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没有猫。
季白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孤身来到这座城市,随身行李只携带少量衣物、日用品、笔记本电脑、移动硬盘和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海关人员细致地检查了她的行李,随后专断而不失礼貌地告诉她,若想入境,必须把手机里的猫照片删光,然后将带着猫图案的书本封皮撕去。在这座城市,猫是头号违禁品。季白不情愿地删除了手机里虎斑猫的照片,接着在失去封皮和失去这本书之间权衡良久,最终接受了撕去封皮的决定。随后,她带着这本残缺的书,怀着不满与疑惑,进入了无猫之城。
季白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她喜欢一切简洁明晰可以划分的事物,无猫之城的气候也属于此列。城市处于热带,气候终年温热,无所谓春夏秋冬,只有雨季和旱季两个季节。每年六月到十一月,连绵不绝的雨水清洗着城市的街道,积水在下水道满溢,走在路上能听到地下水流汩汩的回声;十二月到七月,水分缓慢地蒸发烘干,柏油地面出现龟裂的纹路,城市里的饮用水供不应求。像是正和反,阴和阳,两个季节如此截然不同,毫无混淆的可能,让季白感觉到了安心。
过去,季白在家附近的大学念书,那里气候变化扑朔迷离,忽如其来升温降温,毫无预兆下雨停雨,夏季有肆虐的台风,力度大到会吹断伞柄。那时起,季白就下定决心要逃离自己居住的城市,换一座气候简单易懂的城市生活。正巧,无猫之城提供了一个待遇丰厚的设计师岗位,她应聘成功后便毅然离家前往工作地生活。然而,直到她在海关遭遇了关于猫的肃清,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座城市拒绝一切和猫有关的物品。
猫是季白唯一喜欢的一种混沌不明的事物。确切地说,对哺乳纲食肉目猫科猫属猫种动物,季白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她爱猫的眼睛,猫的爪子,猫的尾巴,猫走路的姿态,甚至爱猫在她伏案对着笔记本电脑时突如其来踩在键盘上的举动,爱猫毫无顾忌地把桌上水杯打翻在地后天真无辜的姿态。但是自从上一只养的虎斑猫去世之后——与此同时,她的同样喜爱猫的恋人因为悲伤过度日益消瘦,变成了一片影子——她尚未养过新的猫。
季白需要一只猫陪伴自己度过赶CAD设计稿的枯燥时光,如果没有猫,只能将就寻找一个新的恋人。在这座城市,寻找一只猫的难度比寻找一个同性的、有着黑色头发蓝色眼睛苍白皮肤修长手指的恋人,高出了太多。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五月,季白在双休日出门寻找每一家宠物店,也期待在路上遇到可能的邂逅对象。贵宾博美哈士奇萨摩耶阿拉斯加,狗的品种应有尽有,乌龟、仓鼠、兔子和狐狸,样样不缺。黄鼠狼与黑羊,蜥蜴及蛇,也都能寻觅到身影。甚至在一家门前长满荆棘的古旧宠物店里,发现有金色尖角的纯白独角兽售卖,价格仅为一百个少女的美梦。然而,唯独没有猫。
猫的图像没有,猫的文字没有,猫的装饰物没有。宠物店里没有猫,超市里没有猫粮售卖。询问店员,则得到冷冷的答复:这座城市三十年前就将猫列为违禁品。有些出生在这里的年轻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猫为何物。他们外出旅游,在别的城市初次看到猫,以为是某种吞噬人心的怪兽,吓得心颤手抖;也有人一眼爱上了从未见过的猫,立刻决定离开无猫之城,此生不再回到这座城市。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猫,可以偷偷去一个地方。店员看到季白露出苦恼神色,终于松口。不,那里也没有猫,但能缓解一下你对猫的渴望。
