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救护车快到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

“伤患失血过多，心率异常，血压极不稳定。”

“血浆和电复律机呢？”

“已经准备好了。”

“西木野医生，马上准备手术。”

“是！”

七个小时后，西木野真姬从粘稠湿热的空气中挣脱——伤患暂时脱离危险，转移到ICU观察72小时。真姬立在悉心宽慰已然泣不成声的家属的教授身侧，如一个局外人。医生是能带给别人安定感的事业吗，她无从体会。聚集在手术室门口的家属们散去。和教授作别，电梯夹杂着失重感，停泊在目标楼层，强忍着上涌的无力，真姬拖着自己返回值班室。带上门的刹那，她才意识到值班室空无一人。

瞳孔的缩放在长久高亮的无影灯环境变得迟缓，扑面袭来的黑暗迅速侵占了视线，瞬间的“失明”让真姬一阵眩晕——极目所至，毫无焦点。她下意识地回身急切摸索着，期待有罅隙给予她指引。

“咚……！”撞击的锐痛循着右臂向上攀爬，真姬反射性地缩回手，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地伸手去抓，展臂之间是一片空旷。她茫然，双手颓然划过空气，垂落在身侧，无措地交握着，呆立在原地，空间仿佛在凝固，真姬甚至不太确定空气是否还存在，呼吸停滞了，她仿佛被时间和重力抛弃，漂浮在宇宙中，像一粒齑粉。

“时间只就现象而言才有客观有效性。”脑海里冒出这句话。

“那么现在，时间是停止的吧？呵......”给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她轻轻笑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

仰面闭上双眼，等待世界重新降临。

意识再次造访时，她已融进夜色 ，紧绷的神经轰然崩断，浓烈的疲惫感像酒精发作，从身体的每个角落向外肆意蔓延。真姬放任自己瘫倒在沙发椅上，扯下口罩，随手一撇。墨绿色的无菌服内燥热流窜，但她无力顾及，艰难地侧首，向墙上电子钟瞥去一眼，鲜红的字体烙印在LED屏上，闪烁跳动：03:44。

因空旷走廊愈显清晰的压抑低泣，金属担架急促的晃动与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构成了西木野真姬生活的全部。

疲于奔命。

她为自己做了总结。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然而溯源是件难事。困意侵袭，而大脑却叫嚣着保持清明。真姬的意识再次脱缰，记忆像被撞翻的匣子，倾倒而出。

她的医学生生涯奔波于理论课堂与实验室，学习，毕业，进阶，参与研究，与周围的普通的医学生无异。对，无异。而正是这种无异，致使西木野真姬从医学生迈向研修医的顷刻，如同从温暖的大陆架陡然滑入深海的鱼，包裹在寒冷、缺氧和重压之中，时刻面临着窒息。

“你可能不知道吧，有人努力了一辈子，也摸不到的手术台的边角。”

叹息、嗤笑、诘问......相同的语句在不同语境下变得紊乱，接踵而至。真姬用手臂遮住双眼。

别说了。沉下去，沉下去。

感官是相通的，当其中一种失去效用时，其余的感受便愈发浓重。心跳敲打着耳鼓，血液在血管中肆意奔涌的触感渐渐明晰，如往常所见。在突如其来黏稠的血腥味与扎眼的鲜红，真姬惊蛰而醒，急促地喘息，盗汗满布。苦笑地撩了撩渐长的发梢，她把脸颊贴着沙发的背脊，目光无意识地循着角线移动。角线交汇的尽头的落地窗外：今夜有晴空，朗星一片。

璀璨的星空曾是她的圣地。

她出神地望着漫天的星辉，喃喃：“即便有漫天的星星，也照不亮黑夜的一隅。太小了，太小了呀............”

