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盆小盆栽，帶著炫目的笑容跑向妳。

「吶，妳看！漂亮吧！這是我親自種的喔！」她像是要邀功般笑著，妳的目光越過那盆在豔陽下熠熠生輝的迷你向日葵，直直望進她魅笑的眼眸，那種孩子氣的驕傲讓妳不禁微笑。

「我就說我種的起來吧，敏涵，」她輕輕撫著向日葵的葉片，「妳總不相信我也是很有耐心和恆心的。」翠綠葉瓣上的露水忽地閃爍，刺痛了妳的雙眼。

妳原本想辯駁，方要出口的話語卻被她一霎那間的眼神給硬生生鯁在喉嚨，妳發現有種難以解讀的情感蘊含在她望向那朵向日葵的眼底。

「這朵就送妳吧，希望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逆著光，她嘴角的弧度看起來是如此的虛幻。

清晨六點十分。

妳從夢境中悠悠轉醒，生理時鐘讓妳在這個灰濛濛的假日依舊準時醒來，平時妳會像位大孩子在床上翻滾幾圈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溫暖的床鋪，今日卻好似被驚動的鳥兒，迷茫的眼神在不經意地掃到櫃上的那張合照後，便像觸電般敏感地拱起身子，翻下床衝進浴室，不斷用冷水潑向自己的臉龐，試圖洗去方才夢境遺留下的真實感。

妳最近常常做著相同的夢，而夢境總停在匪夷所思的地方，一開始妳十分好奇地思索了一下午，希望可以解出夢裡的她想表達的意思，但在耗費了一整個下午還被公司老闆罵臭頭後，妳不得已兩手一攤放棄追究。

最初的好奇在夢境越發頻繁與真實後，漸漸褪成恐慌。

妳想不起來，十年前的她在夢境裡到底想表達什麼，又為何過了十年光陰後才找上自己。連名字都有些模糊的她，為什麼那天的場景卻清晰得彷彿身歷其境。

現在的妳已經懶得探討，甚至恐於探討，總感覺一旦檢索了被自己上鎖的記憶，自己將回不到現在的自己。

所以妳選擇迴避，就如十年前的妳一般。

提起背包，妳隨手撫順不知何時過肩的頭髮，看了眼行事曆上畫了個大紅圈的日期後，便急忙邁出步伐。

關上的大門震了震，書櫃上那幀四人合照內短髮的她，臉上的笑意似乎深了些。

早上八點三十五分。

交疊起雙腿，向後一仰讓身體陷入柔軟的沙發內，當全身被柔軟包覆時妳會有種莫名的安心感，這依賴似乎是被培養出來的，但來由卻已斑駁的難以判讀。

妳目前身處的咖啡廳是某天下午偶遇的，一進門濃郁的咖啡香便會撲鼻而來，大方而簡單的設計中感覺得出店長的細膩。妳喜歡坐在放著舒適沙發椅的那一隅角落，享受裡頭靜謐的氛圍。

淺嚐了口香氣四溢的焦糖拿鐵，甜膩的焦糖和著牛奶的香甜，再加一點點espresso的苦澀，簡直絕配！但某人卻嫌棄地叫妳不如直接喝焦糖牛奶就好，五分之一的濃縮咖啡幾乎嚐不出味道。雖然她老這麼碎碎念，但每次來到咖啡廳，她總不忘為妳點杯香甜的焦糖拿鐵。

她在小地方的貼心，就像落下的石子，總能激起妳心湖陣陣的漣漪。

好幾次妳逼著自己把那張懷藏在心底的容貌給遺忘，可那與她一同印下的足跡卻不斷地提醒妳她的呵護。最後妳無力地放棄了，把一時賭氣丟到衣櫃深處的四人合照重新放好，照片上她的臉龐比記憶裡的更秀氣也更令妳手足無措，她深邃的棕色眼眸，有著蠱惑人心的致命引力。

心情輕易地隨人躍動，簡直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而妳早過了那樣的青春年華十年，為了不讓自己像個青澀的小女孩一樣丟人，即使妳不爭氣的把照片放在書櫃上，妳也會巧妙地避開往那個方位的視線。

難道妳讓我對妳的貼心成癮還不夠嗎？為什麼連我唯一能稍稍喘氣的夢境都要來搗亂？

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妳留下的足跡沒被抹去反倒越發深刻？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妳，手上的咖啡差點溢出杯緣，抬頭一看果然是那張熟悉的面容。

