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不明

她从雨夜里一路走来，身上带着冰冷潮湿的水汽。黑色长柄伞在进门前收束，交由女仆长妥帖收好。我溜出房间，在二楼阶梯上俯瞰她。紫发紫眸，削瘦身形，一身黑色，好似参加葬礼。又来一个吗？这一次能玩多久——玩多久而又不触怒姐姐大人？心里盘算着，我对上她仰望的视线。淡漠的眼眸，没有客套的问好和假意的逢迎，甚至连最基本的礼貌都缺失。

帕秋莉小姐，芙兰朵露二小姐在等着您。咲夜向她恭敬地鞠躬。

帕秋莉……是怎样的人会用香草当自己的名字。我幻想她身上是否有一种苦甜深沉的药味。她走上楼，向我点头示意：晚上好，我是你的新任家庭教师。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干巴巴的一句话向我抛来。可真无趣。我转身向房间走去，她静静跟在我身后。姐姐呢？又不回来？她就派你来打发我？

蕾米莉亚小姐有事在身。有事在身，又是有事在身。我攥紧了双手又放开。哼，你的名字？帕秋莉•诺蕾姬。诺蕾姬……又是怎样的人会用知识当自己的姓氏。苦甜深沉的药味上叠加了纸质书本的灰尘和霉味。我的喃喃自语好像被她听见，她轻轻地说，又不是我想选择这样的姓氏。

无所谓，无非又一个玩具。叫诺蕾姬也好，叫萨拉斯瓦蒂也好，都只是消耗品的称谓。你知道，要当斯卡雷特家的家庭教师，难度是很高的吧？我坐到床边，晃荡着双腿。她在床边的红色丝绒靠背椅上坐下。那张椅子上曾经坐过玛格丽特、珍妮特、萨拉、艾米丽……每个都坐不长久。

我知道。她答得很快。事先说好，我对照顾小孩没有兴趣。但是蕾米莉亚小姐允诺我，如果我来当你的家庭教师，就可以自由翻阅馆内的藏书。

什么啊，这种直白又敷衍的态度。之前的家庭教师至少会装出一副喜欢小孩子的嘴脸，不择手段来与我亲近，借机讨好我的姐姐。

那你从来没有做家庭教师的经验咯？

没有。

我皱起眉头。真是不懂姐姐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人选。那么，你觉得你能教我什么？

你想学什么？她问。如果只是想要知识，没有人比我——

好烦。我打断她的话。我困了，想先睡一觉，能给我念睡前故事吗，你。

想听哪个？

你自己选，从那边书架上抽一本就是。

……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念《神曲》作为睡前故事的。帕秋莉的声音轻软而平稳，在我听觉的角落里渐渐化为了一种白噪音。意识在涣散，她的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冰冷的触感，我并不讨厌。和想象中不同的气味，像是雨后青草和薄荷的味道，弥漫在我的身边。久违地，我拥有了一次无梦的睡眠。

早上由红美铃开车送我去学校，晚上由她接我回来——啊，忘了，这样的日子，已经许久没有过了。只是因为忍不住稍稍教训了一下那些喊着我和姐姐大人是生来被父母抛弃的杂种的人。说着别人是杂种的人，才是真正的杂种。也许是手段过于血腥了一些，斯卡雷特家的二小姐是个疯子，学校里流传起了这样的传言。姐姐自然不允许我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于是干脆让我退学，请来家庭教师，为我辅导功课，陪我缓解寂寞。

然而家庭教师一换再换，没有一个能够长久。姐姐很不快，我知道，但是控制不住。我看得到她们的野心，看得到那些精致皮囊下的肮脏本性，无非是想通过我从姐姐身上得到什么。强忍着对我的恐惧和不适，迎合着我喜怒无常的脾性，却最终屈服于歇斯底里……人让我作呕。

意图得到什么？

愿意付出什么？

人是由点点滴滴的欲望支撑的。敲开外壳，剥去表皮，抽出欲望，剩下的什么也不是。

我看得到帕秋莉的欲望。对无穷无尽的知识的渴求，灼烧了她的心智，让她成为一个近乎冷血的求知者。她的欲望过于简单明晰，反而显得无害。而我的欲望……我审视自己小心翼翼、东躲西藏的欲望，时常自嘲自己体内流淌着背德的血液。

