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下
林七月x李安生
何不把悲哀感觉假设是来自你虚构。
小 说 里 写 的 都 是 假 的 。
李安生虔诚地看着林七月的脸,短发,闭着眼睛。她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不知道大出血的脸色是青是白,也不知道尸体放了这么些日子该是个什么样式。火葬前入殓师化的漂漂亮亮,李安生琢磨了两天,行尸走肉一样愣了两天神。
现在的火葬场业务比她想得周到,林七月被送去火化前还能被放在玻璃柜里供家属参观。李安生虔诚地看着林七月的脸,舞女最后能够亲吻圣人的头颅,李安生也做过舞女却只能隔着玻璃看林七月的脸。玻璃模模糊糊倒映了些许李安生自己的脸,镶嵌在林七月的旁边。
大概是因为林七月不是圣人。林七月什么都能是,但林七月不是圣人,林七月不是李安生的家属。
她想起林七月躺在自己的臂弯里,那时那个臂弯没被她用形容词修饰,她用形容词修饰时林七月并没有躺进去。林七月的脸近在咫尺,侧过来的话呼吸也全打在她脸上。李安生应该珍惜那个距离的,可她没有,林七月也没有。她俩仰面躺着,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李安生说、李安生让林七月把孩子生下来。李安生说、李安生说她也能像自己名字一样过日子,她愿意像自己名字一样过日子,安安生生。她或许不应该让林七月生下来,不生下来林七月说不定就不会死。
可又能怎样。
那时林七月怎么说——眼泪倒灌进大脑里,李安生视线模糊了,思绪也乱了。
眼泪又砸在玻璃上,就像林七月也哭了似的。林七月是哭包,可李安生知道她有些时候偏偏不哭。所以李安生颓然地扯出一个笑容,用袖子擦掉了玻璃上自己的眼泪。李安生喜欢假装比林七月坚强。
有人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李安生抬起了红着眼圈的脸,工作人员,比曾经她见过的人性化一点。李安生踩着高跟鞋过去,打开皮包塞给那人几张人民币。
“在多等一会儿。”
她压低了声音。那人脸上没表情,点点头又走了。她想起母亲的追悼会,她一个人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她理所应当地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想那个总是浓妆艳抹的女人根本不适合这种调调的场合,也不适合黑白的照片。她想起那个收椅子的工作人员,想起他笔挺的白衬衫,公事公办的表情,和一板一眼收起椅子的动作。
这种没什么人情味儿的家伙李安生睡过,他们大多数在床上会温情一些,虽然不太会说话。
李安生睡过很多人,他们都不和李安生洗澡,李安生不愿意和他们洗澡。林七月和李安生洗澡,李安生只愿意和林七月洗澡,但李安生没和她睡过。
她哆哆嗦嗦地点上一支烟。她想骂一句他妈的,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了。
李安生的拳头距离玻璃只有十公分。
李安生又哭了起来。
她说:“林七月,我恨你,太讨厌了。”
李安生捧着脸蹲了下来,嚎啕大哭,林七月真的太讨厌了。
可这时她又突然想起,想起苏家明。苏家明是一切的开端吗,苏家明不是。七月与安生的友谊是一次选择的结果。林七月是李安生自己选的。
那么苏家明如果知道,苏家明会哭吗。林七月赤裸着被他抱在身下,情欲地环着他的脖子,说出明天结婚你不要来了的时候的声音,是沙哑还是清冷的?苏家明那之后想起这事,会哭吗。
李安生没见过林七月情欲的模样,如果见过一次,她应该能得出答案。她不在乎苏家明,已经不在乎了。
她也不是没试着想过自己与林七月,就像她编造自己让林七月留下来而林七月让她跟她走,林七月没回头,因为真的会实现其中一个。她们两个人千百次地睡在一张床上,肩并着肩,脚碰着脚,她们也不只是仰面躺着,偶尔也会相对相视。李安生曾沙哑着、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七月。那时林七月笑了起来,平静的笑容,她看着李安生的脸,说:“安生。”李安生却避开了林七月的眼睛,她将林七月揽进怀里,让林七月埋在自己的胸部之间,这样她就看不见林七月的脸,看不见林七月的眼睛,看不见林七月的笑容。林七月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在她胸部之间闷闷地说,让她明天一起去逛五金店,家里什么东西坏了缺个部件儿。李安生自然没仔细听。
关了灯以后她在想。想如果自己不这样,或许林七月保持着那个笑容多叫一声她的名字,她就会虔诚地捧起林七月的脸,将自己的唇覆盖在林七月的唇上,递出自己的舌头去触碰林七月温软的舌头。然后环着她,将手伸进她的睡衣里,亲吻她的脖颈。林七月不会对这件事置与评价,但她可能也会环着她,将薄凉的唇瓣凑在她的耳朵旁低声呻吟,呼出湿润的鼻息。
她或许还会说,安生、轻点儿。
但是李安生避开了林七月的眼睛。她那时认定林七月想要安生的一辈子,而不是李安生的一辈子,林七月想要的李安生都得给她。她总以为这个决定是她做的,直到现在她又突然了然,或许不全是。李安生从来不打算抢苏家明,因为林七月想要的李安生都得给她。
可最后苏家明也成了林七月乖乖宝宝皮囊的牺牲者。林七月明明可以自己走,却告诉苏家明:“你走吧,只有这样,我才能自由。”林七月无限放大了苏家明的罪恶。
可怜的家伙,李安生又哆哆嗦嗦点上了第二支烟。
林七月说不定一开始就想把孩子留给自己。不、一定是这样。
林七月真的把这孩子当做是她和苏家明的孩子吗?李安生想大笑,但没了这个力气,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想把林七月撒海里,又怕林七月最终厌倦了海上的漂泊,她又怕林七月厌倦了海上的漂泊,自己没办法接她回家。
林七月啊林七月,其实你根本不爱镇江,根本不爱啊。
李安生最终打消了那个念头。
她又站了起来,拳头又距离存放着林七月的玻璃十公分。李安生活了二十七年什么事情都做过,打碎玻璃当然不在话下。
可是不行啊,李安生的拳头是颤抖的,她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就像以前军训时打算敲响火灾报警器那样。只是没了林七月的那只手,她又怎么打得碎玻璃呢,她打碎了,又还能看见林七月捂着嘴偷笑,然后牵着她跑掉么。
以前在橱窗里见过的适合林七月的婚纱应当买下的。李安生认定。以前让她躺在臂弯里的时候应当吻她的。李安生安慰自己。
她俯下身子,俯下去、俯下去。隔着冷冰冰地玻璃将吻落下去,落下去,她亲吻玻璃、她亲吻林七月。
李安生哭不出来了。
不要把别离搞得太伤感。
李安生打开了门,迈着步子走了出去,工作人员拉了把凳子坐在过道里。
“可以了么。”
她点了点脑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安生在小说里写上林七月登上了一架不会再回来的飞机。
“我也想跟你走啊。”没了林七月的她连玻璃都打不碎。
从那时起,曾经的李安生便化为乌有。
林七月还嫌不够她也没有能赠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