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群山层层叠叠直到天际尽头。站在高高的瞭望塔上极目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相似的树木覆盖着大地，难免会产生身在世界尽头的错觉。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

有的人会胸闷气短，悲从中来；有的人却反而因此平心静气，乐在其中。

西木野真姬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包裹在单薄的衬衣下的双臂环绕着自己，常年在钢琴上舞动的修长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胳膊，似是合着松涛的节奏。她迎着大风微微眯起眼，一头红色碎发乱舞着，挺直的鼻梁支撑起侧脸优雅的弧度，明亮若水晶的紫色眼瞳却显得冷峻，不知她在想什么。

虽然才刚刚入秋，可仅着单衣站在这样的高处还是有些莽撞。真姬的嘴唇都有些发紫了，她像是这才感觉出来温度一般，轻轻打了个寒战，呵出口热气在双手间，搓了搓手心。

瞭望塔木质的梯子已经有些年头，表皮磨得油腻光滑。真姬小心地一步一步往下落脚，脚下的牛筋底鞋子还是时不时打滑。

早知道穿那双橡胶底的好了……

真姬默念着，抬起头来望了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瞭望台。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她已经学会了沉默。

“……啊……”

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群山，竟看到了一线黑乎乎的烟雾冲天而起，虽然在她的视角下仅仅是极细的一线，孱弱地被风吹动歪斜，也绝不能被忽视。真姬的喉咙在这三天中第一次震动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冒险用右手挂住梯子，左手掏出了袖珍单筒望远镜架在了眼前。

早知道就不该在上面待那么久。

真姬感觉快要到极限了，身体止不住的发抖，牙齿也在打颤。转念她又否决了自己刚刚的想法，如果早点下来就看不到状况了。

观察了一阵，真姬松了口气。那束黑烟很稳定，不是山火，应该是求助信号。她艰难的把望远镜塞回裤子口袋里，打着哆嗦几乎是滑着下了梯子。

望山跑死马，那黑烟看着近，真姬也知道那至少要走三个小时的路。她回到护林人的屋子准备万全之后，这才谨慎的确认方向。

临时离开的护林人走前带真姬走遍了这附近的山林，她很熟悉这附近的路，只是要当心方向不要跑偏。

大概制定了一个行程，真姬紧了紧背带，长呼出口气。

凛在这里待了三年都没碰上一次状况，我待了七天就遇上了求救，这运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从早上发现黑烟信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即使是正午时分，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中赶路也见不到多少光亮。真姬体力有些跟不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好在出事的地点比预料中要近。真姬神情复杂地抬头看了看冲天的烟柱，顺着烟低下头去，是一块小悬崖，下面的凹陷是漏斗状的，难怪人爬不上来。悬崖前的土路上散落着碎石，大概是上面的沙石松动掉落下来。

“……有人吗？”

真姬试探着问道，声音不大。

下面很快就有了反应。也许是因为距离远或者树枝的阻挡，下面的人的声音有些闷。

“有。请问您是搜救人员？”

那是一个十分柔和的女声。真姬心下更加放松。

“我是附近的护林员。你一个人？还能自己走动吗？基站离这里有大概三个小时的路程。”

黑烟的势头很快减弱，随即那个人才回答真姬的话。

“我一个人。稍微有些崴了脚，不过这点路还是没问题的，请帮我上去吧。”

真姬也不再废话，取出登山绳用岩钉固定在地面上，把绳子放了下去。

能感觉出对方十分敏捷。绳子的抖动频率不大，那女子好像几大步就蹬了上来。她从悬崖裂口边露出了脑袋，手臂撑着地面一顶，整个人就窜了上来。

她跳了跳，用没受伤的脚撑住身体，抬头看着真姬，向她微笑着。她的深蓝长发扎着垂在背后，亮亮的眼睛好像水润的琥珀，坦率又温柔。不过她身上的衣服都是灰土，秀气的脸蛋上也生生被画上了迷彩，裸露的小臂上有不少被树枝划伤的血痕。

