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事的时候,汪璟经常抬起头注视夜空。
星河寂寂,夜空里的星星像是不肯开怀的开心果,藏着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汪璟生长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她还能模糊记起以前从地球的东边飞往西边,横跨过整个太平洋需要十三个小时,只是待及她成年,从一个星球到达另一个星球已用不了这么多的时间。
在这短短十年的时间里,科学飞速发展,指数式的科技增长令世界难以反抗。随着科技拓展的,还有人类征服宇宙的脚步,一颗又一颗类地小行星被发现,人类朝着遥远的宇宙进发。
汪璟便是在人类文明疯狂地向外拓展的时候,彻底丢失了关于薛瞳的一切的信息。
貌似从古至今,隔开人类的都是空间和时间,只不过如今是单位更大的空间和时间,以前隔开人类的是山峦和海洋,现在隔开人类的则是银河和星际。
科学的本意不应该把它们缩短吗?为什么它们却变得更长了些。
汪璟不懂。
大概就是这样,汪璟注定成不了一个科学家。在人工大量被机器人代替的情况下,汪璟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个诗人。当然,彼时AI也能写诗了,精致的程序使AI甚至能再现律诗的风采,平整精巧、辞工句丽,唯一遗憾的是,AI并不能辨别自己的诗。
它们读不懂诗。
因为能去更遥远的地方,能活更长的时间,一个人终其一生能遇见的人也就更多了。
不过在快节奏的生活里,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大多时候的存在形式都是碎片,记忆的碎片,在记忆的长河里浮浮沉沉,像是午后半梦半醒之间勉力抬起眼皮的一瞥,怔忪间不知今夕何年。
薛瞳是汪璟记忆长河里的一块浮冰,是的,浮冰,并且只有这么比喻才算恰当,因为按照海明威的冰山原则来说,还有那看不见的八分之七静默地在水下潜伏着。
二.
那些有关薛瞳的记忆,好像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除却名字,汪璟隐隐约约只记得曾经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开心,就像汪璟记不得小学时曾经风靡全球、现已停产的零食辣条是什么味道,但是每每闪过那段记忆,大脑都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好吃!”
说起来,汪璟是在看见小学的毕业合照后,燃起了要找到薛瞳的念头。那个瞬间很短,却很绚丽,就像终于无法抗拒地心引力的陨石穿越了厚厚的大气层,摩擦出耀眼的光。
那是一个午后,汪璟在窗边的书桌前,阳光热烈地从窗帘里探出身子来,扑倒在她手边的电脑上,尘埃在空气里舞蹈。汪璟一不小心受了蛊惑,手指自作主张地想去捉,却不料稀里糊涂的敲击之下,体温感应的键盘竟然调出了一张遥远的照片,照片最顶上的是一排红色大字“云图小学21XX级毕业留照”。
“啊……”汪璟小小的低呼了一声。
屏幕里,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笑着站在一起,而汪璟身边的人就是薛瞳。
怎么会忘记你?
怎么可能忘记你?
你是融入寻常生活的呼吸,是吃饭喝水,是日出与黎明,是每个刻意和漫不经心,是无数偶然排列组合变幻而来的必然。
那个下午汪璟魔怔了一般检索“薛瞳”的名字,一遍一遍, 从一个浏览器到另一个浏览器,从一个社交媒体到另一个媒体,她找到了一千个一万个“薛瞳”的信息,不断地点进去又退出来,只是她们都不是她的薛瞳。
于是汪璟的寻找从那个下午开始,一直没有停止。
三.
起初,汪璟其实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到薛瞳,也不知道找到薛瞳要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冥冥中在那个疯魔的下午之后做出了这个决定,听从她当时喷薄而出的心意。
或许人的记忆其实是一头小兽,会冬眠的那种,只是冬眠的时间并不是在冬季、周期也更长,它睡着的时候很安详,没准偶尔还会轻声呓语,一旦醒来就完全变了样,变成了追随主人踏上旅途最坚定的伙伴。
汪璟关于薛瞳的记忆,是在寻找薛瞳的过程里慢慢复苏的。
薛瞳是在初一的时候转学离开的,那时从北京到达波士顿的飞机,需要十三个小时。
那时候,她们读了同一所小学,又升到了同一所初中,本来汪璟以为她们可能还会去同一个高中、同一所大学,却没有想到薛瞳家的变故,轻易便造就了两人仓促的分别。
原来未来就等于未知,未知便是层出不穷的意外。
汪璟从小就有点正经,一种无趣的正经,甚至执拗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薛瞳从来就不嫌弃,好像还很喜欢,薛瞳从来不叫汪璟的名字,她叫她“老汪”。
“老汪,一起去厕所?”
