样的驱逐舰呢~

真的像个笨蛋一样呢,不知火さん;再见,不知火さん。

我对着她的唇,亲吻了下去。


对了,你要问关于那个伪装的小岛上的、最后的故事吗?

在那一片飞速的下沉和坠落的黑暗之中,一个光点突然照亮了海面之上拂晓的水平线。然后两个,三个……数不尽的光汇聚着,成为了水平线本身,并且还在不断向着小岛的方向蔓延,淹没了海岸前方船只的坟墓,爬上了没有流沙的沙滩。

不知火。

岸上的我,轻声念出了已然那化身为蜃的怪物的名字。

然后,所有的光与亮在我的面前交汇,凝聚,最后固定成了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少女的身形。

她伸出手来牵起了我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来吧,我们回家。”

她笑着对我说道,然后,叫了我的名字。

因为她的爱,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那一刻的我如此确信。





尾声

“这算啥嘛!”

与挂着“提督室”的门牌相邻、写有“秘书舰室”字样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响起了一位驱逐舰娘不满的声音。她气愤的将一叠厚厚的文稿,重重的拍在了另一名和她同样身着深红色外衣和白衬衫搭配的舰娘面前。

“藤波姐姐不是问我,为什么看起来反而跟不知火さん更为亲近吗,这就是……”

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一边眼睛的舰娘,平静的回应着。

“早·霜·!!我那叫‘带有疑问语气的祈使句’!为什么结果是你写了这么一篇长篇小说给我?”

被唤作藤波的舰娘继续发泄着怨念,而被唤作早霜的舰娘却不置可否般的发出了“呼呼”的阴冷笑声:

“那么,感想呢?”

“太长不看。”

“是吗……”

早霜将那叠文稿拿了回来,放到了一边:

“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看着藤波姐姐的……一直……一直看着……”

再也受不住被这样愚弄般的对待,藤波冲出了秘书舰的座位来到早霜面前,将双手摁在了她的双肩上:

“早霜~~~~~~!!那个阳炎型的家伙到底哪里好了!那种杀人一样的目光光是远远的看着就让人感觉害怕好吗?”

藤波的眼睛突然垂了下来,在个子稍高的早霜眼中自然的成了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

“难道我就不可以成为你的救赎吗?明明我也是因为想救援你而被击沉过……”

“藤波……姐姐……”

动摇了!那个早霜终于在动摇了!藤波保持着原先楚楚动人的表情,心中却狂喜不止。

这时候隔壁的提督室却极不适时的传来了不雅的大声叫骂:

“…………怎么?你的意思是你想在军事法庭再见?……我要挟你?!哈,你怎么就不说说你们当初干的那档子事儿?丢光了防卫省的老脸!……我不管!你就当是战争补偿!是战败赔款!不管你当成什么我都要你把那份扩军和扩建的拨款文件今天之内…………什么?已经送来了?秘书舰怎么没交过来?……”

“啊……”

早霜和藤波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同时扭头看向桌面,一份还带有油墨味的合同传真正静静的躺在那里,享受着两位少女同时注视的高规格礼遇。

提督扯着嗓子的粗犷女声再次从隔壁传来:

“今天轮值的秘书舰是谁?!……藤…波…………藤波——夕云你给我过来接手剩下的工作,瞧你都把你妹妹惯成什么样了——藤波!!!!!!!!!!!!臭丫头,看我今天不把你大卸八块!——”

“呜哇啊!母夜叉要来抓人了,我我我……我先逃了!”

“你给我站住,不要以为我没听见!那就是你如何称呼你的上司的吗?!——藤波!!!——”

迅速的松开了早霜的肩膀,藤波头也不回逃出了秘书舰室,身后跟着同样从提督室里冲出来的女性提督,一同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处。正走在走廊上的四名舰娘完美的与追逐着的那两人擦肩而过,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

“刚刚跑过去的那个……是这个镇守府的提督吗?”

“看来是呢。”

“哈…那…提督都跑了我们要怎么办啊……”

“什么啊?你不是争着要当十八驱的领队吗?快点想点办法啦,阳·炎·领·队·!”

阳炎满脸困惑的看着双手叉腰呵斥她的霞,无奈的挠了挠头,双马尾跟着一晃一晃。

“那么……好!我们就先自己逛一下这座镇守府吧!毕竟第一次来呢……”

“阳炎さん。”

“是!”

很少被人加敬语称呼的阳炎立刻立正站直,却突然想起了这座镇守府里确实有着一个会这么叫她的存在……越想越是全身冷汗外冒的阳炎转过头去看向来者,果不其然就是嘴角有着一颗美人痣、葱绿发色的夕云型一番舰。

此刻她正对着她笑,笑得她浑身发毛双腿打颤,然而还要故作镇定的回应:

“呀-呀吼,夕…夕云啊,我还在想是谁、哈哈哈……”

“您·是第十八驱逐队的领队,对吗?请您·现在跟我·过来办理一下临时调任的相关文件手续~”

“当—……当然——”

于是阳炎就这么跟着夕云走了,滑稽的步伐看上去更像是要去签署卖身契。

“哼,还自称是领队呢~结果站到夕云型的跟前就……”

看着阳炎远去的背影霞不无嘲讽的笑道,然而还没等她笑完就有两团不明物体飞扑了过来,差点将她直接撞到在地。

“霞ちゃん!人家好想你!!”

“慢死了渣渣霞!老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等你可要知足啊!”

是朝霜和清霜。她们一左一右的搂住了霞的腰和肩膀,让身高本来就略逊一筹的霞有些踹不过气。

“别抱过来啦你这夕云型的渣——啊清霜我不是说你——渣渣朝霜你给我走开点啦!”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想要打架的话老娘明天再奉陪,今天就先一起去找足柄大姐让她请我们吃点心吧~”

朝霜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和清霜合力把霞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方向带。

“烦死了人家现在还在任务中啊!霰!不知火!快做点什么啊……”

霞求助般向剩下的两人喊道。

“霰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这就对了嘛!你看你朝潮型的同型舰就很懂得做舰娘最紧要开心的道理~一起来吧~~”朝霜顺势就搂住了霰的脖子,四个人就这么摇摇晃晃的继续前进了。

“顺便夕云老姐说过了阳炎型都是坏家伙,所以才不要带阳炎型的家伙玩一个人哭哭哦!”

临走之前朝霜还不忘头也不回的比了一个粗鲁的手势,放声大笑着走出了视线范围。

于是走廊上只剩下不知火一个人了。当然了,就算她感觉无奈,她也一如既往的不露声色。

这时候挂着秘书舰室门牌的房间里,走出了一名若无其事般的黑发舰娘。在她走出门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和不知火对上了。

仅仅维持了数秒的对视,却像是持续了好几个世纪。

终于她重新挂上那冷冷的笑容,问道:

“啊拉,不知火さ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沉默了一小会,不知火才答道:

“……不,没什么。”

“那么,失陪了。”

黑发的舰娘再次笑了,她转过身,朝着她所站立的地方的反方向走去。

她突然跑动起来,追上她,拉过她的一只手来到自己面前。然后她摸了摸口袋,最后将一枚淡黄色的方形糖果,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奶糖,要吃吗?”

她是这样问的,她听见了。


=END=



完毕,谢谢,如果你能认真读完,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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