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
见到叶雯那天,我生病了。
“请许仁到208室就诊。”科室门口的叫号器反复念着我的名字。
那个夏天被复发的中耳炎折磨的有些难熬,以前吃点药就会好,但那次情况有些严重,甚至觉得左耳就要失聪了,它或许急需抗生素来解救。出完采访任务,我就近去了省二院挂号。
推开门时,那个扎着马尾的女大夫正望着窗外出神,“大夫,你好。”听见我唤她,才转过头来,或许是吵到她那一瞬间的发呆,她看到我时愣了一下,之后便礼貌的笑了笑。
“中耳炎吗?”我还没说哪里不舒服,她便问了过来。不是应该先问患者的名字、年龄和症状吗?
“啊?哦,应该是吧……”
“省级医院里坐诊的都是神医吗?”我心里嘀咕着。
她低了下头,又笑了笑,把手揪在自己的左耳垂上,学着我刚刚下意识的小动作,“之前有过感冒吗?”她问。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这位医生看上去亲切了许多。我从小就很怕去医院,大夫大多都很凶,又不耐烦。
“嗯,前一周有感冒,后来好了,但中耳炎又犯了。”我如实告诉了她。
她起身带我去了诊室的侧屋,“转过头去。”她头上带了那个奇怪的仪器,吩咐道。然后揪着我的耳朵,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道,“这次有点严重啊,穿孔了。”
“会聋么?”她弄得我有些痒,而且那里也很敏感。医生一说严重,我就开始往坏的方向想了。
她摘掉诊具,没有回答,或许是每天都会听到这样忧心忡忡的疑问吧。
“去拍个片子先看看。”她坐下来开了单子。
“还要拍片子?我常犯中耳炎的,没必要这么麻烦吧,要不直接开药吧。”病人永远知道怎么给自己治病。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这是医生的口头禅吧,她抬头皱眉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夫那样看我,我就心软了。拿过单子,心里替她想着,“医生你别皱眉,我去拍片子,你们医生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繁琐的检查流程过后,我又回到那间科室,把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单子堆在了她面前,她只拿出了片子看了看。“坐过去,我帮你清理下耳道。”
“真的很严重么?”我担心的问道,耳朵里凉凉的。
“别乱动。”她命令道,没有回我的话。然后让一些凉凉的东西在我耳朵里进进出出。
“好了,”她最后把一团棉球塞在我的左耳后,转身去洗了手,“耳鸣吗?”
“嗯,最近会,觉得听力也有些下降了。”我又揪了揪耳垂。
“别总熬夜,亚健康疲劳会诱发它。”她坐下来给我开了药。
“你怎么知道我熬夜?”我看着眼前这位神医问道。
“看出来的,气色不好。”她回道,“每天记得来换药。”又叮嘱道。
“每天都来么?我离二院这不近。”今天只是顺道过来。
“那在你家附近的26……”她停了下笔,继续道,“就近找个医院换也行,洗澡时注意保持左耳干燥,天热,别总在外面跑,出汗不利于创面愈合。”
“没办法,跑新闻难免各种外出。”我有些无奈,要不是工作忙,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来就诊。
“我知道。”她把药单递给我,“按着上面写的服药。”
我接过单子,扫了一眼,居然头一回看懂了医生的所有字迹,顿时觉得二院好神奇啊,医生脾气好,业务也好,字也写的规矩,最重要的是细心。
“谢谢你,叶医生。”我冲她笑了笑。
她听我这样称呼她,又是一愣,没再抬头看我,只是点了点头。
“胸卡上有你的名字。”我小声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我知道了她叫叶雯,她也知道了我叫许仁。
说来也奇怪,第二天我竟然跟社里请了会儿假,跑去了省二院换药,而没有就近去家门口的260医院。
“有没有好点儿?”她在帮我换药的时候,我担心的问道。
“没有。”叶医生依旧话不多。
往我的左耳里塞了软软的棉团后,她边洗手边问道,“你不是来这边换药不方便吗?”
“二院的口碑好一些嘛,”我用手轻轻点了点耳朵里那个小棉团,“麻烦一点不怕,犯中耳炎时总睡不好,挺耽误工作的。”
“白天不要喝茶和咖啡以及功能性饮料,避免咖啡因的摄入,少吃辣,可以吃些莲藕和梨去火,在空调屋里时披一件外套,不要再感冒了。”叶医生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二院的大夫都这么有耐心么?”
