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的花。”
“什么?”劳拉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她刚刚就不应该盯着窗户走神。这不能怨她,集中营中的生活本就很无聊,看守长派给她的任务无疑是在增加她的无聊度。她来这个偏僻的集中营是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而不是对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却能整个星期不发一言的女性美国大兵发呆。劳拉提起精神重复反问:“你刚刚说什么?”
丽贝卡·克拉克,美国兵的名字,劳拉通过她的名牌了解到的。一队帝国师的小伙子俘虏了这个美国陆军妇女辅助队的电报收发员,按照规定交给帝国保安局,以期望能够获得美军的战术安排。帝国保安局却没能从她嘴里翘出有价值的情报,战时事务繁重,耗不起时间,干脆把她转手到了这个偏远的集中营。缝着银袖条的盖世太保把希望交给了集中营看守长,看守长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劳拉。整一个星期,威逼利诱劳拉试了个遍,丽贝卡始终保持绝对的沉默。若不是集中营的营医信誓旦旦保证这位美国兵既没有聋也没有哑,劳拉都要怀疑盖世太保们是不是已经把她的声带剪断了。现在,劳拉深深后悔选修了英语的课程。
“外面的花。”丽贝卡放下手中的活,前后活动因砸了一天门轴而僵硬的脖子。她的声音是长期不说话的人突然开口特有的嘶哑,还兼带点破音:“你一直盯着的那朵。”
“你说什么,我没有在看花。”劳拉莫名其妙的顺着丽贝卡的视线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花。
“她还太小,你一直朝外看我以为你也注意到了。”丽贝卡露出遗憾的表情,“今年的头一朵,真可惜你没看到。”
“我可以出去找。”窗外净是些还盖着霜的枯枝败叶,劳拉放弃了寻找,她意识到机会来了,“我还以为美国人已经窘迫到开始使用聋哑人当兵了。”
“我只是不喜欢和敌人谈天说地,相比起我的祖国,我倒是觉得你的祖国在人手的问题上更窘迫些。”丽贝卡反问道:“你有多大孩子,17岁,18岁?”
“我已经上大学了。”劳拉很讨厌别人拿她的年龄说事,她确实是个刚工作不到一个月的菜鸟,但这并不说明她就无法完成作为帝国公民的义务。
“还在上学,那你怎么在这里?”丽贝卡惊讶的挑起眉毛。
“我父亲认为我已经到了承担帝国的责任的时候了,所以我申请来了这里。”劳拉的右手抚上腰间的手枪,那是她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崭新,精巧,一枪未开。
“我的祖国可不提倡让还是上学年龄的孩子当兵。”
“你们太不关心祖国了,我的两个弟弟都已经作为优秀的希特勒青年团团员上过战场了。”劳拉自豪的炫耀。她的家庭总让她自豪,她家五个兄弟姐妹都在为帝国效力,父母亲更是在柏林工作的高级党员,各色的勋奖章装饰了家中一整面墙。
“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丽贝卡的声音低沉下来,劳拉从中听出一丝嘲讽。
“看吧,你们都是胆小鬼,总是不愿意为了国家捐躯。”劳拉气得脸颊涨红,丽贝卡侮辱了她的信念,她不想再多聊一句,哪怕是为了套话,她只想驳倒眼前这个女人:“听说你们的国家还有良心拒服兵役者,真是可笑。”
“我是自愿服兵役者,若不是为了保家卫国我可不愿意远渡重洋跑到别人的国土上打仗。”丽贝卡重新拿起工具,“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个人的权利不能凌驾于国家之上!”