“……谢谢。我叫园田海未，感谢相助。”女子规规矩矩的鞠躬道谢，这回她的声音听得真切，凛然内敛的声线让人十分舒服。

真姬也对她感到莫名的亲切。“我叫西木野真姬。走回去，没问题吗？”

好长时间不开口说话，真姬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有点沙哑，本来就有点特殊的鼻音加倍浓重。海未却并不在意，她点了点头。

真姬把自己带来的手杖递给她，示意她把背包交给自己。海未坚决地摇了摇头，右肩向后躲了躲：“不行。你也背着包，太重了会耽误赶路时间，我们还是以速度为优先考量吧。”

“可是你的脚……”真姬向下指了指。

“没关系。”海未温柔地笑了起来，手杖撑着地，受伤的左脚微微离开地面蹦了蹦。“请尽管带路吧，不用担心我。”

真姬收回了手，表情波澜不惊。她转过身就径直顺着来时的路踏上行程，这有点出乎海未的意料。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小小的惊讶，更没有半点不快，马上就跟上了真姬的步伐。

真姬到最后才明白之前的担心有多么多余。海未拿着手杖代替一边的腿脚赶路，一跳一跳的竟然还是比自己轻松得多。

日落西山之时她们终于赶到了基站，真姬流着汗，努力平复自己粗重的呼吸，一进门就把背包重重扔在地上。

海未的手臂也有些劳累过度，颤抖着。她把手杖靠在墙边，背包卸下来与手杖整齐的放在一起。然后她直起身，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护林人的小屋相当现代化。但是为了搬运方便，所有的东西都是尽量精简。不大但是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小沙发，柔软的地毯，墙边还有壁炉，海未想起来外面似乎码着柴垛。正对门的方向有一条走廊通往里面的房间，海未猜想是厨房和卧室，仓库和车库在屋子后面。

“坐下。”

真姬从海未正在张望的走廊里走出来，淡淡说了一句。她呼吸刚刚平复，脸上的汗还没干。海未不由自主的遵循她的命令，坐在了沙发上。

真姬把刚拿出来的面包和牛奶放在矮几上，另一只手提的医药箱放在旁边，半跪下来伸手就去抓海未的脚踝。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海未被吓了一跳，慌忙抓着自己的腿往回扯，脸上顿时泛上红晕。“只、只是崴到了而已我自己……”

“再小的伤处理不好也会有隐患。放心，我是医生，这样的……”真姬的口齿比刚刚清晰流利了不少，她没有让步，顺手抓住了海未的腿，然后脸色一变。

海未看得出眼前这位医生好像生气了，默默咽下说到半截的话，缩了缩脖子。

真姬横了她一眼，掀起了她的裤腿。

不知是因为海未的腿太瘦还是裤子太肥，真姬这么一撸就把裤腿撸到了膝盖处。刚刚的手感没有错，真姬默然无语的看着小腿中部的红色肿胀，足足比右腿同样的位置粗了一圈。

“……”真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抬头又瞪了她一眼。

“……骨裂。为什么要骗我说是崴了脚。”真姬眯起眼睛，本来就强势的吊梢眼简直可以说带上了杀气。

“……我不想在那里多待。”海未定了定神，毫不退缩的迎上了真姬的目光。“我还有事要做。”

“有什么事能够比自己的身体重要？”真姬冷着脸，用冰袋敷在肿起来的地方。她不再继续盯着海未的眼睛，那让她更加生气。“还有，户外运动至少要有个同伴同行，你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吗。”

海未被噎得无话可说，垂着脑袋默默看着真姬在自己的腿上忙活。

她想要做什么，为什么独自行动，为什么来到这么偏僻的山林，真姬暂时还不想深究。从她的角度来看，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在那里多待；可从医生的角度来看，拖着骨裂的腿跟自己走了三个小时山路这种行为简直让她无声的气炸了肺。

扯下冰袋改用热毛巾敷在伤处消除淤血，然后真姬麻利的找支架固定好海未的小腿，算是搞定了伤腿。真姬站起身，直勾勾的盯着海未，盯得她全身发毛。

“……脱掉。”

“……蛤？”

