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深浓。
寰宇旷远,星明如灯。长风万里,撩动野火烧枯桑,也携来不远处尘沙、草场和尸骨的腥骚气味。
白日一场激战方歇,主客相搏,山川震眩。满身皆是血汗。汗是自己的,血则是别人的。是她一个个手刃的凶虏丹马,更是她麾下驱驰在野的赫赫神兵。在战场上,生与死皆不过一线之间,当士兵马革裹尸作祭立碑,当仇寇髑髅累然堆为京观,他们的鲜血和汗水却早早地混流,一并染红黄沙,沉寂埋于地下。无贵无贱,同是枯骨。
或许千百年后,这里也成了平沙无垠夐不见人的古战场,天地为愁,草木凄悲。也会有多愁善感的离人骚客驻足感慨:“苍苍蒸民……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书雅还记得自己第一回上战场,她肩上受了重伤,手中长枪却刺中了对方校尉的心脏。那是她头一次杀人,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喷了一头一脸。对方蔚蓝色的眼睛瞪大了,仿佛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她也同样睁大了眼睛,持枪的手掌微微颤抖。原来书上说的那些枭獍鲸鲵,居然流着和她一样温热鲜艳的血。同样的炙赤血红,混在了一起,谁也分不出是彼是此。
一手掀开帘帐,正准备进入大帐,一个声音不满道:“脏死了,也不擦干净再进帐。”
书雅知道裴予安一向好洁成癖,半退了一步,堪堪停在帐篷门边,笑吟吟道:“这时候晓得嫌我脏了?第一回见的时候,你是怎么唤我的?”
裴予安沉默须臾,道:“雅女神。”
书雅嘻嘻一笑,一颗硕大的血珠子顺着眼睫坠下去,惊不起一粒尘埃。她面上所覆面具原本凶神恶煞满是血污,这一笑从眼睛处绽开辉光,竟隐隐生出了一种说不出道不尽的优柔妩媚。
裴予安又补充道:“我那时是傻。”
书雅道:“你说你傻,那这天下岂敢有人再称饱学之士?”
裴予安道:“这可你说的。”
书雅摸了摸鼻子,没摸着,只触及面具冰凉粘腻的血渍,讪讪道:“我那时有眼不识远山,怎么知道一个小姑娘竟是传说中的……”
裴予安不和她废话,冷冷地一扬手。
书雅接过她远远抛来的絺巾,胡乱擦了一擦发间与铠甲,好歹不再淋漓滴落。将湿漉漉的絺巾丢在一旁,又脱了饱蘸鲜血的军靴,才慢吞吞地步入帐中。
裴予安脸色好看了一些,上前替她卸去铠甲,道:“我听人说,你又和萧二起了冲突?”
书雅道:“这里又不是京城。萧氏素来家声清正,萧长夜将军尤受陛下宠信,却从不慕夜澜繁华,驻守漠北多年,耕耘特重,威仪深远。萧二公子素有豪名,其权甚重,看不惯我这么一个凭空落下来的黄眉弱女,不是很正常么?”
裴予安皱了皱眉,道:“漠北十余万子弟,只知萧氏大名而不谙望舒之辉,迟早是个隐患。”
书雅不以为意。卸甲之后,顿觉一身轻松,取下面具,盘腿而坐,取出一只碧罂,一边给长枪上鹈鹕膏,一边问道:“予安,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裴予安道:“是康舜二十五年七月十五。”
书雅若有所思,道:“原来都过了那么久。”她斜乜了一眼木无表情的裴予安,“你那时候可比现在苦大仇深多了。”
裴予安道:“我六岁上远山,从此潜心修学,不问凡俗,那是十年来第一次下山。一出了八卦阵图的地界,就看到你那剿匪的凶状,能不苦大仇深么?”