她坐下将面前垂下的几丝发挽回了耳后,没再回我,按了叫号器,“下一位。”
连着往二院跑了一周,我的耳朵终于是好了起来。“可以了,不用再来换药了,那个去火的中成药再继续吃一周,还是要注意保持干燥。”她把我耳朵里软软的小棉团夹出来扔掉。
“谢谢你,叶医生。”听说那个闹脾气的耳朵要好了,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不用谢。”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渍。
出了科室,我又觉得哪里不对,转身回去推开了一个门缝,轻声对她说道,“还会见到你吧?”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又是那样温和的笑了笑,“不会了,医院这样的地方还是少来的好。”
“那改天有空请你吃饭。”说完没等她拒绝,我便赶忙关上那扇门逃走了。
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是医生,我想着主动认识她也好,以后难免会生病,还有麻烦她的地方。记者的职业病之一就是爱四处结交朋友,搜索有效信息,说不定谁哪天谁就成了采访对象。
当然,最重要的,别的大夫大都冷冰冰的,但叶医生却很温和。
叶雯,我想做你的朋友。
2016年8月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难熬,好在伏天的尾声下了几场急急的雨,才让人有了外出的心情。我心里一直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去做,直到那天出门办事时又路过省二院,才猛地想起曾许诺要请叶大夫吃饭的,不然她肯定会忙得忘记了我这名病患。
“请许仁到208室就诊。”走廊里回荡着叫号器发出的机械声音。
“叶大夫,你好。”我进门坐了下来。
她抬头看是我,依旧一愣,“复发了?”她皱了眉。
“没没,”我连忙摆手,“它挺好的。它想请你吃午饭。”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
“院里午休很短,真的不用了。”丝毫没有考虑,就回绝了我。
“再忙,午饭总要吃的吧,也不走远,就在楼下吃点。”我又争取了一下。
见她还是不肯答应,我把手中攥着的那张病号放在了桌上,“我真的很有诚意,你看我有先去挂号再排队见你的。”
她想了想说道,“你在外面等我下,后面还有病人。”
我点点头,坐在走廊等她,低头摆弄着手机处理着工作邮件。没过多久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喊我的名字,“许仁,”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衬衣走过来,见我看着她不吭声,又说了一句,“走吧。”
“哦哦,”我连忙起身跟了上去,刚刚抬头看她的那一瞬,好像在哪里经历过,就是人们常说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看着手机在等人,一抬头就看到她喊我的名字,这个场景很熟悉。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笑着问道。
“你不也记得我的。”她大步走出了主楼,我也走快了些,跟她并着肩。
“想吃什么?”我客套了起来。
“吃面吧。”她随口回道。
“好呀,我爱吃面。”心里觉得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
“吃面快一点。”中午的阳光有些毒,她眯着眼睛向医院外一家面馆走去。
“就这家吗?”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一家老旧的苍蝇馆子,里面坐满了人,“叶医生,你不用帮患者省钱的。”
“你要嫌弃,我回去吃食堂了。”她嘴里说着,但还是坐了下来。我也跟着坐了下来,各自点了面。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出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在走廊等你时,觉得在哪里经历过?网上说出现这种感觉可能是癫痫的前兆,是吗?”我找话题聊了起来。
“错视现象,人脑都有一个记忆缓存区,简单说就是记忆存储发生了错误。”她解释了一句,低头继续吃面,“至于你有没有癫痫,可以去做个检查。”
“哦,这样呀……”采访经验告诉我,叶雯现在不想跟我聊天,我也学着她低下头认真吃面。
餐馆里满是油污的电视上正播着《新白娘子传奇》,声音开的很大,白娘子正在给小青和张公子运功,她嘴里念着,“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我抬头望了一眼,想起现在正是暑假,地方卫视一定会播这部剧。
“小时候常看这个,台词都快背过了。白素贞真是自私,只给张公子念了咒语,小青不用念就可以忘了吗?她如果自己能忘,那对张公子多不公平,她如果自己不能忘,是该有多痛苦?”我自言自语的又开始了无聊的话题。记者总是这样。
“谁让他们是自由恋爱,就要承受不公平与痛苦。”叶雯居然接了我这无聊的话题。她放下筷子,擦了擦手,“我出去抽根烟。”
我隔着餐馆的玻璃望向她,天很热,她的衬衣贴在背上,马尾扎的高高的,她在路边的垃圾桶旁点了一颗烟,我只看得到她的背影,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抽烟时一定是皱着眉的。
也只是抽了几下,她便灭了手中的火,坐回了我对面,但那一集电视剧已经播完。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很少见医生抽烟。
“以前不抽的,后来遇到了些烦心事。”她看了看我碗中的面,“你吃饱了么?”