海未抱紧了自己，除了不能弯曲的左腿之外身体缩成了一团。她委屈地从被打湿的刘海下看着叉着腰的真姬，金眸水汪汪。

抵抗无效。这位冷面医生实在不好对付，如果自己的腿没受伤还可以堪堪一战，现在身为伤员毫无反抗之力。

怎么可能让伤员自己清理身体，她身上还有别的伤。耿直的医生是这么想的，于是她暴力压制了伤员的反抗将她拖进了浴室。

海未也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在最初的抗拒之后还是乖乖脱掉了衣服。手臂上的伤口被真姬仔细清理过上了药，除此之外她的肩膀上、后背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和划伤。

都是女生有什么好害羞——

真姬本来是这样想的。可是眼前的光景有那么一点点糟糕呀，她微微红了脸。

濡湿的深蓝长发拨到身前露出脆弱的后颈，海未的整个白皙的背面都暴露在真姬的视线下。她缩着身子，从发丝间露出的小巧的耳朵通红。

狭窄的浴室里只有水滴的声音，奇怪的气氛在酝酿。真姬摇摇头，打起精神来，拿起了热毛巾开始擦拭海未的后背。

在一片沉默中真姬擦干净了海未的背面，按摩了一遍她背上的淤血，扶着她的胳膊帮她站了起来。

两人的身高体型相近，真姬把自己的衣服拿给了海未，她穿上还有点松垮。

“你睡我的床。明天有车来补给物资，你跟着车走吧。”

真姬搀着海未走到充当卧室的房间，让她坐在床上之后，抱臂靠着门框说道。海未双手撑在床上，本来是不好意思的撇开脸，闻言抬起头来，眼神坚决。

“不，这太打扰了。我本来就打算在山中露营三天，所以带的装备很齐全。我不会走的，让我自己在外面扎营吧。”

说着海未就支起身来，左脚微微离地，跳着脚步就想出去。

“给我适可而止！”

真姬终于忍到了极限，一把抓住海未的肩膀，一股劲上来直接将海未甩回床上。海未微微皱眉咬紧了牙，闷哼了一声。她用肘部撑起肩膀往上，长发垂在雪白的被单上。

“今年贵庚？任性也有个限度，这里不是给你闹着玩的地方，要玩野营游戏回去养好伤自己去找专门地点，别在我这找事。”

真姬的声音不大。她没有大喊大叫，相反，她的音量比平时还要小些，可是语气冷漠得瘆人。

“西木野小姐，非常感谢您救了我，酬谢之类的我会在回去养好伤之后登门拜访。但是现在，请让我依照自己的计划行动。我是个成年人，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仅仅是轻微骨裂，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了。”海未无意识攥紧了拳头，音调有一丝颤抖，像是在压抑什么。“而且……”

“我不允许。好好待着静养。”真姬非常干脆的打断了海未的话，也不打算再听她还要说什么，转身走到门边握住了门把手。

“我能把这当做非法监禁吗。”海未语气平缓下来，她抬起头，微微眯着的琥珀金眸严肃起来威慑力丝毫不输于真姬的紫色凤眼。

“当然可以，请便。”真姬头也没回，语气毫无起伏。她果断关上了门。

当真姬发觉房间里毫无动静疑惑地试探着打开房门时，她的内心是崩溃的。

窗子被撬开了。窗户上的锁很早之前就已经坏的彻底，所以她也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可是那个园田海未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非常斯文的在不破坏窗子的前提下撬开了锁头，还贴心的从外面关上了窗子——不过窗户上少了那么大一个铁块很难不被注意到吧。

“园田……”真姬重重踏在地上气冲冲的上前唰啦一声拉开了窗，向外张望。

不行，已经完全入夜了，什么都看不到。

真姬有些慌。

这么黑，她拖着一条伤腿会去哪里？

手指捏紧窗沿，真姬呼出口气，另一只手按着太阳穴。

她不是莽撞的人，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应该没有走远。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真姬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没有人造光源，森林上方的星空明亮得耀眼。百万星辰点亮苍穹，磅礴的银河流淌过天际。