帕秋莉上课时的耐心不及萨拉，为我讲解题目时的细致不如玛格丽特，念睡前童话的温柔更比不上艾米丽。很多时候，她用一种敷衍的态度完成照顾我的任务，为的是早早去读馆内的藏书。在她到来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家馆内还有那么多绝版古籍和珍本。小时候，无聊之时，我经常去藏书室，扯下厚重古书的书页折纸飞机玩，看着纸飞机在书架间盘旋，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为此毁掉多少书？我从不计数，姐姐大人也从未怪过我。

姐姐大人从未怪过我。即使是我以残忍手段对待宠物，掐死她最爱的鹦鹉；即使是我在学校里轻率地拧断那些人的胳膊；即使是我一个又一个地换着家庭教师，她们身上最后都有来历不明的青紫痕迹和瘀伤。有时候，我恨不得姐姐能劈头盖脸训斥我一顿。打我，骂我，让我痛哭，学会装模作样的反省。然而没有。每一次，她压抑着不满，摸着我的头，违心地夸我是乖孩子。

我是被她宠坏的恶兽，只懂撕咬。

而帕秋莉未必是很好的驯兽师。

一连几个星期，来看我的时候，帕秋莉永远两手空空。换做其他人，至少带上甜点和新奇玩具。她如此不知情识趣，让我有些讶异。

你就不考虑考虑讨好我？

帕秋莉眼皮都不眨一下。讨好你可有什么好处？

假使我高兴了，就向姐姐说情，让她把藏书室送给你。我心底没什么把握，嘴上却说得笃定。

喔？她感兴趣似地动了一动。那要怎么讨好你？

这种事情你不会自己去想吗？我失笑。

我一向不擅长哄人这一套。她坦承。

没劲。

举个例子吧，我可以学起来。

比如，你能不能不要总穿黑色？我对帕秋莉说。看着怪晦气的。

黑色方便又耐脏。

红色不好吗？姐姐大人就很喜欢红色。

太刺眼了。

那紫色吧，紫色很衬你的头发和眼睛。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几日之后，我终于看到这个改变。

帕秋莉走进房间，脱去黑色大衣，露出里面穿着的紫色条纹衬衫。我赞许式地鼓掌：总算不像以往那般沉闷。

她睫毛微颤，算是接受了我的赞扬。

还有，我想到了讨好你的方法。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答。

帕秋莉悄无声息走到我身前，在我还在走神的时候，抱住了我。薄荷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我听到她说：不要动……把我当成你姐姐，试试？

我愣住了。

我知道你很喜欢你姐姐。她的语调四平八稳。不想被她抱着吗？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什么程度的喜欢，什么类型的喜欢，这个人又懂得多少？暴戾的怒气从脑中升起，我挣脱帕秋莉的怀抱，将她重重推开。

碰撞声之后是一声闷哼，许是她撞到了书架上。

你怎么能代替得了姐姐大人。

大约撞得很疼，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是啊。看来的确不能。

因为痛楚而微微闭合的眼，仿佛一用力就能扭断的苍白脖颈，条纹衬衫包裹的单薄身躯。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一次和不相干的人谈论姐姐大人，是什么时候？我回想着，露出了神经质的笑容。想起来了，那是几年前我很喜欢的一位家庭教师，珍妮特。她是我见过欲望最澄澈的人类之一。满足于从姐姐处得来的高额薪水，尽心尽职地完成照料我的工作，还会唱一些曲调优美的歌谣哄我入睡。当我们朝夕相处近半年之后，某个深夜，她陪在我身边，我做梦醒来，带着哭腔喊出姐姐大人。她疑惑地问我怎么了，而我在一时冲动驱使之下，坦白了自己的心。我将深藏在心底的幽暗的、病态的喜欢，剖开来，赤裸无遗地摊在她的面前。

她被这样的不伦震惊了。

可是，那不是很恶心吗？一向亲近我的珍妮特，向后退缩了。喜欢自己的姐姐什么的——

恶心吗？

她用慌乱的眼神看着我，有如看一个怪物。

难以言喻的心烦意乱涌上心头。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死死地掐住了珍妮特的脖子。她在拼命地挣扎，但我如着魔般不肯放手。很快，像是姐姐小时候养过的那只虎皮鹦鹉一样，珍妮特失去了气息，再也不会歌唱了。

假使那时珍妮特抱住我，安慰我，结局会否有所不同？我将这样无聊的思绪从脑海里赶去。

回想结束的时候，帕秋莉已经走了。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给我念睡前故事就匆匆离开。之后连着几天，她都没有来过馆里。终于也要逃开了吗？