她别过头，长久的闭上眼。

喉头涌上腥甜的气息，真姬起身向办公桌走去，摸索着寻找一只水杯。

“嗯......？”指上是意料之外、柔软的绒线，真姬眯着眼，俯下身查看，“盒子......？”

是个包裹细致的布包。真姬小心翼翼地拿起，下面躺着一张便条。

扭开台灯，光源下，圆幼的字体映入眼帘。

“最近有好好吃饭吗？我做了便当来哟~

他们说你还在手术中，一定很辛苦吧。

要好好照顾自己，Fight哒呦~”

结尾是一个小小的笑脸。

熟悉的口吻，绵软的气息在耳边缠绕。略带潦草的字迹恐怕来源突发奇想的的举动。西木野真姬闭上眼睛，仿佛可见她在身边，手舞足蹈写下这段留言。

“真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进步也没有。字也是，人也是。”

像个小孩子一样。

拇指在简短的文字上摩挲着，温厚的触感。

我已经多久没回家了呢？一周？十天？或许更久。

什么时候，聚少离多变得稀松平常。

但即使回到她身边，我能做什么呢？像一个逃兵，在她怀里寻求依存？是的，她会接纳我，随时随地。而我能带给她的，却只是一个贫弱的人。

慰藉并非良药。

“星星果然还是太小了......”西木野真姬凝视着远星，默然。

“扣扣......”细微的叩门声打破沉寂，门外传来教授的询问。

“在。”收敛情绪，真姬打开了门。

“还没休息吗？哎呀，怎么还穿成这样。”

“嗯...没来得及换”真姬低头捏捏鼻梁。

“最近辛苦了，没日没夜的加班，这次的手术很成功”教授眸中流露出欣慰和赞许，拍拍她的肩膀，“许久没放假了吧，接下来请好好休息。”

休息？我可以停下来了吗？

“西木野医生？”

“是......抱歉，我失陪一下......”真姬在对方的讶异中逃离。

为什么？为什么？

高速旋转的齿轮脱离了轴心，象征着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医院的洗手台，真姬用冷水一遍遍拍打双颊。于她而言，这是唯一的镇静剂。

“西木野医生？”

真姬举目，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对方像是察觉了她的困惑，匆忙地自我介绍：“您还记得我吗？啊啊，您可能不记得了，今年春天骑自行车摔破头，在您这缝了几针呢。啊，说起来还真是丢脸啊.......”

“是吗？”面对絮絮叨叨的自诉，真姬只得挤出一个客套的微笑。

年轻人显然没有发觉有人意图退场，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啊啊，说起来当时见您真是吓了一跳呢，这么年轻自己负责手术了啊，真厉害啊，当时的缝合我都吓了一跳呢，比我老家的妈妈的缝补还娴熟呢。”

“谢谢，您客气了。”除此之外，真姬不知该如何应答。

“真的！”年轻人提高了音量，像是在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当时和我一起的病患都在说呢，西木野医生不仅认真，医术也好，不比那些趾高气扬的家伙。感觉在您这，总比在别的地方好得快些。不仅如此，长得也好看，虽然这话有点冒犯了......”

下面在说什么，真姬没有听见。

医生，是这样的感觉吗？医生可以带给别人安定感吗？

“西木野医生？”

“是？”真姬缓神。

“您被人牵挂着哩。”年轻人爽朗地笑了。

我被牵挂着。

不自觉地，她的脸却不出预料地浮现。

我可以见你了吗？现在的我或许有勇气去见你吧。

“现在几点？”

还在径自说着什么的人接到突如其来的问题，疑惑地眨了眨眼：“啊啊......差不多五点四十分......诶，西木野医生！”

西木野真姬已经跑了出去。

要加油啊！真姬听见身后的呐喊。

简直像青涩的少女，要去奔赴一场爱情。

难道不是吗？

想见你，想立刻见你。

西木野真姬在熹微的晨光中，一路飞奔。

思念像重获阳光的曼德拉草，疯狂地生长。

天亮的日子多着呢。

太阳是一颗晓星啊。

电车在朝阳中疾驰，她归心似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