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因为没有刻意放轻的力道而发出了在这静谧空间中说得上突兀的响声。
钥匙的主人踏进屋子随手带上门,一边脱下鞋子一边暗自疑惑。
西木野医生很少这么早就回家,不过同居人没有像往常那样迎上前来带着她那标志性的温柔微笑道一声:“欢迎回家。”,还是让医生很不适应。
安安静静的屋子里只有钟表不紧不慢的滴答声。真姬没有言语,放下鞋子赤足踏在地板上,轻灵如猫的脚步没发出一丝声音。
厨房干净整洁,起居室也刚刚收拾过。她穿过它们,径直走向主卧。
那女人侧躺在床上蜷缩着,仅腰腹搭着小毯子,深色长发铺散在浅色床单上,呼吸沉稳绵长。她还戴着耳机,pad放在手边,屏幕向下,快要滑出床沿。
真姬绕到床的那边,没有惊扰她,蹲下来双臂交叠搭在床边,认真盯着这张熟悉的睡脸,一根一根的数她细密纤长的睫毛。
大概是因为真姬那里床褥的下陷,她的眼皮颤了颤,缓缓张开。
“啊……真姬……”她露出一个软绵绵圆滚滚的笑容,揉了揉眼睛,刚醒来的嗓音带着不输于真姬的鼻音。“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真姬站起身不自然地拂了拂刘海掩饰刚刚的行为,之后抬腕看了眼手表。“真少见,海未竟然这么早就睡着了。你在看视频吗?”
“嗯,美剧,izombie。”海未清醒了些,朦胧的眼神渐渐清澈。她坐起身摘下耳机,总是一本正经的暗金色眸子少见的有些调皮,她看着真姬。“总觉得有些既视感,主角成为僵尸因为对大脑的需求而去做法医什么的……”
真姬咧了咧嘴,嘴角异样的尖牙露了出来——看得出,她不喜欢这个比喻。
“才不一样。我已经听你的话不去血库偷吃了。而且冷藏的血不新鲜,难喝得要命。”
从紧蹙的眉峰、半眯的双眼到抿平的嘴角,哪里都透出了一股“我不高兴”的意味,强势的吊梢眼有些吓人,可海未毫不在意,双眼笑意盈盈,看着她的吸血鬼小姐。
但她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海未从不去挑战别人的忍耐度。
“真姬今天回来得好早。”海未看了眼真姬背后的天色,才刚刚擦黑。“抱歉,我睡着了。想吃什么吗?”
“……”真姬没有答话,定定地看着海未,水晶似的紫眸开始若隐若现地泛上血色。
“海未。”她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听不出音色。
“我饿。”她说。
海未怔了怔。她清楚地记得,上次“喂食”真姬才是半个月之前的事。
真姬俯下身,双手搭在海未的肩膀上。她的拇指稍稍扯开了海未的衣领,露出的雪白脖颈诱人极了,汨汨流动的鲜血的幽香透过皮肤直往吸血鬼的鼻子里钻。
尖牙凑近了习惯的部位,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脆弱的细颈,炽热而危险。
海未忽然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真姬的下巴,没用多大力,可真姬顺从地闭了嘴抬起了脑袋。
“今天不行,真姬。”
她认真地说道,拉了拉自己的衣领。
“我们说好了一个月一次,上次才是两个星期前的事。”
“……”真姬直起身,一条腿还跪在床上。她的眉梢不易察觉的微微下撇,有些委屈的意思,眼中还有些微失望。“可是,我饿了。”
“规矩就是规矩,真姬。忍一忍,好吗?”海未撑着床,放低了身体眼睛向上看她,语气柔和可不容置疑。但她这种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的态度让真姬有些恼火。
“我通宵几天做了三台大手术,每晚都只能在家待三个小时。如果不是因为我这吸血鬼的身体现在我应该躺在病房里。”她把那条腿也撤下床,双手揣回口袋中。“可吸血鬼也会累。”
“啊,真姬……”海未挺直了身体。她懊恼的在心中责备自己不能考虑到全部状况,表情上又不想显露出来,大脑一时短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海未,我明白你的想法。我在融入人类的社会,可我终究不是人类。”真姬别过头错开了海未的视线,“我无法舍弃本能。”
