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叼着,看着灯光流转,恍惚间忘记了我身在何处。也许只有一会儿罢,有侍者上前询问我是否需要火,我才猛地晃过神来谢绝,叹了口气,把这只没有抽的烟扔进烟灰缸。
我没有打火机,或者说,我不抽烟。会叼着烟只是觉得,大概她应该是这样。
这次重逢纯粹是个意外。同事泰生第五十次相亲,和相亲对象周茵洋居然对上眼了,交锋几个来回后决定正式交往,于是去KTV开了party包叫上我们一帮朋友炫耀一把宣布脱单,也同时算是两个圈子变相相亲吧。没想到她是周茵洋的好朋友,更没想到的是,我第一眼居然没认出她来。
随意的及腰红棕长卷,精致的妆容,优雅的微笑,无懈可击的淑女坐姿,低调又有品味的真丝连衣裙,以及幽幽的说不出名的花香,说是换了个人我都信。她看着推门而入的我,弯着眼睛打招呼:“六妹妹,好久不见?”我脑袋嗡的一下炸开来,凉意随着血流从头淌到脚,嗯嗯啊啊的敷衍应付后,找了个借口出来点烟。
但是我不抽烟。
她才是那样啊。
垂着睫毛,薄唇咬着细烟,一只手玩着都彭,猛然惊觉有我在场的时候皱着眉把烟收回盒,随手挥开空中的薄荷烟味,纤细低沉的嗓音抱歉然后晃荡着双腿从窗台上跳下来,拍拍尘土搂着我去公交车站。虽然经常有这一幕,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窗外永远是暖暖的夕阳,因为她的短发反射着橙色的暮光。
以前她也不叫我六妹妹。对于我的称呼是和其他泛泛之交的同学一样的、甚至更没有温度的柳非非。但是我就是喜欢她叫我的名字,好听的声线,类似慵懒的少年音。我和她的交集其实也就仅仅是放学一起到公交站,上同一辆公交车,然后她下车,我再反方向坐回去一站,再换辆车坐五站到家。
虽然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聊八卦,谈论明星,吐槽老师等等一切普通高中女生的社交日常,但是说起来,班上的女孩子总是觉得她很棒。她成绩好,总是在看书,可是又没有书呆子气,不介意我们抄她作业,讲题讲五六遍也不会发脾气;人很随和,是个很棒的倾听者,也从不嚼舌根,静静的听完之后思春期烦恼之后还会送点巧克力糖小饼干润唇膏等小礼物哄女孩子开心;虽然人看上去很瘦弱,但是当我们班女生被找麻烦的时候,她总是会替人出头,比如,我。
我和她的熟识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从入学开始就在一个班了,不过整两个学年都是收发作业的来往,直到高三刚入学一次摸底考,我考的不好,回家不仅被我妈说了一顿,她男人也酒劲上来直接抡扫把打我,我妈看我小腿上挨了一下直接红紫红紫的,惊呼一声想劝阻,然而看着被卒瓦(cei4)地半碎的玻璃酒瓶和外套被划得稀里哗啦的我,还是喏喏地收住了手,配合着那个酒气冲天的男人一边骂我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我搡出家门,恶狠狠地惯例罚了我半宿的站。第二天上学我穿的长袖长裤,当时秋老虎还挺厉害,一帮子短袖汗衫里我是唯一一个套着秋冬校服的,我也只好以发烧保暖为借口把跟询问我的朋友糊弄过去,没想到放学在车站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没事吧?”
本来还想找借口搪塞的我,看着她的琥珀色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刚刚亮起的灯箱光映在眼底拉着我的魂儿就进去了,突然眼眶一热,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呜呜咽咽地打着结巴。她轻轻顺着我的背,掏出手帕给我擤鼻涕,安静地听我一边吸鼻子一边说我从记事以来记得原因和记不得缘由的毒打和体罚,一直听我说到不想回家想离家出走。她掏出手机问了我家电话号码,谢天谢地是我妈接的电话。我妈是听班主任说过这种“别人家的孩子”的,听夏烟说想帮我补补课一起在她家写作业住一晚一口就答应了,还让我接电话喜滋滋的说多跟人家学学但是也别太麻烦人家。
她家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堡风格,不过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到她家的时候她妈妈值夜班不在家,爸爸也在书房关着门忙工作,晚饭是她简单炒的酱油炒饭,吃完了她爸爸才从书房出来发现多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客人,帮我们做了碗甜豆花,嘱咐了一下早点洗漱就继续回书房忙碌去了。我匆匆瞥了一眼她爸爸的书房,从地板到天花板一整墙的书。
“你爸爸好厉害啊,这么多书。”我脱口而出。
“也还好,大半是经济啊管理的不喜欢,文艺历史还不错,心理学有些蛮扯淡的,有半柜子是我妈的脑神经医学相关的期刊论文,看不懂,头痛。”
……我觉得你越发是个别人家的小孩了好吗。
“好像你开学的时候就在看很厚的书,一下课就在看,跟谁也不说话,当时我们还以为你特别高冷。”
“呃,那时候啊,那时候我应该是在看《百年孤独》,不认真看进去的话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所以后来我放弃了哈哈哈。”
“听名字就好厉害哦。”
“是挺厉害的,名字就又长又绕几代人都用一个名字完全看不明白,所以后来我改看《三少爷的剑》了,字又少,又看得懂。喏,就这本,还蛮好看的。”
她们家是复式,楼上小阁楼就是她的房间,她的房间里的书柜,上面是一溜的古龙金庸,中间是一排油画水彩画册,下面是古典名著,还有什么阿加莎全集什么的。
“我还是觉得你好厉害!真的夏烟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撇了下嘴,瞟了一眼楼梯方向,然后打开下面的书柜,搬开教辅书籍,里面全是少、女、漫、画。
她眨了眨眼睛:“不要说出去哦。不说给别人听我就借你看。”
那一个眨眼大概就是我沉沦的开始吧。
直到现在我最累最想放弃的时候,一回想起那天夜晚她家阁楼,短发少女翘着二郎腿,弯腰打开书柜门摊着一地言情漫画,眨眼示意我噤声保密,活下去的力量就回到了我身上。现在呢,我推开包厢门,她歪着头温柔地笑着听今晚茵洋跟她絮叨他俩挑情侣手链时候的调戏势利眼售货员的小事,印象里那个雌雄莫辨的少年还是和这个漂亮女人模模糊糊地重合上了。我咽了口口水,在她身边坐下。周茵洋和她聊完像花蝴蝶一样飞去找泰生了,夏烟就转过头来关切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喝多了。好久不见。”
“是呀,我刚从国外回来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真是巧呀。”
“嗯,有六七年了吧?”