“随便吧小姑娘,你的脑子里满是国民收音机里重复的希特勒演讲。”丽贝卡耸耸肩,低头工作,就像之前一个星期一样。
劳拉觉得她又不准备说话了,这令她深感无力。丽贝卡顽固得就像山崖的石头,要完成任务比摘下月亮还遥不可及。
这些美国人都是恶魔派来的信使,他们会用花言巧语欺骗忠实的德国人,然后毫不留情背叛他。只要不交谈就可以保守内心,可如果真的不交谈任务就永无完成之日。劳拉不愿被喊上一年的菜鸟,她攥紧拳头,下定决心,她绝不会被蛊惑。
“你又有什么不同的高见,说出来,让我听听是否真的比元首说得更有道理。”劳拉咬着牙说。
丽贝卡诧异的抬头,眼前是年轻的女看守尽力想保持平稳却依旧挣扎的脸庞,她突然觉得集中营的日子或许不是那么无趣了。
“当然可以,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劳拉是所谓的标准的雅利安人长相,金发碧眼,尤其是一头长发,令她生起气来像一只活力四射的小母狮。这一点令丽贝卡很嫉妒,她保养了数年的头发在进集中营的头一天便被手艺糟糕的犹太理发师按着剪成了难看的短发。
“别生气。”丽贝卡好脾气的安抚升起怒气的看守,免得娱乐不成反挨上一棍子,“你给我安排双人份的工作,我总得加快速度,这样才能赶在晚饭前有时间和你聊聊天。”
劳拉被噎住了,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丽贝卡冲她挤眼一笑,她气得直瞪眼。劳拉越想越生气,她被耍了,可她又不能使用暴力破坏难得的机会。劳拉只得气冲冲得把视线转向窗外,这次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发呆,而是为了找到那朵该死的花,然后狠狠地碾碎它。
集中营的晚饭很难吃,无论是发芽的土豆制成得土豆泥还是粗糙的黑麦面包都令人难以下咽,这还是看守们的晚饭。劳拉咬一口黑面包伸着脖子咽下去,在柏林的家中她对这种食物看都不会看一眼,现在不得不用它果腹。
如果说看守的晚饭难以下咽,集中营中的俘虏和犹太人获得的就根本称不上食物。不知用什么厨余废料熬成的稀汤盛上一杯,丽贝卡喝得万分艰难,她觉得上一口喝下去的大概是老鼠尾巴,所以她诚实的把感想说给了身边人。
“···我吃不下了。”劳拉按住胃,数次抑制住呕吐的冲动,她把装着自己晚餐的盘子推给丽贝卡,“快把那垃圾倒掉,倒远点。”
丽贝卡开心得笑了起来:“谢谢你。”顺手把还满着的杯子放到身后,虽说恶心她也不舍得倒,这个集中营中还有太多人连这种垃圾也吃不到。
“你们的饭还不如我们的单兵口粮。”丽贝卡苦中作乐的挖苦道。
“你们都吃什么?我哥哥来信说每次俘虏你们的士兵后他们除了香烟外首要要搜刮的就是你们的口粮。”
“配发的单兵口粮中不但配有牛肉罐头,还有一整块黄油和巧克力,吃得时候冲上一杯咖啡抹上花生酱,就算埋伏在最蛮荒的野外也不用为吃的发愁。”丽贝卡细细撕开黑面包,沾着土豆泥咽下去。许久没品尝过的正常食物的味道充斥她的口腔,丽贝卡反复,细细的咀嚼着,为了这个她愿意回答所有不伤大雅的小问题。
“这是你自己的经验吗?”
“差一点。”丽贝卡笑道:“如果你们的士兵再晚一天抓到我,我就有机会试试了。”
“你为什么在那里,是接到命令了吗?”
丽贝卡吃净最后的面包,端起杯子闭住气一饮而尽,满足得打了个饱嗝,站起身:“太急了,你不妨过几日再问我,参考我们的亲密度,说不定我会告诉你也说不定。”然后在劳拉瞠目结舌的表情下随着人流涌入集中营宿舍。
劳拉看看干干净净,根本不需要再送去水洗的盘子,深刻的认识到她被耍了。
第二天,一整个上午丽贝卡都没有看到劳拉,这个坚持了一个星期,最可怕的手段也不过打一棍子的新人看守今天居然缺席了整整一上午。没了总是立在自己正对面倚着窗子发呆的专属看守,丽贝卡神奇的觉得有点不习惯。高强度的重复同一个无意义的动作,这种工作最消磨人的意志,往常,丽贝卡总是拿劳拉消遣解闷。比如昨天新人看守保持了长时间的愁眉不展,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泛起愁的样子多好笑,呆傻的很。丽贝卡多看了两眼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为了掩饰笑声她打破了给自己订下的规矩破天荒的说话了,但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丽贝卡相信劳拉压根没听见她的笑声。