连着三天赶稿之后,季白来到位于城市西北角的无猫咖啡馆。此时已是六月,雨季逐渐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季白没有带伞,在小雨中行走,走进咖啡馆时刘海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咖啡馆的门前招牌上画着一只猫——那是最大限度地做到不像猫的简笔画,仿佛兔子和狗的混合体,但季白却一眼看出那的确是猫——眼睛冷冷地瞪着所有进出咖啡馆的客人。
墙边放置着猫抓板,角落里有猫爬架,地板上有玩具老鼠和毛线团,沙发上放着逗猫棒,猫食盆里满载着新鲜猫粮,窗台上的花盆里长满了木天蓼。这里看上去和其他城市的猫咪咖啡馆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没有猫。这个致命的缺憾让季白深深叹气。坐在这里,只能幻想着空气中的猫跳上你的大腿,或者在椅子脚边蜷缩成一团安睡。然而这已经是整座城市里最接近有猫的地方了。
季白点了一份猫耳朵意大利面配奶油蘑菇酱和一杯清咖,然后自己往清咖里加了大量的方糖。倒糖的时候她注意到有人看着她笑,视线相对,发现那是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女人。对方穿着卡其色的薄长袖T恤,黑色头发蓝色眼睛苍白皮肤,季白的瞳孔不由自主放大,心跳也怦怦加快了。她手里的方糖没有拿稳,噗通一声落入咖啡,溅起几滴洒在手腕上,让被烫到的季白小小地抽了口气。女人的笑意更明显了。
她终于朝自己走过来,季白强装镇定,握着咖啡杯。女人自来熟地在她面前坐下,做了自我介绍。陈墨。二十八岁。比季白年长六岁。曾经念过中日比较文学专业。有过一个男朋友和两个女朋友。会拉小提琴。这间无猫咖啡馆的主人。十年前来到这座城市,开始寻找猫,没有成功,最终开了这家堆满涉嫌违禁的猫用品的咖啡馆,来慰藉自己对猫的喜爱。
假如这座城市里有猫,我是说,假如,那只潜入的猫一定会跨越大半个城市,出现在这里。陈墨说。
季白点了点头。她问,你为什么特别注意我。
陈墨又笑了,她说,来这里的一般都是本地的中年人,他们在禁猫令颁布前就见过猫,并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猫;本地的年轻人不会光临;喜欢猫的外地游客根本不会进入这座城市;你是近几年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年轻客人,所以让我好奇了。
于是季白介绍了自己。二十二岁,平面设计师,过去养过三只猫(第一只狸花,第二只虎斑,第三只依旧是虎斑),只有过一个同性恋人,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打算长居此地,却苦于没有猫和恋人。
你和我苦恼的点一模一样啊。陈墨轻叹,她漂亮的蓝色眼睛直视着季白,那里面似乎是邀请,又像是诱惑。
季白干涩地笑了一下。她们谈论起了彼此养过的猫,让这个违禁词飘散在空气中,逐渐蔓延到每个角落。在恍惚间,季白甚至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猫爬上了她的膝头,挠着她的心脏,让她的心痒痒的。
临走时,陈墨把自己的黑色长柄伞借给了她。
第二次来到无猫咖啡馆时,季白本来是打算还伞,却接受了陈墨一起撑伞出门逛宠物店的邀请。踏遍咖啡馆周围的宠物店,照例没有猫,照例无功而返。两人的肩膀挨得很近,陈墨把伞靠近季白,另一边肩膀湿了大半。回程路上,下水道口窜出一只巨大灰色老鼠,让季白吓了一跳,几乎蹿起来。陈墨轻声说别怕,我在你身边,季白才慢慢镇定下来,注视着老鼠横穿过马路,随后消失在视线尽头。
有了一就有二。她们一同前往动物园,看雨中的火烈鸟狼狈地收起羽翼,老虎懒洋洋地趴在透明玻璃墙后面,泥潭边的犀牛慢吞吞地洗澡。空气中有来自大量动物的暖洋洋、臭烘烘的味道。她们再度意犹未尽地想起并谈论拥有过的猫,季白说,如果早知道这座城市将猫视为洪水猛兽,她当初就不该为这里的气候和职位心动。后悔了?陈墨问。季白想了想,说,但是遇到你,这也变得能够忍受了。
陈墨笑了。季白发现陈墨是个十分喜欢笑的人,而她的前一个恋人苏青则永远抿着嘴角,神情严肃,只有在看着猫和她的时候露出几分柔和。陈墨笑着说,看来你是把我当猫的替代品了?
