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台上的手机一阵震动,戴着护目眼镜的女孩子匆匆拿起手机。
“喂,阿言。”
“小沐。”听见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微微扬起了嘴角,却尽量把语气放平和,将欢喜的心情放置妥帖。
“我给你说啊,我刚给你挑了一件很好看的衬衣,天蓝色,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还在学校外面吗?”
“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放心啦,我这么大人了又不会丢。”
“知道你不会丢,担心你总没错吧。”
“没办法啊,谁叫大忙人总是没时间,我就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逛街了。”调笑的语气,明明说着状似埋怨的话,听起来却更像是在撒娇。
“这次的确是我的错,我保证下次一定陪你一起逛街,哪个教授临时给我打电话我都不会爽约了。”
“你说的啊,一言为定!”对面的人话音一转,有藏不住的笑意,“只是我还是有点生气,你要哄哄我。”
“……你要我怎么哄?”
“唔,亲一个。”
“……”女孩在这边害羞地沉默。
“亲一个亲一个嘛~”电话另一端的人似乎更来劲了。
女孩子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实验室里的导师和师兄们都在忙着自己手上的事,她偷偷地蹲下身子,借着实验台的掩护,小声地冲着手机“Mua”了一声,饶是清楚除了手机对面的人谁都不会听到,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Mua!晚上奖励你新衣服。哎呦,阿言爱的亲亲,好幸福~好幸福~”电话里传来了一阵愉快的笑声,“对了,你晚上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女孩子贴着手机的耳廓都在发烫,“七点吧,马上就轮到我做实验了,实验结束我就可以回来。”
“那一会见,晚饭我给你做糖醋排骨。”
“嗯。”
……
六点四十分,做完化学实验的女孩再次拿起手机时,手机屏幕上多了一条未接来电。女孩子莞尔,某人还是这么没有耐心啊,手指却是立刻便回拨了过去。
电话却没有人接听。
一.
我捞起警戒线,从下面钻了过去。
“张队,你今天不应该还在休假吗?”正在用便携本记录信息的小齐看见我很是惊讶。
“已经结束了,”我走到尸体旁边蹲下,仔细察看伤口,“听到消息我就尽快赶过来了。”
我很久没有遇到性质如此恶劣的凶杀案了。
死者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男子,被发现的地方,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现场用“惨烈”一词来形容也不为过,死者颈部的动脉被利器给割开,染红了大半个枕头不说,甚至连天花板上都沾上不少喷出来的血。
按现场情况分析,凶手应该是以枕头做阻挡、用利器切开了死者半个喉咙,由此,以尸体为中心、方圆近半米的瓷砖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已经凝固的血迹。自从踏入屋子,人血那股独有的腥味就在我的鼻间挥之不去。
死者被发现是在今天下午的一点,第一发现人是自助酒店的保洁人员。
死者的手机、钱包、名牌手表等财物样样都在一个没少,钱包里也发现了死者的身份证,我们很快就确定下了死者的身份——田云楚。
收敛尸体,封锁现场。
回警局的车上,小齐忍不住感叹,“张队,这个凶手真狠。”小齐才进警队两个月,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杀人案,“脑袋都快割掉了,多大仇多大恨啊。”
我能理解他的抱怨,看了那血汪汪的一片,估计他一个月都不想碰任何红色的食物。
这个案件绝对不是为财,同样的,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意为之。
经验告诉我,凶手在杀人的时候,应该是非常地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令人生怕,这绝对是有预谋的杀人。在尸体的旁边,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靠椅,如果我没猜错,凶手很可能是坐在上面看着死者的血慢慢地淌了一地。
查看酒店的监控视频,死者田云楚是在昨晚十点三十四分和一个女子一起进入了酒店,凌晨一点左右,那个女子一个人离开了酒店。由于视频比较模糊,我们只能判断出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一米七左右,看不清的她的脸。
无疑,她是头号嫌疑人,同时我也免不了怀疑她可能只是一个烟雾弹。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常规的案子。
从杀人手法和死者的伤口来判断,凶手在杀人的时候,可以说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然而与此非常矛盾的一点是,凶手并没有对现场做任何的处理,甚至连凶器上的指纹都没有擦。
这种情形出现在有预谋的杀人案里,凶手可真嚣张啊,不是么?
