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一.
南山有匪,横行霸道。
匪窝窝里长大的叶非非从小耳濡目染,什么刀枪棍棒都耍得有模有样。
遗憾的是,虽然叶非非武艺高强,但是南山上的叔叔伯伯密谋做大事的时候,从来不带她玩。殊不知,早在年纪尚轻之时,叶非非就已决定要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名堂来,努力实现自我价值。
究其原因,还得追溯到叶非非听见叔叔伯伯躲在小黑屋里说了——盗为天下先,虽然彼时她只听了一半,就被小叔叔叶乘扯着她翘着兰花指辛辛苦苦编好发辫拖走了。不过,小小的、光辉的种子成功地在叶非非的心里种下了。
——她成为盖世大盗!
俗话说得好,出名要趁早。
既然有了闻名天下的决心,就该抓紧时间选择出名的途径了。毕竟行有行规,黑活嘛,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盗亦有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偷鸡摸狗,太low。
杀人越货,太血腥。
结合江湖通缉令热搜排行榜上的情况,叶非非暗戳戳地择定了自己的出道之路,倘若她要以迅雷不及掩耳名震江湖、用绝对的实力吸引叔叔伯伯的眼球,采花大盗必然是最简单粗暴的选择。
嗯,想来偷个死物有什么难,又不会闹又不会叫还不会跑,难度系数低,没有一点挑战性。偷个人,啊不,绑个人什么的,听起来就高大上多了。在实施的过程中,她必定会面临种种危急的状况,点子(黑话:绑票目标)扎手怎么办?在绑票的过程中,点子呼救怎么办?想必整个过程都极其考验她的应变能力和综合素质能力。
这样一衡量,江洋大盗劫船夺物、行凶杀人,梁上君子偷个大内宝物、少林秘籍,就不过雕虫小技,不足为外人道了。
更何况还有一点让叶非非十分心动——既然是采花大盗,要绑的点子一定得是大户人家的漂亮小姐姐。南山上花鸟虫鱼啥都有,就是没有漂亮的小姐姐,她要是绑个漂亮的小姐姐,岂不是一举两得?
思前想后,叶非非决定干,而且要干就要干票大的,在打定主意的那夜,她便想到了自己一票成名、扬名立万的那天。
于是乎,叶非非借着下山买粮食的幌子,一连在金陵城踩点好几天,最终确定了江家的戒备最严。
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比城门口王家烧饼铺的烧饼还紧实些,啧,诱惑十足。
二.
月光浸透窗棂,屋内如积水空明,叶非非轻功绝迹,似飞鸿踏雪,半点波纹没有漾起,奈何直直闯进了一双秋瞳里。
“嘎吱”凳子被撞出声响。
嚓,长肉的总是大腿,受伤的总是膝盖。叶非非忍住疼,压低声音,问眼前的小姐姐,“你看见了我了,为什么不叫?”
穿着白色中衣抱膝坐在床上的小姐姐抬眸看她,嗓音清润,“你是谁?”
叶非非想了想,她需要名气,而且她有分确定如果对方反抗,自己一秒就能把她干翻掉,“我叫叶非非,江湖新晋的采花大盗,一个会把你偷走的人。”
对面的人点了下头,嘴角竟然攒出些笑意来,“好啊,我们走吧。”
叶非非有点懵:还有这种操作?不过为了证明自己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惯犯,这绝对不是自己干的第一票,她表现十分从容。
等小姐姐穿上外衣的时间,叶非非坐在凳子上啜了一小杯冷茶。
好喝。
爬屋顶的时候,小姐姐技术不够好,险些踩落一片瓦,叶非非眼疾手快地捞起来,没有惊扰底下守夜的士兵。
明月姣姣,小姐姐如释重负地冲着叶非非一笑。
叶非非被那笑晃得头晕,执瓦的手差点就松了开。小姐姐赶忙去接,两个人的手就碰在了一块。
啊,小姐姐的手好滑。
“小姐姐你手好滑。”心随物动,叶非非喃喃出声。
“小姐姐?”屋顶上,素衣被风吹动,那人眸光微漾,似盛笑意,“我叫江清溪,家母唤我清溪。”
三.