“老汪,我先睡一会儿,老师来了叫我。”
“老汪,我们中午吃什么?”
……
“老汪,我们一定要一直保持联系,谁都不能后退。”
汪璟记不清薛瞳说那句话的时候有没有哭,但是她想她应该哭了吧,薛瞳那时候那么爱哭,就是不知道她现在还爱不爱哭。
说起来,薛瞳应该是第一批星际移民,汪璟后来才知道,薛瞳的继父是彼时首屈一指的富豪。
那时候民用的通讯技术还不能跨越星际,两人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四.
如今的汪璟,日益沉迷写信。
不得不说,同名同姓的“薛瞳”太多了,汪璟虽然在以年龄、国籍、求学经历为前提条件的情况下筛掉一些可能性,不过还是有很多潜在的“薛瞳”在等着她。
汪璟通过写诗谋生,闲暇时便在网络上大海捞针。
通常,汪璟会向那些机构发出一封封的邮件,至于信的内容,汪璟已经倒背如流。
“尊敬的XX:
您好!
我的名字是汪璟,是一个注册诗人,编号是831143。
我想请问一下贵公司\学校\会议\讲座\旅行社……的薛瞳(Sherry)今年是不是已经24岁了,她是华人吗?我是她曾经的同学,因为一些意外,我失去了她的联系方式,我想找到她。如果方便的话,您介意提供一下她的联系方式吗?
这是我的邮箱XXXX,期待您的回复,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大多机构都不会回复“介意”,事实上,它们根本不会回复。
后来,意识到手写的信件得到的回信率更高,汪璟就拿出了尘封了很久的钢笔和墨水。现在的邮局,一天之内,就能把信件送往各个星球,价格却很便宜,只是人们所寄的东西往往都是衣物、食物,信件却是极少数。
大概是信件的形式太珍贵,通常,一个机构收到四五次信件,必然会回复汪璟一份邮件,他们会告诉她“对不起,无可奉告”,然后汪璟就继续寄信,并且将一周一封的频率改为一周两封,改为恳请他们去和当事人“薛瞳”商量一下能否将联系方式给她,往往屡试不爽战果非凡。
当然,也有特别能扛的,不过还是在汪璟的契而不舍下选择了低头。毕竟在一个聊天都不愿意打字的时代,一个月之内收到了三十封陌生人的手写信,很难不被触动的,更何况,陌生人还说她是一个诗人。
这已经是一个离诗很遥远的时代了。
五.
汪璟如今居住的星球上,二十四小时里会有三次黄昏,汪璟便是在每个黄昏里提着一捆厚厚的信件前往邮局,再提着厚厚的一摞回到自己的家里。
四年来,汪璟认识了很多不同的“薛瞳”。她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艺术家,有的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星球,有的生活在没有夜晚的星球,有的已经白发苍苍,有的才堪堪成年,有的在星际里流浪,有的则从未离开过生长的故乡。
除了都叫“薛瞳”以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在帮汪璟写信了。不知道是谁率先开始,却是不约而同都坚持了下去。大概,同纸笔的阔别重逢,本身就是一件欢喜的事情。
汪璟拿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不会吧。”汪璟近情情怯,只能攥紧了手里的信息卡。
3D视频通话里,对面那位四十出头的“薛瞳”还在喋喋不休,“真的!她是最早的一批星际移民,移民之前她家在美国波士顿,而且她的英文名也是sherry,她的所有信息都和你说的差不多!”
汪璟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调配自己的语言系统,“你有告诉她我在找她吗?她、她还记得我吗?”
“我只是向朋友要了她的电话好号码。至于其他的,我觉得应该由你告诉她,向她问那个问题的人也该是你而不是我。”
在一天中的最后一个黄昏里,汪璟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每一毫秒都被无限拉长,电波如同光一样在真空的环境里竭力奔跑,留下长长的尾巴,汪璟知道,这一通电话穿越的不只是光年,还有时间。
“喂,你好,我是薛瞳。”
听见声音的瞬间,汪璟攥住了自己的衣领,她快吐了。
惶惑,痛苦,痴愚,狂躁,神魂颠倒,汪璟只觉呼吸困难,想开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害怕对方挂掉电话,着急得就快要哭出来,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来,“云、云图小学。”
汪璟隐隐约约听见了颤抖的呼吸声。
“老汪,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