二.
通过死者手机显示最近的几个号码,我们找到了死者昨晚最后见到的几个人。
老实说,联系上这几个公子哥酒鬼很轻松,但是若想和他们交流,着实存在一些困难。直到到了警局,他们的脑子都还没拎清事,或者说酒都还没有醒,我只好叫人给他们看了几张凶案现场的照片和尸体伤口的特写。照片的醒酒效果很好,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哟西,小齐多了几个伴。
只是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的是在审问这些酒鬼之前,叶兮打来的电话。叶兮是警队里的法医,我大榕城城南警队一枝花。让我不愿表现出但又着实怨念的一点是她没有给我打电话,而是打给了小齐,虽然我到底还是轻易地就把电话抢了过来。
“喂,我是张可”。我尽量让我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些,抑制我对她总是按捺不住的殷勤。
“……尸体死亡十三个小时左右,死因很可能是氰化物中毒。”
很好很气人,叶兮的反应比我想象得还要冷淡。不过,我被她话的内容给惊到了,“死因不是失血过多吗?”
“尸体口中的异味不光是饮酒所致,还有氰化物,我在死者胃、肠、心血管等处检测到残留的氰基离子,从剂量来说,等不及死者失血过多,死者就已经被毒死了。”
“喔。”我愣了。等我回过神来,叶兮已经挂掉了电话。“嚓,居然挂我电话!”
一直守在旁边的小齐好奇地凑了上来,“张队,叶法医说了什么啊?”
我凉凉地瞟了他一眼,“死者死亡时间在昨晚十二点前后,死因是氰化物中毒。”
小齐比我更吃惊,“氰化物中毒?”
“凶手应该先往死者体内注射了大剂量的氰化物。”我把右手放在自己的脖子边,做出锯木头的手势,“而后又实施了割喉。”也就是说,割喉很可能完全出于泄愤。
小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动作,大概是联想到了案发现场的画面,很快弯腰手撑膝一阵干呕。
我摇了摇头,啧啧,雏儿啊。
“小齐,你好点了吗?好点了跟我一起审人去。”
三.
“小田哥死得太惨了,”眼前的年轻男子也不过二十来岁,说到昨晚的事,似乎还有点心有余悸,“昨晚在酒吧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他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没想到,妈的那女的太狠了。”
“什么女的。”我拿出了一张视频截图洗出来的犯罪嫌疑人身影的照片,“是不是她?”
那年轻人拿了照片仔细辨认,“按理说没有正脸我不能乱说,但我感觉是。”
唉,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衣服呢,和酒吧那女人是同一身衣服吗?”
那人有些讪讪,“那时候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没注意,但是我记得那女的很漂亮,挺邪门的那种漂亮,全场就她一个人最特别。她走到我们身边喝酒,然后我们中就有人上去搭讪了,前面两三人儿都没成功,最后她跟小田哥走了。”
我用左手撑住头。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见了一面就杀了一个人?怎么可能。
桌子对面的人却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张无忌他妈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果然没错,他妈蛇蝎美人啊。”他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偷瞄我,如果我没有判断错,他的目光应该落在了我的胸部。
“往哪看呢!!!”小齐用力拍了拍桌子。
那人忙不迭收回了他的目光。
我扫了他一眼,“其他的几个人说,你们去酒吧是为了替死者接风洗尘?”
“这不是小田哥才从牢里放出来吗,哥几个就想着帮他去去晦气,谁想到遇到这么档子事儿,小田哥真的是太霉了。”
“你知道死者之前是因为什么事情坐牢吗?”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话的声音小了些,“不清楚。”
“哦。”有意思。我正准备继续问下去,审讯室的门被人敲了敲,回头,叶兮的脸出现的玻璃窗外。
我皱了皱眉,给小齐递了一个眼色,然后起身出了审讯室。
四.