姐姐大人回来了。

咲夜通知我这则消息的时候，我被狂喜冲昏头脑，立刻奔到门口迎接姐姐。蕾米莉亚•斯卡雷特，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独一无二的姐姐大人。女仆为她打开车门，她刚刚下车，我就扑向她的怀抱。感觉到姐姐的手在我头顶揉着，带着笑意的声音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对新来的家庭教师可还满意。我刚想回答，从姐姐怀里抬起头来，就看见帕秋莉也从车里出来，站在姐姐身后，一身黑色，一如我们初见那天。

她们怎么会一起过来？

疑问还在我心里盘旋，就听见姐姐转头对帕秋莉说：这些日子照顾芙兰，辛苦你了，帕琪。

帕琪。真是恶心的昵称。内心的不快一闪而过，我走上前去，抱住了帕秋莉，仿佛前几日的冲撞从未存在。帕秋莉老师，好久不见呀。

啊啦，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姐姐的语调里有欣慰。

晚餐是三人一起共进的。往常帕秋莉总是在晚餐时刻过后才来，所以我从未和她一起吃过晚餐；而姐姐时常不在家，共进晚餐的日子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我让咲夜把晚餐送到房间，一个人默默吃完。而今天，三人聚集在底楼的餐桌旁，杯盘交错，刀叉齐鸣。姐姐用餐的样子一如既往的优雅，而帕秋莉像是胃口不太好的样子，只吃了蔬菜沙拉和浓汤，基本没有碰肉类。

饭后我还想和姐姐一起相处一会，她却对我说：芙兰乖，先回房间去吧，姐姐我有话对帕秋莉说。

我又看向帕秋莉，她的眼睛波澜不惊。等我一会，过会再来给你念睡前故事。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感觉到辗转反侧的滋味。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感觉到门打开的声音。帕秋莉？一声轻笑取代了回答。是姐姐的声音。

帕琪对我说了，芙兰你，一直很寂寞呢。姐姐捧着书，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姐姐不能一直陪你，真是抱歉。

……什么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嘟囔着。

在姐姐眼里，芙兰一直是小孩子啊。

——不过是年长我几岁，比我更早成年的姐姐。作为斯卡雷特家家主的姐姐。在父母都不在的情况下，一路呵护我长大的姐姐。什么时候，你能不再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我呢，姐姐大人？

姐姐你根本不会念睡前故事，还是让帕秋莉来吧。

……呜。姐姐露出沮丧的表情。

算了，你念吧。

……等到月亮挂上了天际的时候，夜莺就朝玫瑰树飞去，用自己的胸膛顶住花刺。她用胸膛顶着刺整整唱了一夜，就连冰凉如水晶的明月也俯下身来倾听。整整一夜她唱个不停，刺在她的胸口上越刺越深，她身上的鲜血也快要流光了。她开始唱起——

夜莺为什么这么愚蠢？我从床上坐起，打断姐姐。为素不相识的人类的爱情牺牲？

所以这只是一个童话呀。姐姐笑了起来。

啧，我宁愿听帕秋莉念无聊的《神曲》，也不要听这样的童话。我又躺回床上，翻个身，背对姐姐。

芙兰你……觉得帕、帕秋莉怎么样？姐姐突然问我。

我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良久，我回答：挺好的。不要把她换掉。

姐姐慢慢地说：你愿不愿意让帕秋莉成为你的家人。比起疑问句，听上去更像祈使句。

……家人？

我咬着牙：她只是想要你的藏书，姐姐你清醒一点。

姐姐冷冷地笑了起来：是啊，我知道。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特别放心。我感觉到姐姐的手碰到了我的背，她轻轻地摸着我，像是安抚一只小动物。

帕琪，进来吧，我知道你在门外。

门再度打开又关上，帕秋莉走了进来。姐姐躺到了我的身边：今晚我来陪你睡吧。幸好床很大，躺两个人也不觉得拥挤。

我一声不吭。

芙兰不喜欢我念的故事，还是你来吧。

蕾米你这个成年人也要一起听吗？帕秋莉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

当然。请务必以对待我妹妹的耐心来对待我，帕琪。

我对你妹妹可没多少耐心。

还真坦率呀。我感觉自己被姐姐的怀抱环住了。我转过身，姐姐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我回抱住姐姐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姐姐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脊背，偶尔触及到裸露的后颈，凉凉的触感让我一颤。是了，姐姐的手和帕秋莉的手一样，都是冰冷的。而姐姐的脖颈里，分明残留着雨后薄荷的味道。

我最喜欢的，最喜欢的姐姐大人。

如果有一天被人夺走了，我会怎么样呢？

帕秋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温柔的白噪音将我覆盖。我抱着姐姐，缓缓陷入沉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