季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说,你又何尝不是呢?心照不宣的事情何必说破。
陈墨在无猫咖啡馆里为季白开了仅此一人的小提琴演奏会。她的小提琴古旧,但是保存完好,音色柔美而清澈,琴弓纷飞间,在季白脑海中呈现出暗绿色丝绸和浅蓝色透明水晶碎片相互纠缠的画面。季白是个拥有通感的人,她眼里的陈墨,此刻散发着好闻的猫薄荷味道。陈墨的脸让她想起春季柔软的、明灭不定的云,陈墨的声音像是咖啡倾倒入白瓷杯时溅起的水花,陈墨的微笑则让她心里无由来地感觉到安定,仿佛一块刚刚洗过又晾干的棉质手帕。陈墨让她觉得很舒服。
苏青和陈墨截然不同。季白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苏青。苏青有一张轮廓鲜明的脸,蓝眼睛冰冷如冬日湖面,像是一柄锐利的刀,整个人有着遮掩不住的锋芒。可就是这样的人,会随身携带小包装的猫粮,收养无家可归的猫,对小孩子也有极大的耐心。在坚硬外壳下,苏青有着一汪柔软的内芯。过去,苏青曾经从背后抱着她,在季白耳边说道:
我爱你如同匕首爱一颗心,如同炸弹热爱人群。
那是宛如诅咒般温柔的低语。
季白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时,陈墨收起了小提琴,正对着她浅浅淡淡地笑。
两人确定交往之前,季白对陈墨谈起除了猫之外的事情。当然,引子依旧是猫。我曾经有过一个恋人。季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陈墨的神色,看到她依旧带着笑容,然后才继续开口说道。她也很喜欢猫。喜欢到当我们养的虎斑猫二号去世之后,悲恸让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消瘦,最终变成了一片小而薄的影子,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她夹进了她最爱的一本书里保存。
陈墨的笑意有所收敛,她问,就是你随身带的那本书?
是。
季白拿出撕去封皮的《我是猫》,这本书后来被她包上了自己设计的书皮,慢慢翻到第198页,露出了一片浅灰色书签状的人形薄影。季白戴上透明手套,小心翼翼地拈起人形薄影,轻声呼唤道:苏青,苏青。
人影没有动静。季白继续呼唤,陈墨则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举动。
终于,这片灰色的影子抖动了一下。或者更可能是被季白唇边吐出的气流吹动。
季白说,陈墨,这就是苏青,我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前一个恋人。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梦,继续说道:苏青,这是陈墨,我的新恋人。
陈墨这下真的沉默了。良久,她开口:苏青还没……死?最后一个忌讳的词很轻很轻。
季白说,没有,不过同死去也没什么区别了。她在变成不能说话的影子前,最后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让我找一只新的猫——必须和前一只猫有同样的虎斑花色;找一个新的恋人——必须和她有着同样的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
陈墨说,所以你选择了我?
如果你接受不了,可以选择放弃。
陈墨思考了一下,说,我可以接受,只是有件事情——
我的眼睛不是蓝色的。
陈墨重复了一遍。
我的眼睛不是蓝色的。
我不是按着你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恋人模板出生的。我的头发本来是棕色的,染成了深黑;我的眼睛是黑色的,因隐形眼镜而显出蓝色。如果你能接纳这样伪装后恰好满足你条件的我,那么我们就交往吧。
季白愣了一下。那你对猫和我的喜欢是真的吗?
陈墨说,你说呢?