“我从没让真姬舍弃本能。”海未立刻接过真姬的话尾。她听出了真姬的不满,但没想到自己的建议会让真姬这么想。
“我一直都很听海未的话。”真姬的语气有些犹豫。“但这似乎不合适。”
“这是什么意思?”海未微微皱起了眉。
“……没什么。海未最近也总是忙着赶稿子,太累就早些睡吧。”真姬最后这么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就离开了房间。海未坐在床沿赤足踩在地板上,不知所措看着真姬笔直的背影,清楚她已经生气了。
因为真姬总会对她说声“晚安”的。
所以,当真姬用特制的熏香强迫她睡着时,她没有诧异。
所以,在第二天早上海未的生物钟让她准时醒来时,她没有看见真姬的身影、而是看到了餐厅桌子上的一张便签时,她没有诧异。
夜晚酒吧旁的小路总是不怎么太平。
“你这……西木野家的狗杂碎……”
混混恶狠狠地对真姬瞪着眼,不过除了脸上的凶神恶煞,他连声音都小得几乎听不见,示威的右手颤巍巍地举在耳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投降,这与他庞大的体格形成了可笑的对比。
真姬当然对这样的挑衅无动于衷。她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歪着脑袋研究似的打量对面的大块头,那眼神虽然单纯,可让人不寒而栗——那就是在看一具尸体的眼神。
“滚。”她说。
混混又不甘心地冲她扬了扬拳头——就好像这能为他挣回些面子——才骂骂咧咧的走开。
他不知道,真姬的拳头在口袋里已经捏得青筋暴起,离失控只差一步之遥。
真姬回过头,低头看了看瘫软在墙边惊恐地看着她的女孩,那女孩脖子上还留着混混恶心的唾液。
她知道自己在女孩眼中是个什么形象。虽然赶跑了对女孩图谋不轨的低级吸血鬼,但真姬的眼中有着不输于、甚至更胜于他的对血液的欲望。
真姬摇摇头,伸出手指在女孩的额头上点了点,她就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什么都不会记得。
把她扔在希的夜店,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么想着的真姬蹲下来刚要伸手去抱起女孩,一块黑影带着破空的风声直直冲向了她。
“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呀,小真姬。”
东条希那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从真姬认识她起就没变过,多亏了那温柔垂下的眼角,让她的笑容看起来那么真挚。
真姬面无表情的看了看手中的血袋,没有搭理希,匆忙启开。
很新鲜。味道虽然比不上海未,可也是上等货。量虽然不大,可足以解燃眉之急。
希没有介意真姬的冷淡,而是笑吟吟的指挥店员把女孩接到店里好好安置,然后就站在旁边耐心等着真姬喝完。
“多谢了,希。”
真姬进食时也很优雅,血液一丝都没有粘在她的嘴唇上,除了红润起来的脸色,丝毫没有其他痕迹。她轻轻舔了舔唇,鲜红的舌尖掠过锐利的齿尖。
“没事。”希摆摆手,然后好奇地打量着真姬。“你已经多久没来咱这里了,为什么忽然招呼都不打就来了呢?”
东条希是吸血鬼西木野真姬和监护者园田海未的好友,不过海未不喜欢希开的夜店,平时与希见面多在安静的咖啡厅或者干脆邀请到家里来,真姬自然也就很少出现在这里。
“……没什么。就是想散散心。”真姬用她特有的慵懒语调说道,“抱歉给希添麻烦了。刚刚的血很不错,谢谢。”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是从妮可亲身上现抽的新鲜着呢,小真姬能喜欢真是太好了……嗨呀小真姬不要挖喉咙呀!吐出来的话就白费了妮可亲的血嘛!”
又落在那个小矮子手里一个把柄。
真姬被希抓住了双手悲愤的想着。
不过居然直接从人家身上抽血东条希你是恶魔吗?!
……哦不对,她还真是。
监护这么一个乱来的恶魔妮可还真是辛苦了。
真姬在心中为一直以来不对盘的监护者默哀了几秒,就又恢复了她本来的冷淡。
缺血到几乎失控,这太不同寻常了。希稍稍睁开半眯的眼睛,向真姬发出了邀请。
“小真姬,附近新开了一家西餐厅咱还没有去过,正好你来,咱请客。可以陪陪咱吗?”