“你怎么来了?”我着实不解。
法医实在很少出现在审讯室旁边,当这个法医是叶兮的时候,这种情况就更少了,当这个法医是叶兮而我们又在闹别扭的时候,就更更更少了。
“张可,我听说犯罪嫌疑人是一个女人?”
我垂着眼,忍着吸引力不去看她的眼睛,“是啊,你怎么关心起破案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叶兮没有理睬我的阴阳怪气,而是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照片应该是工作照,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穿着白大褂笑得一派阳光肆意的模样。
真真到了大事面前,我还是拎得清的,昨晚吵架的事情暂且先放一边。我连忙接过照片,“怎么回事?你认识死者?这个人又是谁?”别怪我太过于崇拜经验,老实说,看这人的面相,实在不像是一个会以残忍的方式杀人的人。
只是,比起我的经验,我更相信叶兮。
叶兮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我不确定,你先拿照片让死者的朋友看看,我有事情给你说。”
“好,去我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我和叶兮都很熟悉的地方。
“照片上的人,名字叫周言。我不认识她,我也是最近才开始调查她。”
以我对叶兮的深~入~了解,叶兮绝对不是一个会关心闲事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叶兮从包里又拿出了两张照片,“这个人,三年前心肌梗塞死掉了;这个人,两年前汞中毒意外死了。”
我眉头一跳,“他们的死有联系?”
“你知道死者才从牢里放出来吗?”
我点点头,“不过我还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关进去的。”
“过失致人死亡罪,他被判了四年。”
“等等,周言和当年的受害者有关系?”
叶兮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当年的受害者,是周言的女朋友。”
我倒吸了一口气,“她们和我们一样?”
叶兮白了我一眼,厚脸皮的我冲着她咧出一个笑。
正事要紧。
我用手点了点桌子上两个中年男子的照片,“那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处理那个案子的警察,他是法官。”
警察、法官、罪犯……我嚓……“你的意思,都是周言干的?”
叶兮又咬唇了,唉,要不是时机不对我早忍不住亲上去了。
“我也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这两个人的死都被认定是意外,我又没有证据。只是,周言有那个动机。”
我静静地等着叶兮说下去。
“四年前,田云楚,不是过失致人死亡。事实上,当时他很可能是尾随了周言的女朋友,侵犯了她,又因为担心事情败露而掐死了她……最后,他把她从七楼扔了下去,却谎称那女生是因为他的尾随而导致受到了惊吓,意外地从顶楼摔了下去。事情发生后,田云楚家里用钱打通了关节,串通一气。最后,田云楚被定为过失致人死亡罪,判了四年,昨天是他被放出来的第三天……李沐、也就是周言的女朋友,她父母本来就反对周言和李沐的事,发生了这件事后,他们甚至没让周言参加李沐的葬礼,连夜就带着李沐的骨灰搬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我舔舔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你还记得陈国法医吗?”叶兮的表情隐忍而难堪,说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前一直带我的那个前辈。”
我点头,怎么可能忘,他多少也算叶兮的恩师。一年前,刚退休没多久的老头子独自在家时因为煤气意外一氧化碳中毒死掉了。
“他是当年那个案子的法医。”
一氧化碳中毒……
“一个月前,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关于那个案子的记录……我忍不住去查了一些相关的信息,却惊讶地发现涉事的关键人都陆续出了意外,当时我还在感叹因果循环,直到刚刚突然意识到尸体的名字和当年的罪犯田云楚一模一样。”
“一氧化碳中毒、汞中毒、心肌梗塞、以及田云楚的氰化物中毒。”叶兮顿了顿,“你知道周言是干什么的吗?她现在就职于一家外企医药公司从事药物开发,她是S大的化学硕士。”
我和叶兮对视了一眼。
五.
