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千歌把手上的水珠随意地抹在围裙上，最后一道菜也上了桌。虽然心里认为自己做菜只是普通家庭主妇的水准，但女儿和丈夫却非常一致地称赞自己的手艺，这让她感到家庭生活所带来的幸福。

今天是他们夫妻俩结婚15周年的纪念日。

千歌的丈夫计划着吃完这顿由千歌亲手做的晚餐后，全家一起去看一场电影。自打结婚后恋爱的激情被一点点消磨掉，然后又有了女儿，千歌就只能陷在由家庭琐事构成的漩涡中忙碌，上次进电影院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也曾尝试在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一点点喘息的机会去陪陪家人，但每次都是以被公司的电话叫走作为结局。有的时候千歌也会深夜在关了灯的客厅里看着电视的午夜档，在自己起夜路过的时候，看着妻子被电视的荧光照亮的笑脸或是用纸巾遮住的带着红红眼圈的泪颜，他都会感到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的失职。

所以，这次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在这个晚上全身心地陪伴妻子和女儿。

确认了所有的电器和灯都关掉之后，千歌和家人就出发了。一路上灯火点缀着城市如黑珍珠般美丽的夜色，汽车穿过一幢幢散发着温暖的黄色灯光的高楼，一路上一家人有说有笑，这让千歌感受到了家庭生活所带给她的内心平静，让她感到快乐。

不知不觉就到了电影院，他们找好了位置坐了下来，今天的电影是讲一个姑娘和心爱的人分开多年后又偶遇的故事。

很快，四周暗了下来，电影开场了。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坐到了千歌的前一排。

她的心开始震颤。

这个人的背影，像极了自己以前的同性恋人梨子。

她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如此多年了无音讯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遇见。

她屏住了呼吸，极力想确认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梨子。

但当她的手伸出的瞬间，又缩了回去。她没有勇气面对一个可能的事实。

自认为明明已经完全忘掉了她，但也不能解释自己的心为何而震颤，也不理解在想到过往的赏心乐事的时候胸口流过的柔情。

千歌强迫自己看着荧幕，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

电影里的火车缓缓的开动了，这让千歌感到有些难受，她想起了第一次为了看还在上大学的梨子而独自乘上火车去另外一个城市时，看见家乡的青山在自己的视野里一点点倒退，消失，像是小时候看过的画片，那个时候的她心中满是对同**人的爱。

哦，对了，还有一次和梨子因为争吵而分开，而争吵的内容无非是关于生活在对未来的恐惧中的厌倦和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当时她一大早就悄悄地买了回家的车票，看着冬天车窗外那冒着白气的水泥地，她的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对于爱情的执着，让她在这一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从前的她即使在非常困顿的时候，也总是觉得，总会有办法的，总会熬过去的，但现在，她感到的是内心力量被穷尽的绝望，从前的自己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独自耕耘，现在的自己在海里找水。

伴随着火车摩擦铁轨发出的巨大声响，她的爱也被这部恐怖的机器碎成了片，漫天飘散。

就在这时，远远地，看到车窗外一个熟悉的跑动人影，发了疯一样地追着火车。

“我爱你！”梨子模糊地喊着什么。

“什么?”千歌把头探出了车窗，她根本听不清梨子喊了什么。

“我爱你！”梨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道，之后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想到这里，她强忍住不让自己打颤。

而关于家庭的记忆，只有女儿还小的时候一家人在去群马旅游途中的车上，给她不停解释为什么火车总是穿过城市的边缘而不是市中心除此之外，她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有点害怕，这种恐惧最早出现在她和丈夫头几次做爱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梨子的形象。她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现在的家庭是否只是她内心关于梨子的那块伤口的敷药，在这一刻，她感到了远古的悲伤现在在缠绕着她，这种原初的噩梦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充满家庭氛围的晚上。

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未曾发生的事比发生了的事更有力量，已发生的事像一个对谁都不能提起的秘密，呼啸着碾碎全部的心。 ​​

千歌感觉到有些窒息。

电影里男女主人公在一起在天文台看星星，这让她想到了以前那个时候，自己和梨子躺在草地上，在夏天能看到猎户座的参宿七，但前些年丈夫给女儿买了台望远镜，当天晚上女儿跑到屋里把她摇醒说看到彗星了，她靠近目镜仔细观测，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虚空。现在，她的脑子里才接收到那时彗星的影像，缓慢地接近黄道平面，阳光照射下有类似金属的光泽，纹理陌生，终点已经确定了，是地球，星体逐渐溶化，背对太阳的一面逐渐释放出乳白色的蒸汽，这时，千歌觉得这是关于自己和生活的隐喻，彗星暗指生活，相应的，自己是蒸汽，15年以来，上层反复地强调自己是生活的主人，不对，是错的，上当了，就在就在一个气氛异常诡异的的夜晚，发现自己其实只是抓不住的爱情的附庸。

电影的结尾，已经和别人结婚姑娘与昔日恋人再次相见，仅仅是一回头，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周围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四周的人有的在抽泣着，有的在沉默着。

很感人的电影。

但是千歌只是楞在那里，她想的是，这些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无论是爱情还是家庭，自己在生命的维度上只是一只感受不到三维空间的蚂蚁。而那些自己认为已经遗忘的，迟早会找上门来。造化无眼，命运给予自己的礼物，其实每一件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

她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人的正脸，不是梨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自己被一个幻影折磨了一个晚上。

走出影院，千歌感到一阵晚风吹过自己的头发，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丈夫牵起了她的手，夜风微凉，女儿早已经困得要死，她坐在车上，看着早已不再灯火通明的都市，此刻仿佛整个地球都睡了，闪着淡蓝色的光晕，不明的造物此刻正在对着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物眨着眼睛，这种静谧让她感受到了生活的复杂。

她想起了过去自己和梨子的爱，想起了一切。

她此刻明白了，极度的痛苦会耗尽一个人的能量，自己并不是忘掉了，而仅仅是很残忍，保留了很多生命的能量，不用之于自我保全，而是用来在痛苦中寻找趣味。

“老公，我爱你。”下车前她说着，在丈夫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