「你來啦，好久不見。這次回台北是為了辦什麼事？」多年未見的他，曾經稚氣的臉如今也多了點風霜與歷練。終於有點男人味了啊，妳壞心地想。

「沒什麼，我上班的補習班剛好休假，而且在家裡翻到這張照片就想說來找妳好了。」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張與妳相同的四人合照，妳下意識蹙緊了眉頭。

「你還真是隨興啊......」

「而且我也順便打給了其他兩個人，問候他們最近的狀況，」他向服務生點了杯黑咖啡，「我晚點要去找季軒，妳要一起來嗎？」

這次妳真的不幸地打翻了手中的焦糖拿鐵，灑了一地的飲料讓服務生們急忙上前幫忙處理，然而訝異的神情只停留在他的臉上幾秒後便消逝，他似乎沒有很意外妳的失手。

季軒。

啊......對，那個喜歡打籃球和大笑的女孩、那個給了自己太多依靠的女孩、那個曾經讓自己無法自拔地溺在她給的溫柔裡的女孩......是叫這名字。

那個名字迴盪在妳腦海裡，敲亂了妳的思緒。

「看來，妳對她還是一如往常的殘忍啊。」他淡淡說道，還陷在混亂中的妳遺漏了這句話，「.....明明是故鄉，開車回來的路上我卻沒有歸鄉的欣喜若狂，直到看到熟悉的校服才發覺自己已到達了目的地呢。」

他輕啄了口剛送上的黑咖啡，淺淺地笑了。妳沒由來地覺得那抹笑有點嘲諷，或許自己只是孩子氣地埋怨他竟輕易提起妳刻意忘記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妳曾為了那兩個字輾轉反側多久。

「異鄉，是沒有他的故鄉，對吧？」妳帶著勝利的表情瞅了他一眼，果不其然成功地令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我有打給他，但電話卻是空號了啊。」霎時間陰沉的雙眸讓妳驚覺到自己一時衝動所造成的錯誤，卻也無法收回被踢翻而散了一地的回憶。

他頃刻間的沉默掐著妳使妳難以呼吸，妳不自覺脫口而出：「我有他新的手機號碼......他剛換完就打給我的，你......」

「不用了。」妳的心臟忽地收緊了，在他露出那抹似曾相識的苦笑後。

「他不給的，我也不奢求。」

其實就像他不知曉妳為她輾轉難眠，妳同樣不清楚他為他流過多少淚水。

明明喝的是甜膩的焦糖拿鐵，嘴裡的苦澀卻有如被強灌了一杯黑咖啡，苦得妳遏止不住渾身的顫抖。

「啊......難得相會就別說這種話題了吧。」

等妳終於稍微克制那股在身體肆虐的苦澀，他的眼神已回復到最初的冷漠，妳倏地有些害怕他臉上的微笑，好似只要輕輕揭開那層偽裝，這個男人就會在眼前崩壞。

「是、是啊.....談談你最近的生活吧。」妳盡力掛上輕鬆的笑容，眼角卻望見自己握著瓷杯的指節緊張地泛白。

一度期待過這場與高中死黨的聚會，卻在牽涉到其他兩位友人時讓話題失控，那段曾經就像道傷疤，他與他之間發生過什麼糾葛，妳不明瞭，但妳明白妳和她之間的過往就像令人成癮的毒藥，明知該下決心戒除卻又忍不住對它依賴，一直處於最恨與最愛的尷尬地帶。

中午十一點五十分。

改變話題使氣氛好了許多，雖然還未輕鬆到可以自在地翹著腿喝咖啡，但只要不再是劍拔弩張的氣氛，妳就很感謝上天了。就在妳以為能開心地結束這次的會面時，他跟服務生借了一隻藍筆與一張便條紙，在上頭抄抄寫寫，不知為何妳又感到一股壓迫。

「我知道妳不願再碰有關她的回憶，但，」她？喔，不，為什麼要再提起她？「都過十年了，妳也該好好面對年輕時妳逃避的事情了。」他嘆了口氣，把手上的紙條塞進妳的手掌內，上頭似乎寫了一串號碼與地址，妳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把這張該死的紙條撕爛。

我一點都不想再看見她！一點都不！

妳在腦海裡叫囂著。

「不，妳其實和自己想的相反，妳想見她！只是妳恐懼見了她會讓自己的生活失序。」他異常認真的眼神緊緊攫住妳的身軀，勒得妳快窒息。

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迅速昇華成不可抑止的憤怒，妳很想向他咆哮，說他根本不懂，自己不是旁人想的那種東西，不要再用那種令妳毛骨悚然的眼神無聲地指責妳的不是。