午饭的铃声响起,丽贝卡活动下身体准备排队领取她今天的第一餐去,今天恐怕没有黑面包,她遗憾的想。
但世事总是喜欢在不经意处制造惊喜,丽贝卡半路就被拦下了。
抱着铝制饭盒的劳拉皱着眉,表情看起来像是还在犹豫,说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
“跟我走。”
“今天决定饿我一顿?不过不是我自吹,在保安局内我最高可曾五天不吃不喝。”
劳拉不由分说拉住丽贝卡的手腕,说:“别废话。”
集中营修建在树林中央,越靠近围网,营中的囚犯越少,没人想吃枪子。在一栋废弃的建筑物的背面,劳拉拉着丽贝卡坐下。这是个好地方,位置偏僻,背对瞭望塔,正面不足十米处就是密集的钢丝围网,背面便是看守们的宿舍。看守们喜欢把囚徒们领到这里,帝国的异种族协作者们可以在这里安全的用尊严和同族的性命换块饱腹的面包。
“快吃。”劳拉把饭盒扔进丽贝卡怀里,抱着臂靠上木屋腐朽的墙壁,木条被她压得吱吱响。
丽贝卡迟疑的打开饭盒,一大块煎熟的肉饼上抹着层蔬菜酱。她尝了一口,笑了起来:“我们的牛肉罐头。”
“赶快吃,我从后勤官那里花大价钱换过来的。”劳拉还是带着气的,语气差劲的催促着。
丽贝卡没有拒绝,她太需要能提供能量的食物,以保证她撑到盟军前来,而不是和骨瘦如柴的犹太人一起进焚烧炉。
集中营中的焚烧炉最近整日整夜的工作,吐出的烟灰遮天蔽日。
“食物换情报。”劳拉说,“我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丽贝卡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看守长的耐心要耗尽了。元首的最新命令已经到达,我们这里所有的犹太人都要被转移到奥斯维辛,看守长准备把你也一起送过去。”劳拉对上丽贝卡的眼睛,“我向你保证,那里是比这里还要恐怖。”
“在我看来,你们的集中营没有什么区别。”
“你绝不会想去奥斯维辛,说出来吧,看守长会安排你离开的。”
这不像过去劳拉说出的那些威胁的话,她的表情太过严肃,这是在陈述预定事实。
“我会死吧。”丽贝卡拍打掉粘在衣物上的烟灰,灰白色的大片碳灰只一会的功夫就附了薄薄一层。“你不太像一个合格的纳粹,比起可口的肉饼,盖世太保们会更乐意把我活埋在地下,只露出个脑袋。”
“你!”劳拉气得牙根疼。
“不过相较于你们这里太潮湿的土地,我还是更喜欢肉饼。”丽贝卡突然抬手帮助劳拉拍掉发顶的灰尘。“我坐飞机抵达你们这里后就总是在想,回去后找一名金发美女当爱人也不错,你虽说不是美国人,但也是个金发美人。”
劳拉先是困惑的睁大眼睛,然后猛地起身,指着丽贝卡的手都是抖的
“撒旦,撒旦!你这魔鬼!地狱的烈火会灼烧你的灵魂。”
“我的肉体都快化成飞灰了,灵魂又如何。”丽贝卡压住劳拉想要拔枪的手,“你不想做下最后的尝试?我们美国人对自己的恋人都是知无不言的。”
神啊,你在考验我吗?按照帝国规定,这样亵渎神明的人应该直接被送进集中营,接受改造。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就在集中营中。
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劳拉接受丽贝卡,但她身负任务,这令她左右为难。
“魔鬼!”劳拉还是不能接受这荒谬的要求,她决定不再管丽贝卡了。
把丽贝卡送回厂房后劳拉第一时间冲进看守长办公室。
“滚回去!”肩章上挂着一颗军衔星的骷髅师中尉把手中的资料砸到劳拉胸口,中年男人口水四溅的大吼:“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从她身上套出他们的兵力布置。如果她想和你上床,你就把窃听设备装进枕头里!”
