змей(龍)。
身軀龐大強壯全身覆蓋鱗片,有著又長又粗的脖頸,頭頂有稜有角多褶邊、口中排列整齊內折尖牙飽含著毀滅性的炙熱吐息,一甩長長的尾輕易颳起狂風掃蕩千軍萬馬。自古以來為渺小人類景仰又畏懼──充滿超人智慧、無所不能的遠古巨型生物。祂們使著強而有力的足步行,以一對蝙蝠般的巨翼飛行。擅長魔法,可能是光明神聖抑或是隱藏於黑暗中的邪惡象徵,現身於海洋環繞天空──彩虹相接天地之時,而屠了龍就是勇者!
記憶中,祖母老是如同現在一般輕聲細語述說龍的傳說。
絢瀨繪里不屑地撇嘴,說到底也是她自找的──這一切起源於不小心在倉庫翻出來一件質料上好的輕薄羽衣。
「其實……エリチカ聽了別嚇著,我們絢瀨家從遠古時期就是屠龍聞名的騎士家族喔!」祖母高舉著羽衣,整個人幾乎要跳上餐桌,「這是我們的傳家寶,以龍的鱗片做出來的衣──」
「是是是,別激動、別激動。」抑制老人家過度激動升高血壓,繪里押解興奮吶喊面紅耳赤的祖母安穩回到座位。
──現代是二十一世紀,誰會相信有來源不明的龍給你屠殺?這句話憋著、死死憋住,囫圇吞棗全數嚥下,繪里最尊敬祖母不敢違背她、拚命安撫著她,擺好晚餐最後一道羅宋湯,雙手合十開動。
祖母於飯菜間慢悠悠地述說家族傳說,「很久、很久以前,祖先尋找最後一隻龍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少女……」
又來了、又來了,Мухи дохнут(煩悶的要死)。「嗯是是是,奶奶別噎著了、乖乖快吃飯飯。」撐頭聽著、應和著,繪里偏過視線專注手上不停止喀噠喀噠──不絕於耳吵鬧的機械鍵盤打字聲,明顯表現對現在的話題不感興趣。
這也難怪,情有可原──如果第二萬五千二百五十二次──數不盡N次炫耀家族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不可信、科技發達的現代根本斥之為天方夜譚的屠龍傳說,任誰都會如繪里那般托腮推擠臉頰,滑動鼠標打起一口足以搭建氣橋呼嚕嚕的長呵欠。
「好啦奶奶,快吃飯囉~」耐心限度只夠移動碗盤催促開飯。
「等等,我快說完了!」祖母激動地覆蓋電腦螢幕抗議她聰明又可愛的孫女打斷故事,「快說完了,最後啊──」
「祖先殺死世上最後一隻龍,但是旅途中一起出生入死的少女卻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人。」繪里淡定地拍拍祖母手背接話,再度敞開筆記型電腦,「永遠、永遠無法跟祖先一起共享屠龍獲得的榮耀……」心猛然一震,每次聽到最後都覺得難受,「結束。」撲通撲通,一顆心七上八下,自己講出口那種疼又重擊胸口一遍。
終歸是個故事。心痛就像是習慣,繪里一會兒就會忘記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或許這是繪里作為一個普通人類難得會表現出來的情感,她是位資深電腦工程師每天面對的只是萬物初始的一與一無所有的零(這樣講會為她過度理性、條理分明的無聊生活增添一點浪漫氣息,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嗯),工作忙碌、生活沒有太大起伏跌宕。
螢幕反射藍光眼鏡一片白,鎖定畫面是一條白龍──倒掛書房供奉,家族傳說中最後一隻龍的畫作。也是繪里把玩單眼相機的業餘興趣翻拍的相片,也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幾年不換。
不喜歡自賣自誇,但不知道是繪者功底厲害還是攝影技術極好──那條白龍不似祖母故事中的窮兇極惡、暴戾恣雎,反而,很美、美得彷彿不存在於世上。
實際上應該也不存在就是了。白龍那金黃色的眼睛注視著這端,外貌酷似始祖鳥,看似柔軟的羽翼周身披散純白鱗片,蕩漾著水波晶藍色的光芒,翱翔優雅的身姿於天空翩翩飛舞。
生動得彷彿伸手可及,觸碰……解鎖畫面彈開,打斷繪里出神。
自有印象以來龍是從小憧憬的事物,自己老愛跳上祖母大腿胡攪蠻纏要她講故事,而祖母也會回應那份任性摸摸小繪里的頭,生動誇張地描繪《白龍傳說》。
記不清從何時起忘記了?