妳知道自己很正常。

「......都十年了，妳怎麼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強......也罷，在朋友這層美麗糖衣的包裹下，妳就可以繼續妳所謂的常人生活，不用思考裡頭的她受了多少煎熬。」他的眼神忽然一凜，「妳不願面對她，不願面對自己，卻和眼前妳所謂的"那種東西"談笑自如嗎？」

又是那種淒涼得讓妳胸口一窒的模樣。

「......不管如何，這將是我最後一次插手妳們之間的過往，紙條在妳手上了，自己做決定吧。」他起身揹起背包，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外頭正下著磅礡大雨，他沒有撐傘，只是任由雨水模糊他的背影，妳以為他會回頭再看妳一眼，但卻沒有，他頎長的身影就這樣走進灰濛的街道中消失了。

妳怔怔地望向對面冷掉的黑咖啡，下意識提起他的瓷杯嚐了一口。

果真苦澀得讓人想哭啊。

下午一點整。

星期六的學校相當熱鬧，妳坐在操場旁的椅子上喝著從熱食部買來的飲料，要不是離開學校時才開始建的大樓完竣了，妳還有種一切都沒變的錯覺，自己還是那個會為排球場上的學姐尖叫的小女孩，那個還在社團中燃燒著自己青春的孩子。

『回母校看看吧。』在他走後，妳注意到了他用手寫在窗戶上的字。

十年來，除了最初的一兩年會回去拜訪學妹，之後妳都不太敢踏進校園，一踏進，有關她的回憶便會排山倒海而來，令妳難以招架。但這次妳自認不該再辜負好友的心意，基於一種補償心理，妳懷著歉疚心情來到了學校。

「好球耶！」體育館裡傳來的加油聲讓妳笑了笑，以前她待的球隊今天也一如往常在練習著。

「妳不覺得運球的聲音很讓人熱血沸騰嗎！而且當球進籃框，妳就可以感受到全場為妳加油的歡呼聲，真的很棒！」

她開心地說著，身上的球衣看起來是那樣地合身，妳還記得她髮梢上的汗水，以及當妳遞出妳幫她準備的水壺時，她微微刷紅的臉頰。

妳甩了甩頭，試圖抹除腦袋裡的記憶，卻趕不走她靦腆的笑靨。妳決定去散散步舒緩心情，一路沿著操場晃到了新蓋的大樓前，下意識伸手覆上潔白的牆壁，卻驀地鼻頭一酸。

「妳在幹嘛？」妳看著她拿著相機走在樹林裡東拍西拍，「在做生物作業？」

「不是喔，我在紀錄。我想用相機紀錄下在這裡的美好回憶，最近不是要開始動工拆掉圖書館和這片小樹林了嗎？」她專注又帶點感懷的側臉讓妳移不開視線，她突然轉過頭，拿著相機對著妳，「啊！順便幫妳拍幾張好了！」

她笑得燦爛，「這樣以後再也見不到的美色，都被我的相機保存起來了。」

「怎麼會見不到......」被說成是美色的妳不禁紅了臉龐。

「噓！妳看！」她打斷妳的話，指了指妳的左側，妳看到一隻長得很奇怪的大鳥靜靜地站在妳身旁，「不要動喔！來，三、二、一。」

最後妳仍來不及問她為什麼會見不到，或許，一開始她就知曉會有這樣的結果了吧。

妳和她之間遺留下的只剩那幅合照以及被妳摺疊藏至角落的回憶。

晚上九點十五分。

現在的妳依然為離開校園時見到的景象而震驚不已。時代變遷的這麼快嗎？妳忍不住用雙手揉了揉太陽穴，希望可以藉此驅走腦中的混亂。妳無法接受與理解為什麼她們的互動可以如此正大光明，不畏旁人異樣的眼光。

是因為在女校吧。妳試著找一個答案去詮釋妳看到的、認為不合理的景象，卻遺忘了當初的自己在旁人眼裡也同樣違背常規。

妳喃喃自語，膠著於那樣的互動到底是正常或不正常，想要說服自己她們只是一時迷糊，但望見她們交疊的背影與相視而笑的神情時，心卻隱隱作痛。

抬起頭看了眼客廳木架上的紅酒，思索幾秒後妳決定起身打開那瓶酒。

喝些酒不要再想東想西，早點睡好了，妳想。

午夜十二點整。

陡然的傾盆大雨打濕了妳的視線，妳有些晃神地盯著眼前的她，微長的瀏海遮掩了雙眼，只能靠著嘴角弧度辨別她此時的感受，妳有預感，她臉上的表情絕不會是妳樂見的。

妳以為從妳聽見謠傳開始疏遠她的那日後，自己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和她有任何交集了，沒想到畢業當天卻在校門前撞見她，她似乎在那裡等了很久，連回去拿把傘都不敢，深怕錯過了妳。