她再聪明无伦,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韶龄弱女,此生没有拿过比镇纸更重的东西。本以为江海淼漫,山岳巍巍,大好河山任游目骋怀,结果猝不及防,竟直面了一场人间炼狱。仿佛一张寻常的江山万里水墨画,天和气朗,海清河晏,蓦地被一只大手赫然撕裂,一寸寸露出其下狰狞可怖的魑魅魍魉图。血肉的腥气扑面而来,着阴冥兢寒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她眼前一晕,弯下身来,顿时呕了出来。
哒哒的马蹄声来到她面前,合着最后一缕稀薄的夜色,在她的背脊上投落深而暗的影子。
“你没事罢。”
那一刻,她抬眼,她垂眸。
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朝霞万丈,光照千里。方出旭旭,朋从尔丑。
裴予安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身软如泥,神思慵怠。她只看见眼前天地豁然一亮,旭日高高挂着,精甲雪亮犀利的光芒迎着日光,锐不可当,仿佛轻蓝浩渺的苍穹骤然被撕开了一道极长的口子,透出了震撼心魄的金辉。在那不可直视的光辉里,隐约勾勒出娉婷而矫健的身影,横刀马上的艳姝,绝世容色仿佛一束开天辟地的光,美得无法逼视。她骤然想起了月族古早流传的神话,以画为魂,以歌为骨,以血为傲,望舒之中的……
“雅女神?”
书雅登时破颜一笑,将裴予安的魂魄从九天之上拉回了万丈红尘,促狭道:“你真是傻。”她勒马回身,“不过你无事便好。看你一介弱女,不像与他们有所勾结,还是走远些,走得越远越好。将士们——”
“彼凶虏默啜,悖天虐人,天子命我,除恶务尽!”
溜阔霞光照拂,万里层云尽染。
书雅忽然好奇道:“予安,你说我那时候若是没把你带回来,而是扔在那群土匪尸体旁边,你以后待如何?”
裴予安道:“我如何不清楚,反正饿也饿不死。大不了沽酒当垆,一片青旗,一曲骊珠,滴露和云,添花补柳,足矣。倒是你,若是没有我,可就没有以后了。”
书雅想了一想,莞尔道:“若真有一天,看见远山主当垆卖酒,那可是不得了。”
裴予安道:“若真有一天,你被人一刀砍了,千万别死在我面前。眼不见为净。”
书雅道:“确实,若非有你在一旁提点,我肯定早已死了千百万回。”
裴予安犹如心上被熨帖了一番,十分受用,道:“原来你也知道。”
书雅道:“就是委屈了你,大材小用。堂堂远山主居然纡尊降贵,做了我的军师。”
裴予安道:“我帮你出谋划策,你替我追查杀害师傅的凶手。你我各取所需而已,没甚么委屈的。”
书雅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我年少看着天枢墙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能够与远山之主共处一室。”
远山号称儊月第一山,与策梦招摇山、池台芥子山、贺川天香山并列,乃是天下四大奇山之一。
传闻之中,第一任远山主辅佐祖皇帝立国,乃是天下第一谋士,时人称之曰“天枢”,极言其睿近妖。夜澜宫城那面恢弘雄伟的天枢墙,正是由天枢所筑。绘着皇朝堪舆,一笔笔风流朱砂,勾勒出锦绣如画大好河山。
天枢在功成之后便挂冠隐逸远山,不知所踪。历代山主,执掌天下学识,却因祖训而从不涉朝堂江湖,从来神秘莫测,令人仰慕畏惧。即便曾有数代皇帝登台求拜,四处寻觅,也从来杳无音讯。曾有一位君王龙颜大怒,强令士卒攻山,最后却陷入重重围阵,一败涂地,甚而连败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败的。
裴予安付之一哂。书雅拿当年糗事嘲笑,她嘴上自是从不饶人,道:“那时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笨。”
书雅努了努鼻子,这一回可是摸到了,道:“这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嫌弃书氏女笨?”
裴予安冷冷道:“书氏女哪里不能去,非要来这等苦寒之地送死?”
书雅无声喟叹,道:“你这口气,和萧将军倒是一模一样。”
裴予安见书雅神情,到底不忍,放缓了口气,道:“别提这些了。你去换衣裳,该祭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