真姬没和她假客气,默默点了点头。
烤得滋滋作响的牛排,热腾腾的意面,可以拉出丝的披萨——每次和希出来吃饭,真姬都会对她的胃口和适应人类食物的程度表示惊讶。
“小真姬也吃一点嘛,来,啊——”
希把牛排切成小块,叉起来直往真姬嘴边送。真姬不着痕迹地躲开,叼着饮料上的吸管一本正经地说道:“太晚了,吃这么多夜宵对胃不好。这是一个医生的建议。”
“是是,咱亲爱的西木野医生。但那只是人类的标准嘛。”希笑眯眯地收回手,随即她睁开双眼,略微降下了嘴角的弧度。“说说是怎么回事吧,小真姬。现在就只有咱们两个。”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真姬的话还是出乎希的预料。
“希,我想向教会申请,更换监护者。”
真姬放开吸管,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真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希放开了刀叉,双手交叠支着下巴,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你对海未有什么不满吗?”
“怎么可能。”真姬低着头,好像笑了一下,可额上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双眼,看不清表情。“海未她,那么好。”
“那为什么——”
“被监护者和监护者本来就不应该走得这么近,这不是正好吗。”真姬干巴巴地说道。“我和海未的关系……不对劲。”
“那你也应该明白这是教会给你们这对无可挑剔的搭档的特权。”希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小真姬,你来找咱不是为了说这些外交辞令的吧。”
“……”
真姬无言以对。她仰起头,右手抓着自己的刘海揉乱。暖黄色的灯光下吸血鬼的皮肤仍旧惨白,手背上凸出的骨节异常明显。
“……我做手术,太累了想吸海未的血,海未之前定的规矩是一个月一次,这回刚刚半个月,所以她拒绝了我,所以我跑了出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希慢慢拿起叉子,慢慢搅和着意面。她似乎从真姬的话中听出了什么信息。
“……小真姬,你刚刚做医生时,还常常偷吃血库的储备吧?”希看到真姬的耳廓一红,然后向脸颊蔓延。她狡黠一笑,继续说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偷吃了呢?咱记得因为海未不喜欢你这样做;在那之前教会每周都提供给你新鲜血浆,可你没有接受,因为海未说你进食频繁时脾气会异常暴躁。还有很多很多事,海未的建议,海未的提醒,你都全盘接受。小真姬,你终于受不了了吗?”
“我不是受不了。”
真姬的双肩泄了气一般塌了下去。然后她撑着桌子,肩胛骨耸起。
“我没办法回应她的期待。”
哦见鬼。
在面对圣骑士的无差别屠戮时,她没有害怕。在她提出与教会达成协议得到合法身份、被其他家族族长拿刀抵着脖子时,她没有害怕。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上,在不列颠的草场上,在密西西比的河流上,无数次面对疯狂报复的激进派时,她都没有害怕。
现在她居然会害怕到想要逃避。
无法与海未完全契合。没有理解她,甚至连解释都没有就那样责备她,这只是个开始,她们毕竟不是同一个种族。终究会有一天,立场不同的她们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还不如现在就离开她。
让海未只记得西木野真姬好的一切,永远也不要让她察觉到西木野真姬的软弱,和无能为力。
“小真姬,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希忽然问道。
“三百年?五百年?那种事,我早就记不清了。”真姬的回答很敷衍,她眼神飘忽,看起来就没有好好思考希的提问。
“从那时开始,海未就不是正常的人类了。她与你有生命的契约,”希的眼中带着戏谑而顽劣的笑意,“要不要下次吸血时,干脆让你的血液回流,把海未也变成吸血鬼?那样不用故意提出来你们就能顺理成章的分开啦。”
“别闹。”真姬白了她一眼。海未会恨她的,两个人都明白。
“这和你现在突然就要离开她有什么区别?”