为了打山林间的板栗,小时候的叶非非有幸捅过一次马蜂窝。
那次经历非常的特殊,也非常地刻骨铭心,只记得成群的马蜂铺天盖地而来,一度蛰得叶非非连她叔叔伯伯都不认识。彼时要不是叶非非机警,避无可避地躲进了水里,叶非非的小命就交代在八岁那年的秋季。
凑巧了,八年之后,叶非非又捅了一个马蜂窝。
采了江清溪的第二天还好,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后续反应就不得了了,叶非非习武以来的实战经验都没有绑人之后的三五天来得多。
叶非非又不傻,她多少也猜到了原因出在哪,那些人要是慕着她叶非非大名而来,也不会不管不顾一味只想杀手无寸铁的江清溪了。
于是乎,叶非非牵着江清溪的手,带着她在山中涧边躲藏。
虽说兼善棍棒,叶非非最上手的兵器还是梅花刀,据小叔叔道来,这是她死去的父亲昔日独步江湖的武功刀法,端的是威力无比、风流无双。
然而饶是梅花刀变化十足,对上唐门娘子的软鞭也是吃力不讨好,尤其是当叶非非疲惫不已、还遇上对方还使药的时候。
刀面被软鞭缠得严严实实的,叶非非心疼地看着身边的爱刀小白,自己却被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正对着她银针的针尖应该是淬了毒,在林间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泛着幽幽的绿光。
“西月公主,您再不出来,我可对这个耍刀的小姑娘不客气了。”唐门娘子对着空旷的林间朗声说道。
叶非非喘了口气,“你别白费力气了,我早叫她跑了,她现在……”
话还没有说完,阴影里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声响,江清溪从疏影斜枝里钻了出来,脸色白得有些可怕,“你别碰她。”
“欸欸欸你别出来啊。”叶非非急了,勉力翻了身,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不过很快就挨了两脚踹。江清溪紧张地想冲过去扶她,却被唐门娘子抓了手腕。
反手被掣,江清溪受痛单膝跪在了地上,额间隐有冷汗,依旧慢条斯理,“我可以跟你走,你放过她。”唐门娘子轻笑一声,却是趁势轻松地卸了江清溪左肩的关节,江清溪彻底痛倒在地。
唐门娘子这才放心地松开江清溪,慢悠悠地踱步踱到了匍匐于地的叶非非的身边,蹲下身,单手抬起叶非非下巴,另一只涂着丹蔻的五指在她脸上游走,语气森然,“小姑娘,刀法不错啊,一夜就弄死我四条心肝宝贝。”
叶非非什么林间野味没有吃过,甚至亲自操刀剐过蛇,自然知道哪里是蛇的命门。对方非要放毒蛇,她当然也不歇着,下刀那叫一个快准狠。不过闯江湖嘛,精华之处在于能屈能伸,比如叶非非就老实服软,“我现在道歉来得及么?”
唐门娘子露出一个魅极的笑,掐着叶非非的脸蛋,一字一句,“来不及了。”说完,低头去取腰间香囊里的毒物,不曾料想连番示弱的叶非非竟然抓住机会伸手探她咽喉。
间距太短,短箭封喉不过瞬间。
扶着树站起,叶非非喘息不已,却是极为得意地拨弄了一下腕间的袖箭,“阴沟里翻船了吧?哈哈。”
没人敢在唐门面前玩暗器,她叶非非做到了,不仅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还嘚瑟地比她耍得好。
倒在草丛里江清溪嘴角扯出一点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痛意彻底将知觉蚕食殆尽。
四.
肤若凝脂,领如蝤蛴,软雪摄目,香气袭人。
叶非非牵起江清溪左肩的衣物,将了不得的景色遮掩住,事罢,默默收敛吐息。她把江清溪的左胳膊给装回去了。
江清溪忍了痛意,观她反应可爱,倒是清浅一笑,“叶非非,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非非?”
叶非非有点窘迫,她不知道对方说什么。
老实说,叶非非读书不多。
总角时节,叶非非趴在桌上睡觉,柳絮飘飘。
负责南山文化素质教育的小叔叔轻轻地用书敲了敲她的脑袋,唤她起来读书,叶非非揉着惺忪的双眼,委屈巴巴地抱怨,“识字好苦。”
不曾想拿着一卷书的小叔叔竟然愣了愣,叹了句“人生识字糊涂始”,也就不强求叶非非念书了。
“我不清楚。”纠结再三,叶非非还是坦白从宽,“小叔叔说是‘不知是非,不管是非’的非非。”
江清溪怔愣一瞬,须臾间心生艳羡无数,“很好的名字。”
何如赤子之心?