“哈哈是的,你变化太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呢!”
和她的交谈中我渐渐放松下来了。她虽然外表变成了我差点认不出来的样子,不过她还是她呀,对周围的人的情感还是那么敏锐,还是那么关心他人。就像那天晚上在她的卧室,我吃着曲奇喝着牛奶,听她一边铺地铺一边跟我聊今晚最后一道函数题真是难解,我的眼泪就默默掉了下来,在打湿《美少女战士》前被手帕接住。天王遥。这不就是天王遥吗。夏烟擦去我的眼泪,沉着嗓子警告我:“不许弄脏我的书。还有,这是我最后一条干净的手帕。”
我讪讪地脸红了。
“没事儿。再忍一忍就好了。”
我不解。
“你别想离家出走这些小孩子才想的事情了,没用。你一没钱二没毕业三没到法定年龄,吃喝落脚都成问题,还是好好努力考个大学,早点自己养活自己才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想考什么学校?”
我说了个本地的学校。
“加把劲还能进建筑系,上了大学住宿舍就不用跟他住一起了。你要是不想走读,就是如果你家长想省住宿费不让你住学校的话,我知道还有些外省的院系全世界都有名次的大学,到时候我把资料给你。哦对了,今晚你睡床,换洗的贴身衣物我给你备好了,放在浴室,我没穿过是新的。别跟我客气,你身上伤没好睡地板太硬了,我就是睡觉不老实,睡地板免得打扰你。”
她的枕头被子喷了点薰衣草香水,说是帮助我睡眠。现实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啊,就像王子一样。“晚安,加油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看着地铺上被子外面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那双眼睛装着天上所有的星星,又光明又闪亮。她就像一个王子,在流星雨中款款从天上踩着云彩下来,把泥坑里的我,一颗快秧死的杂草,扒出来擦干净浇水又堆肥,乌云推开洒满阳光。
你这么这么好呀夏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她是天王遥,我是海王满,我在运动会上给她加油,她冲向终点牵起我的手上了直升飞机,我们在她的直升飞机上开呀开呀,飞过高山大海,飞过森林河流,一直飞到一座全是阳光的海边小城,在狮子喷泉旁我得到了一个冰激凌味儿的吻。
那晚以后我们就从普通同学变成了朋友关系,虽然她还是没有参与普通高中女生的八卦时间,但是偶尔会和我聊聊天,吃午饭,一起走到车站。有次看到前面韩清鸿的歌词本聊到了歌,你唱周杰伦我唱王心凌,你唱潘玮柏我唱萧亚轩,唱着唱着就拐到了影视剧上。
“春雨如酒,柳如烟哪……”
有她的名,有我的姓,我吃吃地笑了。
今天泰生和周茵洋玩挺嗨,开始了情歌对唱,恰恰唱的这首《渡情》。
我耳朵一紧,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夏烟。她眼神飘忽了一下,冲我挤了一下眼睛:“真是暴露年龄。”
“说的你多老似的。”
“怎么不老,稍微一熬夜睡个觉落枕两三天,腰都直不起来,差点吓得我去挂号了,以前么吃喝不忌,现在酒就先别提,烟都戒了。”
“你以前那也不算抽烟吧,”我比划了一下,“就叼着等熄,最多算浪费。”
“二手烟比直接抽还伤身体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早知道我就直接上嘴了。你还记得我以前烟是薄荷味吧?后来玩了一阵水果味的,然后觉得有点浪费钱,就改玩香水了。”她伸出手腕,“你闻闻看,现在是无花果味的。”
我下意识的捏了下外套口袋里的黑冰爆珠,死死地控制住想要咬上去的欲望,礼节性闻了一下就坐了回来:“挺好闻的,什么牌子?”
她说了个我没听过的外国牌子,当然我也不在乎是什么,只要跟她聊天就够了。她见我的反应,大概是误解了什么,直接划开手机:“……nusa,喏,就这个。哎呀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瓶,不过我推荐另一款,那款感觉更适合你。我好像没你微信?来我扫你。”
我压抑住上翘的嘴角,加了她的微信,趁着散场的人流提议送她一程,她摆了摆手说自己早叫了车。我失望地目送她上车,点开微信,划进刚添加的人的备注,敲下“honey”的一刻心都在砰砰跳,下一刻突然收到了她的消息,我像做贼被发现了似的赶紧把这备注名删了。点进去未读消息一看是一张香水的图片,然后她又给我发了前中后调问我喜不喜欢。傻瓜,你的东西我什么不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