希总是这样,让人分不清她哪句才是认真的。她眯着眼睛,真挚的微笑无懈可击。
“怎么没……”真姬抬起头抗议。
“小真姬,海未虽然有些特殊,她也还是个人类。”希忽然张开了眼睛,可碧绿的瞳仁深不见底,真姬看不懂她在想什么。
真姬沉默良久,轻轻笑了。
“那多棒。她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不用在生死线上摸爬滚打。多好。”
“小真姬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你强加给她的未来,经过谁的允许。”希戳着饮料里的冰块,语气淡淡的。
“可以了。”真姬抬起手,指尖一阵闪烁。暖黄的灯光变得更加暗淡了些。
希没说话。
她看得出,真姬刚刚不是在和自己商谈,而是通知。在最终决定之前,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自己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
所以,希没有暴力突破这个切断了外界联络的结界。 她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无所谓。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抱歉,希。”
真姬站起身,神情疲惫。她正在作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最后的关头,她忽然软弱了下来。
“明天午夜……明天午夜,海未还没有来找我,那就是默认了。到时候,你带我去找妮可,让妮可带我去找教会吧。”
希看着真姬。过了很久,她点了点头。
柳树掩映的小院中,阳光柔和的攀上屋脊。就算只是远远地看着它,内心都会莫名平静下来。
这本来是个平淡安逸的早晨。小鸟在厨房里煎蛋,轻声哼着小调。听到门被敲响,她也没有惊讶。
“来了——”
柔软甜腻的嗓音从厨房飘出,而后小鸟关了火,解下围裙穿过起居室去开门。
这下她可着实吓了一跳。
海未腼腆地向小鸟笑了笑,手用力抓着外套的下摆希望把它藏起来。不过小鸟已经嗅到了她身上浓重的硝烟味,也不难发现她衣服下摆沾着的蓝色血迹。
“小海遇到了激进派吗?有受伤吗?”
小鸟急急的把海未拉进来,按在沙发上上下打量她的身体,虽然没有伤口,可她的脸色不大对。
“只是有个小喽啰看我落单以为能在我这里占到便宜。放心,小鸟,我没事。”
海未安慰着小鸟,把填充了银子弹的左轮手枪放到了桌子上。
“呼……”小鸟松了口气。“小海和真姬总是被那群人盯着呢,出了保护区一定要小心呀。”
听到真姬的名字,海未的脸色沉了下去。
“我……阿嚏!”
海未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我感冒了。”
小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确实不低。
“真姬是医生呀,没让小海吃药吗?”话一出口,小鸟忽然意识到真姬没有和海未待在一起。“发生了……什么吗?”
海未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鸟。
“小鸟——饿——”
不小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吸引了两人的目光。小小的橙发女孩抱着软绵绵的抱枕,趿拉着大了一号的拖鞋,睡衣松松垮垮,她揉着眼睛,不掺一丝杂质的湛蓝泛着刚刚醒来的水光。
小小的女孩看到海未时一下子就睁大了双眼,开心的丢下抱枕挥舞起胖乎乎的小手,哒哒哒的向她跑过来。
“海——未——,抱!”
小鸟笑吟吟地给小家伙让开路,海未看了看她,认命的单膝跪下,张开手臂迎接了小家伙的猛扑。
“穗乃果,想我了吗?”
海未抱起穗乃果,柔声问道。
“想了!”穗乃果回答的声音很响亮。她咯咯地笑着,伸手抓起海未鬓边的碎发把玩。海未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穗乃果抱住了她的手,张开嘴露出了小尖牙。
海未眼疾手快地捏住了穗乃果肉肉的小圆脸,故作生气状板起了脸。可穗乃果也没害怕,还撅起嘴“噗噗”的吐着气泡音,伸出小手也去捏海未的脸。
“果果,煎蛋和牛奶在桌子上,小鸟和海未有事要谈,果果可不可以自己去吃呢?”
小鸟凑近穗乃果,柔声问道。
穗乃果眨巴眨巴湛蓝的眼睛,乖乖点了点头。海未把她放下,她就自己跑进了厨房。
“好啦,小海。发生了什么呢?”