得了夸奖的叶非非拿捏了会儿手里的小白,有点羞涩,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火堆里,树枝爆裂发出声响,叶非非百无聊赖地用长长的竹棍摆弄了一下柴火。
“刚才,我很害怕。”江清溪怔怔地看着火焰。
叶非非懵了一下,方才想起她在说啥,“你以为我们死定了?”
江清溪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
叶非非不知她内心想法,只是宽慰道,“没事儿,有我呢。既然我有能力把你从不想待的地方绑出来,就有能力把你送到你想待的地方去。”
“你都猜到了。”江清溪拥膝自语。
叶非非点点头,“第二天就猜到了。”本来她想把她带上南山给叔叔伯伯看的,但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将杀手往家里面引,更何况……
叶非非看了一眼江清溪。
恰逢江清溪抬眸,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躲闪不及,叶非非慌忙低头,咽了咽唾沫。
片刻,又或只是须臾,方才怯怯地把头抬起,却又无力地溺毙在江清溪的眼里。
眸光缱绻,间有火光点映。
陷在那样的目光里,身似浮云,心如飞絮,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江清溪俯身,漂亮的眸子距离叶非非越来越近。
叶非非害怕了,平日拿刀稳如泰山的手尚且哆嗦,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你……在想什么?”
“在……想入非非。”江清溪呼吸轻浅。
叶非非被人压倒了。
三伏的夏夜, 两个人的唇都在发抖。
五.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朝行夜送君千里,终得一别离。
叶非非一路护送江清溪到了扬州,把她交到了前来接应的仆从手中。喔,在那之前,叶非非就已经知道江清溪便是名满天下的西月公主了。
这期间,叶非非曾收到小叔叔多次飞鹰传书,均不回,最后为了掩藏途中害了伤寒的江清溪行迹,还含泪毁了从小养大的鹰隼的一只眼睛。
是了,前来刺杀江清溪的江湖中人,其实不少都是叶非非的小叔叔他们派来的。
置身入局,叶非非才知此“盗”非彼“道”。
小叔叔他们所执着的天下大道,是不满当今圣上以女子之身当政,更不满圣上在权臣江枫渔死后,择其妹江旭之女清溪继任大统,一意孤行要将这好不容易光复的段氏江山白白交于他人之手。
且说圣体日益衰微,立嗣大局本定,却不料金陵王周觅突然发难,以替子求亲之名,软禁了回金陵祭奠母亲的西月公主,天下风波遂起,时局动荡不安。
南山众人本打算将计就计,一来除去西月公主以绝后患,二来揭露金陵王的狼子野心,挑起燕京和金陵的战事,待其两败俱伤,再揭竿而起,拥立段氏远亲段子离为新王,重整段氏河山。
只可惜,小叔叔一语成谶,误入棋局的叶非非“不知是非”。
她不在意这大好河山到底姓江姓段,她只知道江清溪很好,很好。
残月西沉,漕河上烟波迷醉。
画舫歌姬都已归家,热闹的河面上是难得的孤寂。
叶非非没有开口让江清溪留下。
彼时江清溪也已猜到,叶非非口中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南山,对她而言,却是杀机四伏。
“非非,跟我一起走吧。” 披着白色貂衣的江清溪站在船头,泫然有泪将落。
叶非非缩了缩肩,把绞在一起的手指背到身后,“我的家在南山。”
看着船只越飘越远,躲在树枝最高处的叶非非悄悄地抹了抹眼。
由此,一别经年。
六.
南山众人到底还是反了,聚义山林,以武犯禁。
朝廷一度危急,燃燃战火将起未起。
金陵王周觅为皇位筹谋了半生,算尽人事,却还是没能参透天命,怠不及风中残烛的圣上驾崩,自己倒是因为狩猎受了惊悸先行归西。其子周斐然不爱江山独爱美人,一心示好西月公主,一反其父与京城对峙的传统,恨不得唯圣上马首是瞻身先士卒。
太和二十三年,朝廷诏令天下,西月公主江清溪招赘将门之后周斐然。
婚期定为来年春天。
七.
周斐然没有违背他的诺言,以婚姻之约换大军压制乱匪,金陵得保,南山被夷为平地。
这天下终得太平,却不知这太平又能持续几年?