「吶，敏涵，我當初送妳的那朵向日葵還好好的嗎？」雨水順著她消瘦的臉龐滑下，她臉上依舊掛著妳熟悉的笑靨，卻不難發現眼底夾雜了些許落寞。

「對不起，到目前為止我帶給妳這麼多麻煩......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對於她專注的眼神妳感到有點窘迫，一股難堪感令妳想轉身逃離現場，但雙腳卻生根似的無法動彈。

「妳知道向日葵的花語嗎？」她輕柔的聲音融進滴落的雨水裡，打落在地面上。

「......」揚了揚嘴角，她似乎說了些什麼，但話語卻被倏地轉大的雨聲給掩埋。

妳什麼也沒做，沒有挽留，只是呆立在原地看她轉身隱沒進鐵灰的雨中，消失在妳眼際。

沒有完美的道別，她就這樣走出妳的世界。

手上的傘不知何時滑落了，妳身上純白的襯衫漸漸透明，身軀也急速失溫，刺骨的寒冽使妳無助地顫抖起來。

一瞬間，妳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即使雨聲再大，走過身旁的人們再吵鬧，妳仍聽見了那道細微的聲音。

「妳剛剛就待在這種雨下嗎？」雨水滑過臉頰，妳閉起雙眼。

「......好冷。」

妳的淚，淋了一地無色惆悵。

如同她碎落在地的。

早晨六點半。

妳再次驚醒，發現自己流了一身的冷汗，於是急忙下床梳洗。

站在鏡子前的這個人妳都快認不出是自己，蒼白的唇、濃濃的黑眼圈、凌亂的長髮，糟糕透了。妳往臉上用力地潑水，凜冽得使妳憶起那真實的夢境。

「為什麼妳總不願放過我？」妳不小心瞥見洗手檯上他給的紙條，上頭藍色的字跡，讓妳剎那間脆弱地痛哭出聲。

「我想見妳嗎？不，怎麼可能呢！在那樣逃避妳後，又怎麼可能想見妳。」妳吼道，像是在說服鏡中的自己。

「妳知不知道我很恨總會想起妳的我！」妳失控地一把揮開檯上的東西，「因為那會讓我一併想起大家聽見蜚語後的眼神！我喜歡妳？我們在一起？怎麼可能！兩個女生相愛聽起來是多麼的可笑！夠了吧！快離開我的生活啊！」

「我們永遠只會是朋友而已......」拿起紙條，打算撕裂時卻透過鏡子反射看到照片中她如往的笑容。腿一軟，妳失去了支撐的力量，攤坐在地面上。

──「希望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

妳再次控制不住盈滿眼眶的淚水，任其滴落在紙上化成一朵朵鮮藍的暈漬。

此時此刻妳終於清醒了，妳想起了夢裡她說的話，也想起了今天就是十年前她消失在妳生命裡的那天。

終於清楚為何會不斷重複那樣的夢境，終於明白原來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心底。過了十年妳才累積夠足夠的勇氣，去承認當時她向妳坦白的話語。

也到現在才發現，當初蘊含在她眼底的是怎樣複雜的情感，原來她比妳早很多，就認清自己無法打破世俗常規，她唯一、同時也是最大的祈求，是希望和妳做一輩子的朋友。

而妳的背棄對於她是多大的苦難。

反觀當時毅然決然離去的妳，卻從未真正放下她，一直以為她在妳生命中留下的刻劃是種警惕。妳發誓不會再犯下當初的錯誤，不再成為那種令人誤解的存在。

而現在，妳終於懂了。

那不是警惕，只是單純的眷戀。

純然的，一世的牽掛。

「這朵就送妳吧。」

「希望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

「這樣以後再也見不到的美色，都被我的相機保存起來了。」

「我當初送妳的那朵向日葵還好好的嗎？」

「對不起，到目前為止我帶給妳這麼多麻煩......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妳知道向日葵的花語嗎？」

「吶，敏涵......」

「是沉默的愛呢。」輕輕地，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