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owhere 于 2016-10-2 01:51 编辑
當然,也有這麼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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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失格
昨夜入睡前,預先阻絕一切吵醒自己的可能。而夏樹終於在被窩裡有所動靜,朦朧睜開眼睛的時刻,是休假日的近午時分。
其實不該磨蹭,但她果然還是磨蹭了一會兒才溜出被窩。畢竟天氣冷了,畢竟是難得的特休。半夢半醒間摸進浴室,腦袋照例在接觸到水的瞬間開始運轉,感覺到寒冷與飢餓,於是她俐落地結束盥洗,路過客廳時順便將昨晚留在桌上的空啤酒瓶扔進回收桶裡。
換上襯衫與牛仔褲,夏樹拉開窗簾。時近正午,窗外的天空卻灰濛一片,想起睡前看到的氣象預報,她不耐地嘆息。
「這麼會挑時機。本來還想順道騎車出去晃晃的……」
拔了充電線,徹底無視手機狀態列上成排的通知,夏樹知道惟有這麼做才能避免讓自己的心情變得更差。讓手機滑進口袋,她習慣性戴上錶,勾起平常慣用的側背包,確認該帶的東西都帶了,關掉暖氣,自玄關邊的衣架取了外套穿上,蹬了翻領靴,然後熄燈鎖門。
將手攏在中長版軍裝外套方便寬大的口袋裡,摸索著鎖匙的觸感,其中,沒能用到的DUCATI晶片鑰匙果然讓夏樹不大高興。一出公寓大廳,冬日的冷空氣劈面迎上來,可能是醒後沒吃任何東西就出了門,寒意體感起來格外嚴峻。
看來還是得去吃頓飯再去辦正事。抽出手,略略瞄了錶一眼,她想。每次只要請特休的時期落在冬天,休假幾乎都是在飢寒交迫的感受中開始的,到底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啊。
不過她很快就放棄了思考。在過問理由以前,已經習慣了。她知道的。
要徹底糟蹋休假其實非常容易。
隨便解決略晚的午飯,順道買了杯咖啡,來到目的地,發現窗口高懸著預計等待時間兩小時的告示,夏樹別無選擇地抽了號碼牌,窩到角落一隅,掏出手機,接近反射動作般解鎖,接著塞上耳機。
說穿了,一整日的休假裡,正事也就這麼一件──為了接下來的公差來更新快到期的護照,但現在看起來,她剩下的半日休假就要葬送在這該死的窗口了。和天氣一樣會挑時機。
橫豎只剩想辦法打發時間這個選項,夏樹意思意思瞄了螢幕一眼,很想就這麼繼續無視爆滿的狀態列,可一列排開塞得滿滿的圖示無論看不看都同等不舒服。她啜了口咖啡,漠然移動手指,從成串的SNS通知開始看起。
當中八成和工作有關。她耐著性子一條一條看過,只給必要時最低限度的回應和處理,其餘一概已讀不回。逐步消化著未讀訊息,指尖漫不經心溜過一個又一個有印象或沒印象的名姓,她正想著應當找時間重新整理通訊錄時,有隻手──是的,手,介入了她的視線與漾著光的手機螢幕之間,悠然地晃了一晃,悠然地收回去。
下意識蹙眉,夏樹抬頭,然後,撥動螢幕的手指停了下來。
其實方才正有一瞬間想過的,她或者有朝一日會成為那些被除外的名姓之一。然而時間過去這麼久,這個名字始終依舊在那裡,從不再聯絡,卻也不主動刪去,至今仍然是最親密的陌生人,永遠旁觀,彷彿其實沒有離開。
「……遠遠看到還在想,不會是妳吧。」
夏樹摘下耳機。
「──好久不見啊。」
一面這麼說,一面自剔透的鏡片後頭亮出來,那雙深紅眼睛從容不迫地笑了。視線接軌,有那麼一瞬間夏樹懷疑自己,不,其實是不懷疑的。自己的視野,以至認知,或認知背後所牽涉的,一部分更深層、更難以名狀的東西,早在很久前就壞了。
「是啊。」將耳機線隨意掛在頸間,她略略低下眸,讓視線回到被短暫中斷的手機螢幕上,淡然地開口。
「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這幾天。回來更新護照和簽證。」
夏樹繼續挪動指頭,無意識地在心裡簡單計算了一下。
「說起來,十年了啊。」
「是呢。」
那口優雅的京都腔闊別已久,聽起來居然帶有一點近似鄉愁的味道了。鞋跟輕盈觸地的聲音響起,靜留據走她身畔的空位,同樣倚著牆,取出手機,她們的對話就中斷在這裡。
等待漫長而安靜。
叫號的廣播時不時響起,隔著長久的時間以來已然近得前所未有的距離,沉默卻仍流連不去。肩並著肩,滑著各自的手機,一樣都耗在公家機關,夏樹幾乎錯覺她和靜留活像等著辦手續離婚的夫妻(事實上是根本也不曾在一起)。
──所以,就應該是這樣了嗎?