“可,可她是个女人啊长官!”劳拉双颊涨红,看守长的话扎在她的心头,委屈和不解使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还是我一次恋爱。”
“只是要你逢场作戏,这样吧,我允许你亲手打死她。”虽然心里乱糟糟,劳拉的泪水还是逼得看守长不得不压低声音,劝诱道,“我们的士兵需要你的协助,你早一日拿到情报,我们的小伙子就能多一份活命的希望。你的枪不是还从未使用过,这是个好机会,比起犹太人第一次射杀的对象是美国人更能证明你的能力。”
“我不想开枪。”劳拉顿一顿,抽泣着说,“我还答应她离开这里。”
“天真。”看守长嗤之以鼻,“所有的非雅利安人都是低等的种族,更何况她还是敌人。”
“可。”
劳拉还想说什么,但耐心耗尽的看守长粗暴的打断她,喊来门卫打开门。
“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再拿不到情报你就给我滚回柏林。”
门卫不由分说拽住劳拉的手臂把她推出门外。
丽贝卡觉得她的看守绝对受刺激了,自从她红着眼圈回到厂房就不太正常。劳拉一改上工就发呆的习惯,反而全神贯注的注视着自己工作,如果不是现在身处的坏境不对头,丽贝卡就要怀疑她手里不是金属门轴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发生什么了。”丽贝卡无奈的发问。
“没什么。”劳拉平静作答。
厂房里回响着机器吵人的噪音。
劳拉没有追问,继续默默注视着丽贝卡。
“我说,如果你不是突然爱上我就不要这样看我。”丽贝卡终于受不了劳拉火热的视线,想用话气走她。
出乎意料,劳拉这次没被气跑,甚至语气都没有太大起伏,说出的话却害得丽贝卡没能把握好锤子的角度,一锤砸歪了门轴。
“也说不定。”
“啊,等等等等。”丽贝卡干脆的放下手里全部的活,她不想因此废掉自己的指头,“我没听错吧,你这算是答应我了?”
劳拉歪头思索下,确定的说:“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丽贝卡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她夸张的仰着头,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抱肚子。
这突如其来的爆笑打乱了劳拉心里所有的哀愁和委屈,她尴尬的扶住笑得有些保持不住平衡的丽贝卡,挡住四周其他看守投来的恶狠狠的视线。
“呀,真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美人会回应我。”笑够了的丽贝卡颇为豪迈的拍拍劳拉的肩膀,“回国后够我和那群小子们吹上一段时间了,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艳福。”
劳拉没有笑,也没有气愤,就在刚刚,她已下定决心。
“今晚你不要回营房了,陪我走走怎么样。”
“哦?”
“今晚的月色一定很好。”
劳拉看向窗外,枯草丛中有些微绿意探出头来。
夜空黑云压境,不见半丝月色。
风裹挟着冰雪吐出的寒气贴着墙根悄悄溜过,窜进衣摆,冷得令人止不住的打哆嗦。
劳拉拽紧制式的原野灰大衣,勉强聚住丝热气。她看向身边,丽贝卡那套厚实暖和的美军军服早就在进集中营时被扒了个干净,现在的她穿着从犹太人那里左拼右凑得来的衣物在墙角蜷成一团。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
劳拉选定的地点是白天来过的集中营中那个隐蔽的角落,她还特意和同事们打了招呼别靠近他们。现在这里很安静,除了风拂过树冠的沙沙声,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杂音。
“觉得我冷?”丽贝卡微笑着拉开领口,露出贴身穿着的橄榄色内衣,“我里面还藏了件抓绒内衣,别举报我,否则我就要真的被冻死了。”
她接着说,“不过你坚持,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分享你的毛呢大衣,这风一直吹着我也顶不了多久。”
劳拉被噎住了,她想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从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中得出这个结论的?
过了半响劳拉认命的开始松纽扣,她觉得自己根本说不过丽贝卡。
把挂着配枪的武装腰带从大衣外侧转移进大衣内侧,劳拉蹲下身,像罩披风一样用大衣罩住自己和丽贝卡。
党卫军配发的冬季大衣考虑到使用者的身量差异统统偏胖一些,但大衣毕竟只是大衣,没办法像毯子那样同时护住两个人。
不等劳拉从自己钻出去与赶丽贝卡走开中做出选择,丽贝卡干脆直接的将劳拉整个人拉进怀中。
两只手被背后环过劳拉的腰肢,丽贝卡拉紧大衣的衣襟。
“放松点,你看这样就不会漏风了不是吗。”丽贝卡整个人趴在劳拉背上,轻声安抚着这个因从小就被禁止同性间亲密接触的而紧张到僵直的姑娘。
本意挣扎的劳拉因她下一句话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现在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了,我发誓一定会知无不言。”
“那你们。”劳拉的声音发颤,带着压抑的激动“你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
“保险起见,告诉我,没有人在偷听我们的对话吧,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丽贝卡的声音甜得发腻,在劳拉的耳畔如恋人般暧昧的响起,劳拉别扭得不知所措,慌乱的作答。
“我保证,这里只有我们。”
“那就好,我相信你。凑近些,让我告诉你。”
劳拉迫不及待了,她终于能够获得她渴求了一星期的情报。
“是柏林。”
柏林!劳拉的家乡,帝国的中心,元首的居所。
“你们的兵力分布是什么!”在劳拉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她已经完全放松的窝在丽贝卡的怀里了。
“我们的军队将和苏联的友军一起从柏林的东西两侧向中心进攻,碾压你们的城市和残存的可怜的军队,杀掉所有还在负隅顽抗的士兵,最后我们会把你们的元首从他的老鼠洞里揪出来挂上绞刑架。”
丽贝卡语气缠绵,说出的内容却残忍至极。
“你!”