……按照自己所想的去找就好。

真姬的嘴角轻轻勾起。

除了星空凛，没人比西木野真姬更熟悉这片山林。

小屋周围能去的地方屈指可数。真姬只带着照亮夜路的强光手电，脚步不疾不徐。

她关了手电。橡胶底的鞋子踩在落叶上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今晚星光很亮，就算走夜路也不会迷失方向。”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可是张开口才发现自己出乎预料的平静。

海未站在那里，重心放在右脚上，微微回过头，平静的看着她。深蓝的长发被风撩起，仿佛融入夜空；明亮的琥珀金眸透着水润的光泽，仿佛融入群星。

“明夜有流星雨。你是为此而来的吗。”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海未笑起来，双眼眯成两弯新月。星光就在她的耳边。“你是怎么想到的？怎么找来的？”

“顺从自己的心情就好。”真姬低着头自言自语，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然后她抬起头，向海未伸出了手。“腿还能行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入夜的瞭望塔加倍难爬。海未用实际行动证明真姬多虑了，她差不多单凭上肢力量就爬了上去，右腿只偶尔撑一下。

高高的瞭望台视野更为开阔，风也更加劲急。

海未双手撑在栏杆上，清瘦的脊背上肩胛骨耸起。她抬着头，深深呼吸，任长发乱舞。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海未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

真姬站在她斜后方，抱着胳膊，轻轻卷着自己的发尾。闻言，她的嘴角扬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不，怎么会。”

“也是。”海未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她。“西木野小姐，您不是护林员吧。”

真姬的手指停顿下来。“为什么这么问？”

海未歪了歪头，很认真的想着。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种感觉吧。你的房间，虽然那么简单，但是有书的气息。你本人也是。”

……感觉，真的一样呢。

真姬默念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明明是萍水相逢，为什么如此相似？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好吧，我确实不是护林员。我的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拜托我帮她看守一段时间。我的话，就像我说的，是个医生。”她自嘲地笑了笑，“仗着父亲是院长不负责任随着性子乱请假逃避现实的混蛋医生。”

“明明是负责任过度的笨蛋医生。”海未没有惊讶，温柔地笑弯了眼睛。“也不是逃避呢，我感觉得出来，真姬想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人。”

诧异于对方笃定的语气和对自己的了解，真姬微微瞪大了眼睛，目光澄澈得像个孩子。

然后，她也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海未呢，你是做什么的？”

“我……开了一家书店，有时候会回家里做剑术指导。”海未略微迟疑，最终还是坦诚相待。“但是，我不喜欢任自己沉沦下去。”

……这样吗。

真姬迎着风，慵懒地眯起双眼，缓步踱到海未身边。

想做就去做，流于平凡而不甘于平凡。

我们，真的好像呢。

“能遇到真姬，我很幸运。”海未忽然轻声说道。真姬转过头，正迎上海未倒映着满天星辰的双眸。

“我才……”她下意识想反驳，但是面对着海未一脸天然，她又咽下了后面的话。

“……我也是。”

真姬别过头，低声说道。微弱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真姬在这里一待就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凛终于回来了。

无视了友人的大呼小叫，真姬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转头最后看了一眼朝阳下的瞭望塔，微笑了起来。

“咦？小真姬居然会这么笑！”凛惊奇的叫着，真姬立马板起脸，赏了她一个爆栗。

不过，她当初向以休养为名父亲申请的长假期限是半年。冷不丁从孤独的山中回到人声鼎沸的都市，真姬总觉得一口浊气闷在胸口，有些难过。

她漫无目的的在这个即使长期居住也还是陌生的城市中晃荡。

难得能在这样的都市中找到一块清净的地方。这条略显冷清的街让真姬很是亲切，她慢慢走着，视线划过小小的咖啡店，台阶上懒洋洋趴着的猫咪，清闲的便利店，最后落在一个别致的小书店上。

也不知是什么在吸引她。

真姬伸手推开店门，风铃清脆地响了起来。

实木书架整整齐齐的排列着，窗边有几排座位，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斜射进来，连灰尘都亮晶晶的。

真姬深深吸了一口气。

柜台后年轻的老板放下手中的书，扶了扶有些下滑的平光眼镜，闭上刚刚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腼腆地笑了笑。

“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