照片指证的结果在意料之中,那几人都说应该是同一个女人,虽然照片中的人和昨晚的气质差了很多。
“什么叫气质差了很多?”我皱眉。
小齐立正报告,“他们说昨晚的人看起来比照片里的人要阴郁些。”
我心里一紧,“叫人查周言现在的住址,再叫上几个兄弟,一会门口集合。”
“收到!张队我马上去!”小齐中气十足地应了好,一溜小跑关门出去了。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拿了配枪,“那我就先走了。”
“我也一起。”叶兮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们对视着,我知道她执着的原因。
“捣什么乱!”
“我一定要去!”
我忍不住用手指敲自己的额,“我的大小姐,哪有法医去抓犯人的,没有……”
“我一个星期都乖乖在下面。”
什么什么!我听见了什么!
“还是不行……”我尽量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义正言辞一些,偷偷地打量她的神色,“才一个星期……”
叶兮的声音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两个星期!”
我非常愉快,“没问题!一起去!”
六.
我并不担心叶兮的安危,因为我知道周言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因为我想通了凶手不对凶案现场进行处理的原因。
我想,周言应该已经很累了吧。她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田云楚,就像杀掉前面那三个人一样,但是她没有,她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
不担心摄像头,不擦掉指纹,原来不是因为凶手嚣张,而是凶手已经太累了。
傍晚,我们先去了周言名下的公寓,在一番紧张准备之后破门而入,却是扑了个空。
“张队,搜遍了房子都没有找到周言的影子。”小齐急得满头大汗。
我看着空旷整洁的房间,只觉得扑面而来的荒凉,“这是她名下唯一的房产吗?”
小齐手忙脚乱地从外套口袋掏出便携本,“半个月前她名下的财产有一次大的变动,这房子还有一些不动产都移到了她父母和弟弟的名下,然后就是有一笔六十万的存款转到了一个同她没有丝毫关系的李姓账户名下,糟了!张队,周言是不是已经畏罪潜逃了?”
“不会的。”我摇头,侧身去看一直沉默地站在玄关那里的叶兮,“周言和她的女朋友以前住在哪里?”
叶兮仰头,长呼出一口气,“她们俩在大学的家属院里租的房子。”
“我们去那儿吧。”
离开公寓的时候,我牵住了叶兮的手,她的手很冰。
七.
再次破门而入,房间里黑漆漆的。
叶兮不顾小齐的阻拦,执意要开灯,我遂了她的意。
那是一个很温馨的小家。
橘色灯光洒满了客厅,满是细碎小花的墙纸看起来尤其的生机勃勃,电视机旁养了好几盆长势喜人的多肉,看得出主人很是精细地照顾着它们。阳台的落地窗开着,夜风吹来,叮当作响的风铃声很是好听,作为隔断的流苏在风中轻扬。
饭厅的餐桌上放着几个卖相不错的家常菜,一个番茄蛋汤,一盘炒青菜,一份糖醋排骨,还有两双筷子,两碗饭,只是都已经冷掉了。
卧室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周言已经吃了很多很多的安眠药。
我听见了叶兮颤抖的声音,“她已经死了。”
周言安详地侧卧在床的左边,身子蜷缩,留出了很大的空间,像是在留给某个人。身上盖着一床底点缀着卡通图画的被子,白云、太阳、小草、星星、小鹿……
叶兮满脸泪痕地掀起了被子的一角,藏在被子下的周言穿了一件满是血迹的天蓝色衬衣。身旁的小齐很是激动,“张队,这肯定凶手在杀人时溅到的血迹。”
我摇了摇头,那衣服上的确染了大片的血,却不可能是田云楚的。
我看见了周言怀里抱着的相框。
阳光穿透树荫,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站得笔直的周言身上,两个人都笑得跟孩子似的,眼睛没有看向镜头,而是互相看着彼此。
我突然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