我愿意陪你逛遍每一家宠物店,去你想去的每一个地方,对你说的每一个笑话发笑,和你做任何事情都觉得快乐。
陈墨的话语如同跳跃的水滴,带着滚烫的热度,灼着季白。季白看到那双蓝眼睛里的热切,即使那是虚伪的蓝,如同窗玻璃外虚假的晴空,她也愿意如麻雀般一头撞上,头破血流,至死方休。她想了想,说,在找到下一只猫前,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在这座城市,这个约定几乎相当于永远。
她谨慎地把化为影子的前一个恋人夹回了《我是猫》,然后轻轻地吻了陈墨。
不知怎么,陈墨尝起来微微发苦。
陈墨喜欢猫,却并不太喜欢《我是猫》。陈墨说,对喜爱之物的过度解读是一种亵渎。比起夏目漱石更喜欢川端康成,比起三岛由纪夫更喜欢太宰治。她二十八岁,依旧年轻心性,热爱一切不确定和危险的事物。当她得知季白拥有通感之后,表示羡慕万分,季白却认真地说,通感让她觉得苦恼。她希望事物能以简洁明晰的方式呈现在她的面前,却常常事与愿违,被纠缠的幻象和联想环绕。
比如陈墨的名字。陈字在季白心中有一种柑橘的气味,墨字听上去则是深绿色的。
陈墨说,那我岂不像一只未成熟的青色大橘子?
季白笑了:你是一只很好闻也很好吃的橘子。
季白自己,则像一颗小小的、干瘪的苹果。
九月时,季白和陈墨决定周末有空时到城市最外围的荒野处探险,看看能不能寻找到猫的踪影。三十年的禁猫令足以让整座城市的猫灭绝,来自外面城市的猫却可能来到这里。这些年来不止一只猫进入这里,却罕少有猫能活下来,如果被巡逻员发现,会被立刻扑杀。她们只能在巡逻员出手前找到猫,并偷偷把猫带回无猫咖啡馆。那时,无猫咖啡馆就将变成一般的猫咪咖啡馆。
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座城市开始拒绝猫?季白问。
陈墨说她去市立图书馆查阅过历史档案,仅仅看到一条简短的批注:为城市进步,必须根除猫。
三十年来,这座城市有稳定而分明的气候,蓬勃发展的经济和高度发达的娱乐。猫从来不是必需品,在无猫之城的人们照常生活,幸福而快乐。或许根本不需要缘由,猫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一种疾病,一段程序运行中的错误代码,无猫之城只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剔除了猫。但季白和陈墨不愿意这样想。
难得不下雨的日子,她们背着装满木天蓼和猫粮的户外背包在荒野处四处逡巡,以望远镜眺望远方,只看得到远处别的城市的影子。偶尔有野生的鹿和羊出现,湿漉漉的眼睛同她们对视,然后迅速跑开。陈墨说,这里的人们会捕捉山羊,锯去它的角,然后安上人工的独角,将它命名为独角兽出售。季白想起了宠物店里看到的有着金角的独角兽,心脏皱缩了一下。锯去角该有多疼啊。
你难道不疼吗?陈墨问。我们难道不是出生以来就顶着看不见的角,然后在成长的过程时被锯掉,最终换上被他人喜爱的样子,以另一种面貌生活。
季白据理力争:可是本来的角不好吗?
陈墨的眼中笑意毫无阴霾:比如说,我就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如果我是原原本本的棕发黑眼,你还会喜欢我吗?
季白说不出话了。
陈墨又说:你知道吗,我爱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不会爱我了。你说过能找到下一只猫我们就分开。这像一个赌局,而我喜欢一切刺激和未知的事物。她略带落寞地补充道,你从来没爱过真正的我,这让我感到安心。
季白想要辩驳,有几个瞬间,她还是爱着陈墨的,那是不以陈墨的发色和眸色为基础的爱,是剥离了她对苏青的思念基础上的爱,她由陈墨的肉身触及到那团柔软而潮湿的墨绿色灵魂,那些瞬间的悸动,是她在这座城市能继续生活下去的微小支撑。但是季白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墨,没有说出口,陈墨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她们在一片寂静中并肩站立,等候着猫的出现。猫可能下一秒就出现,也可能永远不出现。季白在心中细数着自己养过的一只狸花猫和两只虎斑猫,记挂着包中的《我是猫》里夹着的前度恋人,想着陈墨变成棕发黑眼时的样子。然后天边涌起密云,分离的预感骤然降临,她在视线右方看到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陈墨注意到她猛然转头的动作,疑惑地嗯了一声。季白笑着说,没看到,是我眼花了。我们回去吧,等会可能会下雨,我想去你那里再喝杯咖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