身披白色貂袍江清溪高坐于楼阁之上,神色清冷,眉眼极倦。
对面的戏台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戏,那是吴楚之地的巫祝之戏,戴着面具的湘君、湘夫人隔着空气遥遥唱望,湘水横亘在他们之间。
终不成良缘。
江清溪轻轻地摩擦手中的金兽暖炉,呼出一口白气。
之后,便是《司命》一折了。
玄衣的大司命和青衣少司命从舞台上的帘子里徐徐走出。
江清溪眨了眨眼睛。
丝弦弹索,不绝如缕,拿着长剑的大司命比了个花架势,冲着青衣的少司命攻去,然后被少司命一脚踢翻在地。
意料之外,大司命并没有起身。
咋不按剧本演啊,困惑之中,丝弦声在停了下来。
少司命也跳下了舞台,直奔江清溪。
“有刺客!”疼得起不了身的大司命,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嚎了出来。
鱼贯似的涌出层层士兵,霎时把少司命围得严严实实。
刷——
四周屋顶弓箭手环绕,张弓待发。
江清溪虚抬柔荑,止了放箭的命令,却是眼也不眨地看着在围困中厮杀的人。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她。
梅花刀岂非虚名,抽刀断雪,哪怕是杀人的招式,依旧风流如故。
风紧刀急,惊起乱琼碎玉。
面具跌在雪里,那人的模样愈发清晰,生生地撞进江清溪的心里。
只不过怔愣一瞬,矜贵的人儿、那么小小的一只,就这样被桎梏在叶非非的怀里。
白皙柔弱的颈,似乎勒住它的手臂再稍稍用力,便可以将其轻易攀折,梅花刀亦在颈侧,寒气逼人。
明知再见又如何,无妨更坏,却少不得心存侥幸。
“非非。”江清溪轻声唤她名字。
“不准你这么叫我!”叶非非像是一下子炸毛的兽,手上的力度也随之失了分寸,江清溪被勒得咳嗽不已。
四下的卫兵见主上危急,层层地压了上来,却是不疾不徐地逼近,唯恐刺激了贼人。
梅花刀转向,刀尖逡巡一圈众人。
叶非非冷冷开口,眼睛赤红,“别过来。”她今天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咳嗽才罢,江清溪的声音略显沙哑,抱着颈间的手臂艰难喘息,神色却是平静如水,“退后三尺。”
卫兵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三步。
“非非。”
她又唤她。
“你别叫我!”
沉默了些许,江清溪才缓缓开口,“我很想你。”
“你闭嘴!”气急败坏的叶非非克制着哭腔,“是不是你设计买通叛徒杀了我小叔叔?”那一日到来之前,叶乘用“买粮食”的理由将她支出了南山。彼时叶非非沿着京杭大运河顺流而下,正逢江南好风景,待及匆匆溯洄而上,南山已是物是人非。
江清溪沉默不语。叶乘不死,南山固若金汤,叶乘一死,南山便只是群乌合之众。
“是不是?!”
江清溪的声音和这雪夜一样冷,颤颤吐出一字,“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一下子就安静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设想里,叶非非以为自己会崩溃,此刻却只觉得平静,像是雪落在土地里。
“是不是你派人去剿匪?”
“……是。”
夜色凉薄如冰,纷纷扬扬的雪纤弱而敏感,叶非非喘着气,勉力压抑喷薄而出的泪意, “是了,像你们这种出身的人,怎么会可怜我们的性命。”
江清溪沉默了。南山诸人不死,叛反之心不绝,只是她的是非,不是叶非非的是非。
或许更早,她就不该心存侥幸。
江清溪闭了闭眼,柔弱得似这刚落地的琼玉,“非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耳边是叶非非恨极的声音,咬牙切齿,“江清溪你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梅花刀浅浅地啜饮了一线血痕。
江清溪吃痛哼了一声。
方才退后的士兵救主心切,集体上前,气势逼人。
“退下。”江清溪抬眸,环视士兵,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人生畏。
士兵噤若寒蝉,立在原地再不做动弹。
叶非非红着眼眶,吸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我不该遇见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在北风中碎得几不成音,“永别了,江清溪。”
江清溪闭上了眼睛,却是猝不及防地被人摔在雪里。
叶非非冲着她抬起了手腕。
袖箭擦着江清溪衣袖而过,划开一道丑陋的口子。
江清溪温润如玉的淡漠在一瞬间皲裂,甚是凄厉,“不!”
太迟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早已伺机多时,箭落如雨,皆无虚发。
叶非非再拿不住她从不离身的小白,仰面倒在红雪里。
如墨天宇,恰似昔日山中长夜,月明星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