劳拉勃然大怒,她想毙了身后这个狂妄的俘虏。她的反应不慢,但丽贝卡的动作比她更快。不如说,丽贝卡自始至终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并为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丽贝卡的左手死死压在劳拉唇鼻上,右手握住劳拉的配枪,这支漂亮的,崭新的,上满全部子弹保险大开的礼物此刻正抵在劳拉自己的后背中心。
“嘘,安静。”丽贝卡几乎是贴着劳拉的耳朵在说话,“这把枪在你手里不过是装饰品,不如送给我吧,我还自认为是个不错的神枪手。”
劳拉挣扎的从喉咙深处发出微弱的哼哼声,丽贝卡的手又大又有力,别说大声呼喊其他看守,她甚至都有点缺氧了。
“你真的是太缺乏经验和危机感了劳拉,不过我也要谢谢你,没有你恐怕我真的要和那些飘在天上的犹太人做同伴了。”
“骗子!”劳拉拼尽全力挤出个勉强能听懂的词,悔恨的眼泪顺着鼻翼流了丽贝卡一手。
“你不也一样,选在这么个远离人烟的地点别说你没有杀了我灭口的心思。”
劳拉全身剧烈得抖起来,丽贝卡施加给手枪的力越来越大,硌在骨头上,压得劳拉后背生疼。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真的···不想杀你。”丽贝卡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带着嘶哑的尾音,与周遭呼呼的风声混为一体,“如果战争结束,你我都能活下去,我会正式的去找你,也请你到时候给我一个正式的答复。”
捂在嘴上的手突然一松,劳拉心头一喜就准备大声呼唤,不待她发出首个音节,冰冷的枪托就狠狠砸上她的后脑勺。劳拉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丽贝卡拾起脱落在地的大衣,从中抽出劳拉的身份证件揣进兜里,然后细致的帮昏迷的劳拉盖好大衣。
从后腰抽出做工时偷藏的钳子,丽贝卡手脚麻利的,小心翼翼的在集中营的钢丝网围墙上撕开一个口子,从中爬了出去。
隔着围墙,丽贝卡深深的最后一次注视着劳拉的面容。
“再见了。”
随后,丽贝卡·克拉克便彻底的从这一片党卫军骷髅师控制区域中消失了,再无踪迹。
莱茵河两畔的河滩上钢丝网围出一块块正方形的露天俘虏营,衣衫破旧的纳粹德国军官和士兵们不分衔级挤在一起,在他们身下是连草根都被吃干净的潮湿的泥土,混合着无处排放的排泄物,空气中弥漫的恶臭能够熏晕任何路过的正常人。
“求求您,给点吃的吧。”
一只肮脏的手穿过铁丝网拦在劳拉面前,领子上缝着国防军领章的少年士兵对着每个人过路的人哀求。他瞪大因为饥饿而无神的眼睛,年轻稚嫩的脸庞被恶劣的环境折磨得颧骨外突,不成样子。
劳拉没有停下脚步,她低下头,绕开伸出的手,小步赶上领路的美军士兵。
她也没有任何食物,四个月前希特勒于狼堡自杀,紧跟着纳粹德国便宣布投降。
美军攻入了劳拉所在的集中营,解放了其中所有的犹太人和俘虏,而原本集中营中的看守则被关进了集中营。
四个月审判后劳拉被释放。
她乘上开往柏林的列车。
在列车上,穿着拆除所有标志的原野灰常服的劳拉被所有人避开,不管是乘客还是乘务员都沉默的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天地变化太快。
劳拉回到家中,憔悴的母亲给了她一个拥抱便急匆匆出门了。劳拉的弟弟们在柏林会战中对着苏军的坦克做自杀式攻击,小弟弟当场身亡,大弟弟身受重伤,现在还躺在红十字会医院里接受治疗,母亲每天都忙于照顾他。劳拉的父亲尚关在监狱中等待审判,两个哥哥一个关在西伯利亚,另一个与他服役的潜艇一起渺无音讯。
战后的生活万分艰辛,水和食物成为首位的紧缺品。人们奔波在街道上,一整天下来也只是勉强用劳动换来块土豆。