終於撲滅狀態列上所有該死的圖示,夏樹仰首,用力閉上眼睛,深呼吸一次。然後在螢幕上找到那個始終存在,可一度都沒有碰觸過的名字──就在身邊,為什麼不直接開口?她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這些年間關於靜留的訊息都是輾轉的,於是她終於也只會輾轉了──發出訊息。
「還要繼續念那鬼學位?」
「好好的Ph.D.被說成鬼學位,真不留情呢。」
按下發送,很快收到回應。餘光瞥見靜留拿著手機回覆訊息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只簡淨洗鍊的白銀尾戒。還是那麼纖細漂亮的手和指頭。
「妳呢?還好嗎?」
重新將目光縮限在螢幕上,她盯著靜留的問題,試著思考,然後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思考。對話又中斷了,然而夏樹其實知道,中斷的東西已經太多了,並非只有對話,連這樣的輾轉也都顯得勉強,甚至艱困。
靜留或許也明白吧。問題就等在那裡,不再增加了。
輸入,又刪減。輸入,而又刪減。到最後,回應的欄位依舊空白。打字的指尖終於停滯下來,她喝完放涼的咖啡,糟糕的味道苦得她下意識皺眉。
接著,繼續掙扎。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堅持,她總覺得她就是要給出一個答覆,彷彿這才是某種證明。這莫非也算工程師的牛脾氣嗎,不曉得,才重新握好手機,沒在休假時徹底無視SNS通知的現世報馬上應驗,驟然跳出來的視窗裡,後輩對公事急件的阿鼻叫喚鮮明而躍然。
花了點時間擺平來自無間的呼喚,她抬起頭,發現告示上的號碼總算和自己口袋裡的那張號碼牌相當接近了。想起未及送出的回應,她望向身畔,原先還在的頎長身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無聲無息離開了。
不,說到底,「離開」這個表述是精確的嗎?收起手機,將礙事的空杯扔進回收桶內,夏樹俐落地捲著掛在頸間的耳機線,不意間這麼想。
──因為,她甚至不曾停留過啊。
結果只是天陰,沒有下雨。
走出門時天色已暗,終究是冬日。路上來往的車輛和部分招牌已經亮起燈,原本她認為自己應該會就這麼循著那些流動的光線踏出腳步,但今日的不期然似乎還不打算安安靜靜地落幕。
「……我還以為妳已經先走了。」
終於,讓等在人行道的靜留完整地映入視野裡,夏樹說。縱使職業欄上寫的還是學生,過去這麼久,就算是她,到底也是有些成熟的風采了。風衣下穿著鉛白襯衫和深灰色的開襟連帽針織衫,配上合身的牛仔褲和中筒綁帶靴,一身衣著儼然就是她現況的註解,帶點英倫學院風情。
亞麻色長髮隨意結起,倒是端正雅緻的眉目間多了副粗框眼鏡。恐怕也是無傷大雅的吧,夏樹想。這人仍然是自顧自的、彷彿一切與自己全然無涉似的,美得越來越過火了。
「既然都碰上了,」靜留偏過頭,朝她微微一笑。「接下來沒事的話,要一起去吃頓飯嗎?」
總覺得,在短暫的躊躇中,定在原地的雙腳其實就是一種拒否了。靜留稍微調整了陷入肩上的背帶,逕自踏出步伐,夏樹聽著鞋跟從容敲叩在地磚上的聲響,靜留轉身時髮梢與鏡片瞬間竄過的一抹冷峻的光令她閉上眼睛,而後是腳步聲,這回的屬於自己。
