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黄是个哑巴,阿黄还是个要命的哑巴。
阿黄是个杀手。
阿黄之所以叫阿黄,是因为东家收了她的时候,家里面死了一条黄狗,阿黄刚好补了缺。
于是乎,阿黄从打游击的临时工,变成了长工。
阿黄吃得不多,活却干得不错,不过阿黄还是不可避免地失业了。
老板娘被人捉走了,东家无心经营,一把火烧了家业准备去北方体验生活。
走的那天,东家叫上了阿黄,阿黄只好打着手势向她解释。
阿黄不能离开这座城。
东家只是看着她,笑了笑,便允了她。
东家是个好人。
阿黄坐在高高的塔楼顶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她在塔楼之上,接连看完了黄昏和日出。
阿黄不能离开这座城。
这座城,熟悉得像是呼吸,你不需要下意识地去思考,只需要呼吸就好。
人活着,会忘记很多事,却不会忘记呼吸。
二.
阿黄识不了几个字,不过阿黄很喜欢听故事。
阿黄喜欢躲在房梁上,看着说书人说得高兴说得唾沫四溅、听说书的人们嗑瓜子嗑了一地。
阿黄喜欢烟火气。
改朝换代,民心幽忧。
说书人起初只敢讲志怪,胆子大了点,就试着讲了讲前朝,胆子又肥了点,就开始讲起今时了。
阿黄不喜欢现在的说书人。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阿黄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个说话慢悠悠的、打着马虎眼欲语还休的老先生讲得好。
不过,时代在变,人们的戾气也重,听客不喜欢他了,老先生被辞了一月有余了。
老先生被辞掉的那天,耷拉着脑袋在路上走,阿黄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没忍住,阿黄偷偷给他扔了几块碎银子。
很早之前,她就想像那些摇着扇子的公子哥一样给他打赏来着,不过她不能,她是不存在的。
三.
现在的说书人,最擅长的就是骂朝廷。
说什么牝鸡司晨,女子乱政,如今当政公主虽有光复前朝之功,可是要当皇帝,还是万万不能的。
“就没有这样的理儿!”
“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阿黄倒是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
她记忆的起点,也如现在一样,是个冬天。
冬天对于穷人来说,是可怕的,因为你需要比平时更多的食物。
穷人在冬天,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粪窖,一个是砒霜。
——饥寒之极者,至窖干粪土而处其中,或吞砒一铢。然至春月,粪砒毒发必死。计一年冻死毒死不下数千,而丐之多如故。
小阿黄的选择常常是前者,因为砒霜也是要铜子的。
所以,阿黄觉得现在的日子不错,起码,从她的经验来看,现在冻死的人要少一点。
四.
不过,阿黄还是趴在酒楼的房梁听故事。
因为现在的说书人,其次擅长的就是讲八卦。
顾氏的大火,城隍庙的鬼。
背着家里婆娘寻花问柳的范举人被捉了个当场。
离家八年生死未卜的江家大小姐终于传回了消息。
陈家的大公子始乱终弃了护城河旁烧饼铺家的姑娘。
阿黄从八卦里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东家死了。
房梁上的阿黄咬了一口烧饼,想,看来东家还是南下去救老板娘了。
只是阿黄相信东家死了,是在她在顾氏的遗迹前看见了老板娘之后。
阿黄在阴影里藏着。
老板娘活着。
东家死了。
阿黄又去塔楼上看了一次日出。
阿黄喜欢日出,尤其是冬天的日出。
看见太阳出来了,就能切切实实地知道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五.
说书人越来越聒噪了。
连扒了三天的秘闻,都是关于江家的。
江家二小姐克得温秀才落了水。
江家二小姐克得陈家大公子断了腿。
江家二小姐是天煞孤星阴得城隍庙都闹鬼。
第四天,说书人讲不下去了,因为江二小姐带着人来砸场子了。
瓜子壳和花生衣齐飞,说书人同丧家犬一类。
“再乱讲我叫人把嘴给你撕了……都跟我没关系的……你不要乱说了。”
弱气的江二小姐在丫鬟鼓励的目光中,对被家丁钳住的说书人比了比捏着的小拳头。
说书人忙不迭地点点头,有捣蒜之姿。
“他答应了。”江二小姐心虚地看了看丫鬟,“……绛衣,我可以回家了吗?”
恨铁不成钢的丫鬟:“……”
恨铁不成钢的家丁:“……”
六.
江二小姐回了家。
说书人就放了话。
“言论是自由的!我是不会向恶势力屈服的!”
阿黄:“……”
丫鬟:“……”
家丁:“……”
江二小姐:“……”
江二小姐的“悍妇”之名,开始在这座城流传。
家丁:“绛衣姐,让我去打他一顿吧!”
丫鬟:“好!”
江二小姐:“……不好吧……”
七.
说书人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揍的。
从天而降的麻袋和一顿猛揍。
说书人请了四天假。
四天之后,脸还是有点青,只是再也不想提江二小姐了。
江二小姐:“绛衣……你没有叫人去打他吧?”
丫鬟果断摇头:“没有。小姐你说了不打人的。”
江二小姐半信半疑。
丫鬟转身就去找了家丁。
丫鬟:“啧~动作挺快,干得不错。”
家丁:“啥?”
丫鬟:“不是你揍的?”
家丁:“揍谁?”
家丁被丫鬟给揍了。
八.
说书人说书,到底还是绕不开江家的。
经年没个消息的江家大小姐,如今的风头,是越来越盛了。
外头都在传,江家大小姐和如今当政的公主关系……有点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法?