小鸟临时泡了茶,给海未倒了一杯,然后坐到了她对面。
“真姬不见了。”海未捧起茶杯,因为发烧而染上的红晕柔和了她的眉眼,湿润的暗金色眸子看起来有些委屈,人在生病时总是会比较柔弱,教会的头号执行官也不例外。她嗓子有些哑,鼻子听起来也堵塞住了,鼻音很重。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真姬太累了需要尽快进食,但我没有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就拒绝了她……然后她用熏香催眠我,大概半夜就离开了家,留了一张字条让我别担心。”
小鸟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搭在膝上,眼神郑重其事。
“真的只有这些吗,小海?”
海未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慢慢平复胸腔里异常的跳动。
烧成浆糊的脑袋因为小鸟严肃的问题而逐渐清明,可是越去想,海未越羞愧得想要钻到地缝里。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海未低着头,看着杯中的茶水泛起波纹,揉碎了她的倒影。
小鸟向前微微弯下身子,作出耐心倾听的动作。
“我总是对真姬要求太多。说不定真姬很早以前就无法忍受,直到昨天她才下定决心。”海未自嘲地笑了笑,“小鸟,我想真姬她这次不会回来了。”
“不要乱说这样的话呀!”小鸟很吃惊。略微瞪大了眼睛。“小海和真姬已经搭档了几个世纪,怎么会就这样分开呢?”
“我不知道。”海未垂下眸子,“其实我只是……因为自己感冒了……才不想让真姬吸血……”
小鸟点点头,她相信海未。听说真姬染上人类的感冒还是五十多年前的事,病势凶猛。虽然吸血鬼不容易染上人类的病症,但一旦染上就麻烦得很呢。
“……我该怎么办。”海未的眼神很迷茫。
小鸟沉默地看着海未。
她只有26岁,还是新进的监护者,监护着意外捡到还咬了她一口的幼年吸血鬼。她没有经历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没有经历过什么危急的事态,也无法体会海未与真姬之间这样经历过一切的共生者的情感。
她只是,为海未而难过。
那么温柔坚强的一个人,现在却流露出这样脆弱的姿态。
那年她还是个普通人,遇见了小小的穗乃果。她不知道吸血鬼的存在,所以,当她被咬住脖子时,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海未忽然出现了,就像她的救世主。海未单手拎开了穗乃果,暂时把她封住,然后蹲下来,不知做了什么一下子就止住了血,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小鸟身上,温柔地看着她的眸子。
别怕。
她说。
后来她见到了真姬。在教会里,没人不知道这对共生搭档,就和交通主管矢泽妮可与她的恶魔一样有名。
这对搭档在任务中就好像不需要交流,她们那么默契。真姬总是沉默而高傲,海未却总说,她其实很笨拙。
小鸟很羡慕她们。有时候哄穗乃果睡觉时,她会出神的想等穗乃果长大后,自己和穗乃果是否也能和她们一样。
人类与吸血鬼之间真的无法调和吗。
“小海,你想和真姬分开吗?”
海未立刻摇头。之后她轻啜了口茶,暖流滑过她的喉咙,仿佛又给了她一些力量。
这时穗乃果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丝毫不管她们在说什么就扑到了小鸟的膝上,满足地眯着眼睛打了个嗝。
小鸟轻轻摸着穗乃果柔软的橙发,抬起头来,柔软的蜜色眼眸直对着海未。
“小鸟相信,人类与吸血鬼总有互相理解的方法。小鸟与果果会是这样,真姬与小海也将是这样。”
穗乃果听到自己的昵称,笑眯眯抬起头像只小狗狗一样蹭了蹭小鸟的手。
海未平静地笑着。
小鸟不知道,她在等待审判。
两方相对无言。
小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就低着头,给穗乃果编辫子。穗乃果看起来乖乖趴着,一动不动,其实已经睡着了。
房子里的固定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小鸟抱开穗乃果去接,那头的声音出乎她的预料。
“小海,矢泽主管……”小鸟疑惑地把话筒伸向海未,然后抱起睡着的穗乃果,把她送回了卧室。
海未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喂,妮可。”
“我家的恶魔被你家的吸血鬼拐走了一整晚现在还没回来,听着园田海未,我限你今天之内把她给我抓回来——我说的就是你家的吸血鬼——然后给我把她揍到吐血,500cc左右。”
妮可连珠炮般的要求震得海未耳朵疼。她知道,真姬最有可能就是去找希,不过没想到希竟然放任她而且和她一起消失了。
“……希消失之前,没说什么吗?”