「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吧。印象中這附近選項不少。」
「好啊,交給妳。」
並肩走在人行道上,偶爾有步履匆促的行人穿梭過她們之間的間隙。即使沒有下雨,空氣裡仍有著陰暗潮濕的寒意。上次這樣走在一起是什麼時候了?聽彼此堅硬踏實的腳步聲錯落響起,夏樹漫不經心走著,無意間,聽見靜留開口。
「話說,妳是怎麼過來的?」
「電車。」
「──不騎車了?」
夏樹轉過頭,斯文的粗框眼鏡後頭,那雙深紅眼睛調侃地笑。她又撇過頭去。
「還騎啊。只是預報說今天可能下雨。」
她說,也曉得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怎麼高興。但究竟是被什麼觸怒了?一時又說不上來。而為了這不愉快的心情,為了最終晾在車庫裡的DUCATI,她當下立刻刪去了所有其他考慮中的選項。
去喝一杯吧。夏樹這麼盤算。這決定要認為是一種賭氣也可以,她在紅燈亮起的十字路口停下腳步,回過頭,向幾步之遙外悠然佇立的靜留拋出簡短的抗辯。
「況且,也有沒騎車時才能做的事。」
超乎想像的時間過去,和意外碰了面的她之間相隔的終於不是崎嶇的海、大陸、時區或其他更複雜的什麼,只是一張餐桌。
意外地,縱使是這種場面,酒的味道也沒怎麼改變。這一點究竟是好是壞,夏樹懶得去思考。大概是因為在短短的半天裡,甚至直到此刻,意外接踵而至的關係吧。說到底,靜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外。
啜了一口Highball,夏樹以指腹抹去杯壁上凝結的細密水珠,瞥向對座,靜留正面不改色喝著只摻了少許冰塊的威士忌。
「……何時變得會喝酒了?」把玩著酒杯,夏樹隨口問道。
「出去之後沒多久吧?想不起來了。」靜留愜意地支著頰,低垂的視線追著放下的酒杯,看自己纖細的指頭輕輕溜過杯緣,微笑裡不知怎的帶著一點自嘲的氣味。「當時覺得自己也真是挑了個鬼地方,冬天冷得可以。不過習慣之後其實也還過得去,威士忌真是好東西呢。」
色澤溫暖的燈下,那副粗框眼鏡晶瑩溫潤地亮著,夏樹這才看清鏡架是剔透的深紅色,和鏡片後那雙眼睛如出一轍。然後那絲毫不受酒精干擾,依舊知性清澈的紅眸望過來,她聽見靜留說:「那,妳呢?」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理由。工作需要應酬以後,自然而然就訓練出來了。」盯著杯中兌過蘇打水而呈澄金色的酒液,夏樹聳了聳肩。「反正中階主管從來不是人幹的職位。」
靜留不知道為什麼輕聲笑了起來。
「總比過了十年,還是學生的我來得有建樹。」
「當年一畢業就去了劍橋從B.A.一路念到Ph.D.的人這麼說是存心想找碴嗎妳。」
下意識地瞪了對座不知好歹的菁英知識分子一眼,夏樹喝完杯底的Highball,也不曉得是不是奇怪的對抗意識作祟,招來侍者,接著點了一杯馬丁尼。
「但說實話,妳沒進職場,就這麼留在學術圈是有點教人意外。而且念的居然是哲學或文化一類的東西。」
「是嗎?」
「從以前開始妳就不是會對什麼東西特別感興趣,進而想要鑽研的人吧。」
或許是略感訝然,靜留一挑眉,將視線自夏樹身上挪開。她抿了一口威士忌,非常仔細地,一點一點慢慢地喝下去。那究竟是在玩味酒的氣味,或是自己的發言,夏樹無從得知。