不重要。或許是出社會工作認清了現實黑暗,繪里將那份童心編織的純真美夢收進內心閣樓一角生出塵埃。隨著年月抹滅理想與熱情成為無聊的社畜(她自嘲是為公司做牛做馬毫不足惜的牲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單調的生活。就像撥開解鎖畫面輸入密碼,只剩一片黑白單調的桌面,讀取光條在那邊煩躁鬧心地轉圈圈。
「エリチカ,你啥時交男朋友呀?」祖母她說。那和藹可親的眼神中泛起擔憂的漣漪,波瀾起伏。
啊哈又來,早準備好接招了。長輩與兒孫輩時空不同、互相平行偶然相交的生活隨年紀增長逐漸無話可談,只能聊家族輝煌事蹟或是兒孫輩的學業、感情、工作(運勢),搞得跟算命沒兩樣。
繪里拒絕千百遍,祖母待她如初戀。「再找,快了、快了,奶奶別擔心!」如同往常敷衍,打哈哈陪笑。
「你都快三十了,當然會擔心啊小笨笨!」祖母捲過一張紙咚地朝繪里頭頂敲敲打打,「說到這,隔壁賣酒的鄰居那新來打工的外國人呀,聽說是研究生要做酒類研究,一表人才但……」
說好聰明又可愛的呢?繪里小聲抱怨似的嘟囔,祖母則開始介紹附近鄰里人家心目中那個文質彬彬、熱情洋溢的超級霹靂完美無缺相親對象。她關緊耳朵,偶爾點點頭、嘴裡胡謅幾個「嗯」、「啊」、「嘿」、「哼」之類的語助詞虛應故事。
「你說是吧?」
說什麼根本不記得,「да(對)!」
「エリチカ我剛剛說什麼?」
面對祖母鄭重其事的提問,繪里一瞬露出不知道的尷尬笑容。
「喔,隔壁鄰居新來的工讀生超棒!」
──エリチカ好機智啊!
違背良心,繪里只是照周圍人的評價去描述隔壁酒店的鄰居多好、多棒,實際怎樣她是不知道啦,可能是同樣的人──沒有良心。
「噗噗──答錯,天真!」
白紙捲成一筒,敲下去。
「唉唷再打下去,真的變成既不聰明也不可愛的エリーチカ啦──」繪里揉頭、裝可憐,也只有在祖母面前她才會撒嬌。「你忍心嘛奶奶!」
「エリーチカ──」祖母說。收斂起威權強硬的氣場,「Вот тебе(這是你應得的懲罰)!」忍不住噗哧笑了出聲。
揚手,回復嚴肅的神情。
「我只是想說隔壁打工的,」躊躇一會,祖母續道:「他有才能但毫無情感,有雙隱忍邪惡、充滿仇恨的哀怨眼睛……」驚覺不適合講太多,祖母頓了一頓繼續道:「算了,你要喜歡誰也不是我這老婦人能決定的。Старая песня(老生常談)──自己睜開眼睛,傾聽內心的聲音、『用心』看清楚。」
「會啦、會啦,奶奶你不是常說我是聰明又可愛的エリーチカ?」
「聰明反被聰明誤。」
紙筒再度敲過去。
對於談戀愛對象極力敷衍,並非對愛情完全冷感。
繪里反而憧憬著愛,願意愛人也想被人疼愛。況且她從就學時期就是萬人迷,以她的條件──日俄混血、長相標緻、聰明伶俐、運動萬能、人緣極佳,多才多藝,寫詞、作曲、繪畫、攝影各種業餘興趣樣樣精通,簡直是完美到不能完美的人才;重大專案上她的名字從不缺席,年紀輕輕才接近三十就升上高階管理職,根本等同是成功人士的象徵。
基本上,只要想要就會有人來敲門。
「……明明認識我沒多少,憑什麼說喜歡我?」
很久以前提過也講過千萬次不想再提,說來……不,聽來絕對認為是在開玩笑:她認真覺得現實中談戀愛是浪費時間。
──請仔細思考,一年有多少時間是自己能掌握的?
首先,要對某個(目前)不認識而且不知道在人生道路定位是否重要的人,花幾個月專注在其身上陪伴,縱使有熱戀滋潤於愛情的美好,但緊接著進入倦怠,永不停止的吵架、賭氣、冷淡,分手還不能一刀兩斷而是剪不斷理還亂,搞得遍體鱗傷才醒悟要慢慢療傷。
如果真要如此,一開始就不要建立連結。
害怕受傷,她覺得以她的心力一生只能愛一個人──不想要付出真心建立羈絆,還得清理無法面對的未知。反正全球七十五億人口 爆炸──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唯一太難了,乾脆無止盡地擁抱單身let it go、let it go,go go sister算了。
內心想要跟真實需要是兩回事。雖然她有時會忙裡偷閒陷入戀愛煩惱但想要的機率卻理想的機率小、需要卻不理想的機率大,需要只是迎合、堵住家人的嘴讓大家安心,別來多加干預自己的前途。
И не спрашивай(別提了),真想這樣吶喊一把甩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