“说个南瓜脑袋,她就拿个大针头按着我抽血,我一猜就知道是那个死红毛过来了。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会放她一只鬼到处跑,赶快给我解决了,把我的血吐出来。”
电话那边的妮可把玩着手里的小魔杖,正站在一座大楼的楼顶,俯视着脚下的繁华都市。四通八达的道路就像城市的血管,作为血液的车辆川流不息,忙乱,然而生机勃勃。这一切都倒映在妮可血红的双眼中。
“……我知道时间一长难免产生倦怠感。可想想我们经历过什么,你们共同面对过什么。现在闹这种别扭幼稚不幼稚,给我适可而止吧。”
“咔。”
听筒里传来了忙音。海未微微张着嘴,半晌才反应过来,苦笑。
……妮可说话还是这么毒舌啊。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适合做这个交通主管呢。
海未放下听筒,拿起自己的左轮手枪塞进腰间的枪套,下意识摸了摸裤腿,意识到自己忘了带常用的匕首。
“小海,不一起吃午饭吗?”
小鸟从里间走出来,轻声问道。她看得出,海未已经不再动摇。
“不了,谢谢小鸟。”
海未微笑着拨开有些挡住视线的碎发,阳光刚好照亮她的脸,温润的暗金双眸如同琥珀,闪着明亮的光点。
“我的吸血鬼小姐,还在等我接她回家呢。”
入夜了。
上一次这样飞驰是什么时候了呢?
海未看着脚下,楼与楼之间的空隙漆黑仿佛深渊。耳边的风呼啸而过,高低起伏的视野丝毫不会颠簸。
她感到身上每一处骨节都轻快起来,她的身体好像从没这么敏捷过——当然她知道,这只是太久没有活动带来的错觉。
她的手在高层建筑顶端的边缘轻轻一撑,顺着排水管道飞速滑下,在合适的高度她用力一蹬墙面,身体就飞掠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然后稳稳地抓住了那边建筑上的凸起物,动作衔接流畅无比。
海未流了一点汗。这让她感觉非常好。
——上一次是,五十二年前。
那时还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更没有这些让城市永不黑暗的霓虹灯。
那是激进派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反扑。
她像个忍者一样越过低矮的屋顶,奋力剿灭冥顽不灵的低级黑暗生物。
真姬的脚步更加轻快,但她没有超过海未,而是跟在她身后,为她挡下所有来自背后的攻击。
向前迈步吧,别回头。
她淡淡地说道。
——电车带着铁轨的轻响从海未脚下穿过,车厢内灯光明灭。河渠倒映着两旁树上挂着的彩灯,微微的涟漪揉碎了完整的光晕,河面泛起一片碎银。
——一百六十年前,还没有电灯。
马灯的光亮完全被西西伯利亚的寒风吞没,丝毫不起作用。
海未感到自己快要冻僵了。雪原坦荡荡地延伸到天际,让她依赖的视觉几乎丧失。
真姬没有受到影响,但察觉到了她的不对。真姬歪头想了想,然后红了脸,慢慢解开自己的大衣,将海未包了进来。
吸血鬼的怀抱没有心跳,也没有人类的温度。但海未立刻就安心下来。她抬起头,看见真姬别开了脸,只从蓬软的红发中露出了与之同色的耳廓。然后海未埋下了头,脸上的温度几乎要灼伤真姬。
——纸醉金迷的红灯区就是不夜的代言词。醉醺醺的男女出入于花哨的灯牌下,阴暗的小巷中也影影绰绰。偶然某个醉汉抬起头,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上空的高楼间飞跃而过。他诧异地揉了揉眼睛,天空没有留下任何轨迹。
就是嘛。人类怎么会飞。
他咧咧嘴,醒了酒。
——从三百七十五年前起她就发觉,这样的人好像无处不在。
她们从阿尔卑斯北麓登上,遥望法国。
海盗的黄金时代刚刚过去,日不落帝国的地位坚不可摧。人类商业的兴起和交流给安于现状的黑暗生物带来了沉重打击,它们开始疯狂。
海未忽然感觉很无助。她不知道黑暗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在哪里。
忽然脖子后面一凉。不过海未没有吃惊,她感受到了真姬柔软冰凉的发丝蹭着自己的后颈。她转过身,伸臂把真姬抱在怀里。
与自己的族群为敌,很痛苦吧。
她们互相拥抱着,互相取暖。
真姬换了右腿支撑着全部体重,表情也像站了太久的左腿一样僵着。
很久没像这样站在高处,独自思考了。