每次出门劳拉都用帽子盖住自己全部的秀发,绕过所有穿着军服的男人,不论是美国人、英国人还是法国人。这些醉醺醺的男人有的因为仇恨,有的因为本能,在他们想要寻欢的时候会拽住身边任何一个德国女人。诚然,街边不乏想依靠战胜国士兵填饱肚子的德国女人,但劳拉绝对不想。
可运气这个东西时灵时不灵,不是每次都奏效。
“美丽的小姐,有没有兴趣陪我走走呢。”穿着褐色制服的美国大兵在劳拉家前拦住了刚刚下班的劳拉。
“抱歉,先生,我很累了。”
劳拉绕开大兵,一边小跑一边抽出钥匙,她想要赶快进家门。
“你看这样如何,你邀请我进去,这盒肉罐头就是你的了。”大兵赶在劳拉彻底关上门前抓住了门边,他把一只脚顶进了室内。
“不,先生。”劳拉无措的摇着头,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徒劳的哀求道,“先生,求您不要这样。”
可惜劳拉的力气比不过壮年的男人,门轻而易举的被拉开了。
“来吧,宝贝。”大兵愉快的吹个响哨,今天看来是他的幸运日。
恐惧布满了劳拉的内心,她被逼到墙边,身后无路可退。
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吧,劳拉绝望得闭上眼睛,脑中一片混乱。
砰砰砰。
三声突如其来的扣门声打断了劳拉的思绪,也打断了那双意欲解开她腰带的粗糙的手的动作。
“门就这么开着可不大好。”丽贝卡倚在门边,把望向门外的视线收回来,开口道,“外面那个新来的牧师和宪兵聊的挺开心的,听说他对现在美占区混乱的现状很愤怒,宪兵长官对他的观点十分认同,两人似乎要联手抓一批人整顿风纪。”
穿着整洁的美国陆军妇女辅助队制服的丽贝卡对着大兵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离开这里。”
大兵迟疑的走出门向四周张望,正好和宪兵看个对眼。
下一刻,大兵没有半丝犹豫,飞快的从楼梯一侧跃下,沿着墙根跑得无影无踪。
屋内只剩下劳拉和丽贝卡。
劳拉非常窘迫,刚刚的情形使她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身份的对调也使她感到丝丝恐惧。
丽贝卡也没有说话,她既没有进屋,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曾经在集中营中被迫剃短的褐发如今已重新留起来,卷曲的拥在耳侧。现在的丽贝卡不复劳拉记忆中的瘦弱的样子,说不上很漂亮,但在军服的衬托下,健壮得犹如神话中的女武神。
一时间,气氛很尴尬。
丽贝卡想要逃跑,沉默的时间越长,不安越重。
“别害怕。”
或许是劳拉表现出的慌乱的神色太明显,丽贝卡开口安慰。
“我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我只是想。”
她似乎没能组织好语句,说出的话断断续续,这令丽贝卡很懊恼。她摘下檐帽,揉捏檐帽皮制的帽檐。
“唉,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怎么说呀。”
房间内,劳拉低着头倚靠墙壁站立,双手交握在身前,内心的忐忑使她不停地搓着手。
既然想不出怎么说合适,丽贝卡干脆放弃。
战争已经结束,美国政府已经全盘接手了西德的管理,时间对于她们来说绰绰有余。
丽贝卡扣上檐帽,她不急。
“太阳就要落山了,我该回去了。”丽贝卡踏出去,走下门阶,冲屋内的劳拉挥挥手,“等到下一休息日我再来看你,准备好杯子,我会给你带好喝的咖啡。”
落日投射下的光芒温柔地洒满地板,劳拉慢慢挪到门边,她小心翼翼向外看去,只看到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丽贝卡的背影。
突然间,劳拉有了那么一点,一点点的期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