「其實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複雜。」
放下玻璃杯,沉默了一會兒後,靜留這麼說。接過侍者送上的馬丁尼,夏樹沒有答話,總之先將高腳杯湊向嘴畔。
「就只是,想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動機非常單純吧。」
馬丁尼衝入喉間。強烈的酒氣,發熱,以致一瞬間輕微的暈眩。她闔上那雙祖母綠般,濕潤光亮的眼睛。
「──而且,這讓我覺得我至少還像一個人。」
指間橫亙著冰冷的玻璃,夏樹將高腳杯推回自己面前,深深地,如履薄冰般呼出一口氣。靜留往後靠上椅背,鏡片後方那雙深邃的紅眸淡然而慵懶地亮著,她伸出手,扶了略略下滑的鏡架一把。
見狀,夏樹說了。
「吃頓飯而已,何不乾脆先把眼鏡暫時摘下來?」
「可以的話我也很想啊,可惜這不是裝飾品喔。明明沒醉,眼前卻模糊一片的感覺不太好。」
「……記得妳以前度數沒那麼深吧?」
「從B.A.一路念到Ph.D.同樣也需要一點代價啊。這部分大概還算便宜的了。」
靜留說,隨手撩開落到眉眼間的幾縷瀏海。除了那副斯文的眼鏡、亞麻色髮絲的末梢,燈下還有其餘事物漾著光,她仔細一看,發現是下午不意間注意到的,靜留右手的尾戒。
「說起來,以前也不是會在手上戴東西的人呢。」
「……妳說尾戒?」
「嗯。」
靜留將右手伸向留在桌面上的酒杯,夏樹總覺得那也帶點展示意味,彷彿就刻意要讓她看清楚似的。那張典雅的臉龐微笑起來,壞心眼的,一如過來的路上問她是否還騎車的神情。
「事到如今還會在意?」
「老實說,怎樣都好。」
面對靜留擺明不懷好意的捉弄,她端起馬丁尼喝著,漫不經心地這麼回應。稍微斂起深紅眼睛,靜留還是淡淡地笑著,老實給出尾戒的來頭。「是出去以前家裡送的,畢竟當時沒人想像得到要跨海聯絡可以變得這麼容易。」
「以妳來說,意外無聊的答案呢。」
「是啊。但我以為,某種意味上妳會是最清楚的。」
夏樹並不應聲。不過,她總有一種知道靜留接下來要對她說什麼的預感。都到了這種時候,也真是諷刺啊──並且,漠然地,心裡某處同時有著這樣的聲音。
「只有這種意外無聊的可能性。因為,我和妳一樣啊,夏樹。」
(是啊,就算走到了這一步,她們依舊是不折不扣的同類人呢。或許就只有這一點,值得那麼一些微不足道的感傷吧。)
「我們都已經毀壞得太徹底,失去了一切愛的可能。妳知道的。」
靜留說,端起玻璃杯,喝光了最後的威士忌。她望著盤踞在杯緣的纖白指尖,接著轉向那張纖細端正的臉龐,靜留仍然從容自得地微笑,鏡片後方那雙深沉的紅眸逕自亮著,連殘酷都很雲淡風輕。
毀壞得太徹底──大概,不會有其他理由了吧。夏樹盯著杯中的倒影,靜靜地思索著。所以,在那樣雲淡風輕的殘酷裡,仍舊能隱約感覺到美。
然後,花上最無關緊要的一瞬間,為之目眩神迷。
(To be continued.)
= = =
我一定只是太焦慮了,太焦慮了(ry
但事實上,
這一條世界線,
其實早早就存在心裡了。
也是有這麼一個,不到最好,也不致最壞,
但就是無法走向好結局的可能性。
應該說,所謂的人生,其實絕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