多年前江户城仿佛就在昨日。因为生命的漫长,所以对时间的流逝也不敏感了吗。她想着。
繁华不夜的东京就在她脚下,似乎与当年的光景并无二致,只是火换成了电,人力换成了油料。可还是有东西变了,人更加孤独,吸血鬼也一样。
——她想起五十七年前,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染上了人类的疾病。
那真的很可怕。仿佛从体内燃起的火焰胜过她曾承受过的火刑,四肢又冰凉得像是埋在了北极圈永不融化的冻土。
不过她少有的睡得很好,在离开了她的鎏金棺材之后。
她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睁开双眼时,她一时怀疑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她感受到自己右手上的重量。
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一样感谢过自己不怕阳光的日行者身份。柔和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一切。海未坐在床的旁边,握着真姬的右手,长发散在白床单上,她睡得深且沉,呼吸轻缓绵长。
真姬轻轻抬起右手,没有惊醒海未,轻轻吻了她的手背。
——真姬知道那个恶魔在下方的某个餐厅饕餮,在心中默默祈祷她不会吓到不明真相的人类。
她敏锐的双眼被闪亮的灯光晃得有些花,于是她抬起头。现在的天黑得似乎比以前早。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看不到几颗星星,月亮也隐藏起行踪。
——她想起二百六十年前,在富士山上看的日出。
熹微的晨光逐渐扩大,散开,缓慢却不可阻挡地驱散了天空倾覆的黑暗。
太阳露出了一点金色的边缘,一天的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洒在两人脸上。
真姬习惯了黑夜,可没想到日出是这样壮丽。
她少有的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转头却见海未的笑容有些疲倦,双眼半睁。
于是她把肩膀靠了过去。
肩上令人安心的重量令她平静。她歪歪头,轻轻靠上对方的头。
——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的建筑也越来越高大,直冲天际。
不知神明是否又会降下天罚,就像数千年前的巴别塔?
真姬感受着夜风拂过脸颊,这样的视角让她想起了七百三十一年前,她孤独地站在伦敦塔的制高点时,那个人轻快的脚步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登了上来,站在自己身后,银色的匕首指着自己的心脏,可她脸上的笑容却那么纯净。
她说——
“‘我找到你了’。”
不知哪里的商家还是什么建筑敲响了午夜的钟声。并不大,可真姬能够听到。
记忆中的声音与耳边的重合,恍然间让她有时间倒流的错觉。
真姬压住蓬松的发尾,经过了多少年依然澄澈如水晶的紫色双眸平静地望着那边的人。
劲急的风吹起了她的长发,深蓝的发几乎与她身后的夜空融为了一体。她穿着真姬曾经最熟悉的一身衣服,就像一个猎人。
海未微笑着,温柔的琥珀色眼睛就那么看着她。
海未背着手,就站在那里,一如初见。
“真姬。”
海未放下双手,向两边微微张开。
“我找到你了。”
海未又重复了一遍。
回家吧。
真姬看到她的眼中刻着这个信息。
硬质的鞋底在东京铁塔上踏出了闷响。一步一步,沉稳踏实。
真姬盯着她的脸。海未读出了什么。她无奈地笑了笑,扬起了头。
真姬俯下身去,张开了嘴。
已经感到了尖牙抵在皮肤上,记忆中轻微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酥麻感却迟迟不来。
海未疑惑着睁开了眼睛,颈间却忽然掠过羽毛一样轻柔的触碰。她瞬间红了脸。
真姬也没有抬头,顺势揽住了海未的腰,头埋在她的肩窝。
“回家吧。”
她说。
没人知道那一天的东京塔顶发生的事。也不会有人想要知道。
那只是一个叛逆的吸血鬼与她深爱的人类之间发生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