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之海
Down to a Sunless Sea
十五岁那年，松浦果南迷上潜水。这是一种摧枯拉朽般的热爱，潜水成为她的天启，让她生活中其他事物都显得苍白且无趣。为了锻炼肺活量，她每天清晨沿着阶梯跑步，奔跑到山顶后看着天光缓慢亮起，淡岛像一只沉眠的兽睁开疲倦的眼。回到家后她换上制服，心怀秘密前去上学。没有课的日子，她缠着爷爷，让他早早地带她乘船出海——海滩边的浮潜已经满足不了她——然后在潜水点背跃入海，迫不及待地沉入水下的世界。
寂静是逐寸累积的，而呼吸声逐渐变大，最终成为耳边仅剩的声音。她在水中调整自己的姿势，一点点向下潜去，脚蹼划过珊瑚礁，看到远处鱼群聚拢又散开。就这样静静呆在水下，透过目镜注视着眼前斑斓的一切，就已让松浦果南心满意足。然而每次潜水都有其时限，出水的那一刻带给她如梦初醒般的微妙失落，却又激起她对下次入海的期盼。
最离奇一次，她在深海看见沉船。废弃的船体横阻在水中，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船舱玻璃破损，鱼群游进游出，甲板上珊瑚礁丛生。她绕着沉船外周移动，克制住自己游进船体内部的冲动（那里阴暗、冰冷，不见日光），最终在氧气快要耗尽时才依依不舍地浮上水面。一只白皙的手朝她伸来，她抓住了；等摘下目镜，才发现伸手拉起她的不是她的爷爷。
那是一个陌生的金发女孩子，冲着她露出笑容。爷爷向她介绍，女孩子名叫小原鞠莉，是新搬到淡岛上的住客，与她同岁。你怎么来我们船上的？松浦果南问。小原鞠莉依旧在笑，指了指远处天空，直升飞机留下一道剪影。
彼时小原鞠莉留给她的只是模糊的印象：灿烂的金发和耀眼的笑容。这年夏天，她们钟爱的岛上鲜花盛开。松浦果南带着小原鞠莉环游内浦，后者对小镇的每个地方都表露出极大的兴趣，兴致勃勃地听她讲解此地的风土人情。有几次，她心中一热，提出带着小原鞠莉潜水；她向她讲述自己在潜水时看到的不可思议的景象，试图用斑斓的海景、悦目的珊瑚礁、触手可及的游鱼来打动她，她甚至提到了她们相遇那天她看见的巨大沉船。可惜小原鞠莉自称害怕深海，一而再再而三地婉拒了她的提议。松浦果南有些失落，尽管如此，她们依旧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暑假过去，新学期开始，小原鞠莉转学到松浦果南所在的浦之星女子学院。凭借外貌和家世，小原鞠莉一下子成为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没过几天，她开始在同学间听到关于隔壁班的小原鞠莉的传言。异国混血、家中开连锁旅馆、乘直升机上下学。对于那些传言，她仅仅表露出最低限度的好奇，以免显得对于众人热衷的话题过于冷淡。
松浦果南决意在学校里避开小原鞠莉。就像水手下意识避开风暴，她对漩涡中心的事物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然而小原鞠莉主动找上她，堂而皇之地来到她的班级，隔着窗户热情地朝她招手。她又怎么能不回应呢？体育课是两个班级的公开课，刚来到体育馆，松浦果南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远处穿着白色体操服的金发身影看到她，径直向她奔来。
CIAO！松浦果南还在恍惚，小原鞠莉已经抱住了她。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她们两人身上，松浦果南脸上发烫，急忙轻轻推开小原鞠莉。
果南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小原鞠莉对着好奇的同学们解释。她一只手勾住松浦果南的脖子，极其亲昵的样子。而松浦果南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只僵着身子任由小原鞠莉倚靠。友情骤然曝光于日光之下，松浦果南模糊地感受到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羡慕目光与嫉妒视线。