不好说,多说多错,说多招祸。
反正,举世皆知,江大小姐,夜夜留宿归灵宫,日日造访金銮殿。
对此,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多多少少还是有意见的。
当事人江大小姐却是不惧,毕竟权术之说,她玩得最好的就是钓鱼。
只是,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二字。
公主在校场上中了箭,激得一向行事有条不紊的江大小姐直接燃了一场火。
朝堂上的这一把火,日渐蔓延,终究不可避免地烧到了南边。
跳墙的狗,自然穷凶极恶。
说书人收敛了很多,这座城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府内花园。
江二小姐:“绛衣,怎么这几天都没有看见随安,你派他出去了吗?”
丫鬟敛着声气:“他家里来信了,他昨儿走的,可能有段时间不会回来。我……忘了告诉小姐。”
江二小姐笑了笑:“我说来着,天天跟着你的人怎么不见了。”
江二小姐把下巴磕在交叠的手臂上,眼也不眨地看着水中贪食的锦鲤,眉眼弯弯,“不知道姐姐和随安谁先回来。”
丫鬟不再低头看向自家的小姐,抬眸努力把眼中泪逼回去,“大小姐很快就会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就会没事的……
“嗯,姐姐肯定又会说我长高了。”江二小姐洒下鱼食,“我想姐姐了。”
九.
阿黄终究又做回了那个要命的哑巴。
因为阿黄一生唯二认识的两个字——“江府”,这个牌匾后的守卫越来越松了。
以前,阿黄都只能悄悄地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远远地瞧着那个府邸的一切。
因为府邸周围的暗哨和高手实在太多了。
江家大小姐虽然不在这座城,却暗中派人将幼妹保护得滴水不漏。
阿黄第一次潜进那座宅子,差点没能活着爬出来。
阿黄只能远远地望着它,安静地守着它。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一夜复一夜死去的暗卫,固若金汤的防御逐渐崩溃。
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沉默而汹涌。
阿黄只好又做回那个要命的哑巴。
没有人会比阿黄更加了解这座宅子的一切,它的弱点,它的盲点,它的珍贵。
她要守着它。
阿黄成了丙方,游走在甲方和乙方的争斗之中,如同影子出没在角落里。
她的狩猎,有时很容易,有时很危险,有时还让人害怕。
最害怕的一次,是懵懂的江二小姐偷溜出去,带了一串尾巴而不自知。
一路上,刺客前仆后继,暗卫也前仆后继。
提着一大堆战利品、想抄捷径回家的江二小姐在小巷里听见声音时,阿黄正好抹断了一名杀手的脖子。
胆小的江二小姐没敢回头,慌慌张张地跑去报了官。
捕快抵达现场时,地上只剩下了几具死尸。
即使事后丫鬟不断粉饰太平,说可能遇见了求财的匪徒,江二小姐还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江二小姐也隐隐知晓,府邸众人的担心,再也不是她用好吃的糕点就能打消、就能哄好的了。
十.
流水的杀手,阿黄却不是铁打的。
撑一天,再撑一天,再多撑一天……阿黄知道,只要撑到江家大小姐带人从皇城赶回,那人就安全了。
如今的江府,大门紧闭,鲜少有人出入。
这几日,来的杀手更多了,或者说,服了药的死士更多了。
似乎对方起初还想着暗地生擒作为要挟,如今只打算玉石俱焚了。
阿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一定得守住这宅子,江家大小姐快回来了。
第九天夜里,对方选择了放火。
偌大的宅子,没有人试图救火,只执着于杀与被杀。
暮春的夜,江二小姐只能躲在花园的水池里。
岸上,与杀手缠斗的阿黄偶尔也会分神,她会不会冷?
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夜,漫长得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天明,像是十多年前那个冬夜。
那个她差点冻死在路边的夜晚。
阿黄害怕了。
幸好,故事的结局和记忆里的冬夜一样美好。
一身戎装的江大小姐在熊熊的火光中登场,带着精兵铁骑,及时赶了回来。
阿黄看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江二小姐躲到了家姐的怀中。
真好,她想。
十一.
阿黄咬着牙爬上了塔楼,她想看她人生的最后一个日出。
她知道自己失血失得厉害,可是她希望自己再能撑一会儿。
再撑一会儿就好了。
太阳马上就出来了。
太阳会一点点把云层染成透亮的、温暖的黄色,把夜给撕裂开来。
那是她最喜欢的景色,没有比那更好的景色了。
阿黄哆嗦着,执着地眺望天边。
天光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遥遥望去,城郊已有炊烟。
腐朽的窗棂砸在瓦片上声音。
阿黄偏头。
鸡鸣声里,城隍庙的阁楼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被打开了。
那是披着外衣的江二小姐。
那一刻,意识恍惚的阿黄却知道了上天偏爱过她两次。
一次在多年前的冬夜,她遇见了她。
一次是现在。
温秀才向江家提亲,转身却在背地里说江二小姐坏话,阿黄一脚把他踹下水。
陈家大公子朝三暮四,更加不是良人,阿黄做了点手脚,轻易便弄折了他的腿。
城隍庙的和尚糊弄担心家姐的江二小姐不说,私下还笑她傻,装神弄鬼的阿黄差点没吓死那些倒霉和尚。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阿黄看着不远处的姑娘,忘记了呼吸。
十二.
江二小姐很难过,天亮以后,她就会离开这座城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害怕的。
有人从身后给了一个温暖拥抱,正如小时候的无数次一样。
“姐。”江二小姐的语气有点撒娇。
江大小姐摸摸妹妹的头,昔日身量不足的丫头,如今也这么大了,“害怕?”
江二小姐吸了一口气,“有姐姐在身边,就不怕了。”
“阿旭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