沾了小原鞠莉的光，松浦果南也变得醒目起来，流言碎语中开始出现她的名字。松浦果南并不高兴，她原本只想拥有平常的校园生活，扮好一个不起眼的高中生，其余时间全部投身于潜水事业，一头扎进水中，管他海面风云变幻。而小原鞠莉是一场风暴，打乱了她原来的步调。小原鞠莉约她一起吃午餐——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是小原鞠莉拿着三明治自顾自来到她的桌前坐下，使她完全没有回绝的余地。后来一起吃午餐的人数变成了三人，和小原鞠莉同班的黑泽黛雅拿着盛装于描金漆器中的豪华便当加入了她们的行列。至于和小原鞠莉一起乘直升飞机上下学的邀请，松浦果南果断拒绝了。她们友谊的平衡凭借一点距离维持，靠得太近，难免就有倾覆的危险。至于怎么倾覆，松浦果南不愿去想。
后来，松浦果南时常会想起初遇那天小原鞠莉向她伸来的手。白皙、干净，掌心柔软，指腹上没有茧。这是一只骄纵惯了的手，正适合长在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身上。多么神奇，童话里睡在一百层天鹅绒被上也会被一颗豌豆干扰好眠的公主，竟然出现在了松浦果南面前。而小原鞠莉得知了松浦果南对她的看法后，不满地撇了撇嘴：比起公主，我更像是王子不是吗？
于是小原鞠莉带她去了马场。她看见穿着马术装的小原鞠莉，防护背心勒住腰身，紧身马裤束进高筒长靴中，黑色头盔下露出几缕金发，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她骑在马上，神情专注，炫耀般地牵引着星辉号做出几个扬起前蹄的动作，然后才双腿一夹马肚，策马向远方奔驰起来。
那天阳光耀眼，刺得松浦果南几乎睁不开眼睛。远处小原鞠莉的身影像是发着光一般，占据着她的视网膜。
小原鞠莉纵身下马。她对着松浦果南作出一个得意洋洋的wink。怎么样，有没有被鞠莉我迷住？松浦果南一时说不出话来，小原鞠莉变本加厉，声线压低：哎呀，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松浦果南脑海中一片轰鸣。她僵硬地摇了摇头，然后，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般，转身跑走了。
隔天在学校里遇上小原鞠莉，对方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让松浦果南又觉得不快，又暗自松了一口气。伪装的平静也是平静，刚好遮掩住内心暗流涌动。中饭时间小原鞠莉和黑泽黛雅照旧来到她的桌前，三人默契地开饭，吃到一半，小原鞠莉突然开口：果南，我这学期结束就要走了。
黑泽黛雅不动声色，像是早已知道这个消息。唯独松浦果南诧异地瞪大眼睛。
走？到哪里去？她停下筷子，注视小原鞠莉，看到对方眼帘微垂，脸上有罕见的忧伤。我父亲让我出国念高中。大概是回美国去吧。她茫然地应了声好。小原鞠莉轻轻叹了口气，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对上松浦果南的视线，问，Will you miss me？
No.松浦果南想，她会轻而易举地忘记小原鞠莉，像忘记一场盛夏的暴雨，让阳光将水渍蒸发得一干二净；然后，她会回归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跑步，潜水，上学，独自吃午饭，一个人回家。她的生命中除了潜水，不需要其他重大事件。
但是她看着小原鞠莉的眼睛，还是答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Yes.
Yes，I will.
小原鞠莉离开后，松浦果南诞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再次找到那艘海底沉船。多次尝试，却次次失败。那艘船仿佛梦境一般，化为水中泡影。她甚至怀疑自己当初是否产生了幻觉。最后一次尝试时，她在六十英尺的水下突然感到一阵心悸，险些陷入晕厥。松浦果南挣扎着浮出水面，看着日光洒落在群青色的海面上，想到从今往后不会再有同样的一只手朝她伸来，泪水便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