“嗯。”我点了点头。
“那我回去了。”她起身要走。
我结了账,连忙追上她,她对我这般生疏,让我觉得有些尴尬。也是,作为同性,这样的邀约或许是显得太功利性了,“要是吴彦祖约你,叶大夫会热情些吗?”天啊,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停住脚,背对着我点了点头,面对我不礼貌的问话,叶雯没有反驳居然还点了点头,“所以以后别来约我了。”
如果我以前说过叶雯是一个温和的大夫,那么,我现在收回这句。
2016年10月
“不同意就别结了,我很忙,没工夫陪你吵。”我气急败坏的挂了电话,才注意到周围同事投来的异样目光,完了,又给这些编辑添了八卦素材。我甚至替他们拟好了稿件标题:《许仁与未婚夫关系破裂,未婚女性该如何面对中年危机》,无聊!
我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了办公室,今晚真的不想再陪他们加班了。过去的这一个月,我和男友因为年底的婚事发生了各种意见分歧,无休止的争吵让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心爱这个只交往了一年多的男人,他又是否真的满意我这个不太上心的未婚妻。
20:42,这个时间让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消愁,闺蜜这两天飞了国外,回家的话可能会遇到来堵门的男友,我开着车在街上躲躲藏藏。
等红灯时愣了神,排在后面的车狂按了一阵喇叭,让人心慌,左耳在隐隐作痛,似乎提醒着我,去省二院吧,打了转向灯,脚下狠狠地踩了油门。
就当碰运气了,也不见得这个点她还在医院。我到科室门口时,她刚换好衣服准备离开,叶雯还在医院这是我今天遇到最幸运的事了。
“吃晚饭了么?”
“吃了。”她的表情告诉我,我的出现让她有些意外。
“能陪我出去走走么?”我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是它让我来的。
“去哪?”她没有拒绝。
“没想好,开车四处转转吧。”就这样叶雯上了我的车,陪着我在这个城市里躲躲藏藏。
最终把车开到了大学的家属院,带着她溜进了校园,坐在了体院馆楼前的台阶上。
“这是你母校?”她问道。
“嗯,05届新闻专业。”我回道,一晃离开这里已经六七年了。
“我在对面的医学院,那时总来你们学校的食堂蹭饭。”她好似在回忆着什么。
“你是哪一届呢?”我看向她,觉得是有些缘分。
“03届,我又读了研。”她低头拧了拧手中纯净水瓶的盖子。
我笑了起来,“怪不得总觉得你有些面熟。”
“或许在食堂吃饭时遇见过吧。”她冲我眨了眨眼。
我又不自觉的笑了,“叶医生,你这台词真老套。”
她终于笑了,不再接我的话。
吹了夜风,我的头有些隐隐作痛,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涌在心头,那是一些无头绪的事情,比如,即将来临又毫无进展的婚事。
“122413777……”我无意识的念出一串数字,又停了下来,侧头看看身旁的叶雯,她依旧反复拧着瓶盖,没有被我的碎碎念打扰到。“不知道为什么这串数字时不时在我脑海中盘旋着,我问过许多人,他们都以为我在说胡话。”
她没有好奇,也没有看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心里很乱时或者心里空空的时候,它就冒出来。”我继续解释道。
“或许是你自己的咒语吧。”她替我解释着。
“嗯,或许是吧,一念到它好像就能开启什么一样,只是还不知道关在里面的是什么。”我揉了揉太阳穴。
“那就别试着打开了,万一是毒药。”她终于抬头看了我。
“可万一是蜂蜜呢?”我也看向她,反驳道。
校园里的路灯不太亮,我们坐的很近,我还是能看清叶雯的面容,弯弯的眼睛,鼻子和嘴精致小巧,身上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忽然觉得她平常又好看,不是冷冰冰的医生,像是邻家的一个姐妹。鬼使神差的,我朝她倾了倾身子,吻了她的额头,轻轻地一下。
叶雯弯弯的眼睛忽然睁大了,转过头去深深呼出一口气,“许仁,你不可以这样。”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暗自用左手狠狠握了右手一下,该死,虽然都是女子,但这样也太冒犯了。
“我……”我解释不下去,因为我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你不能接受对么?”我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她点点头,“我不能接受。”她答的肯定,叶雯原来是那种很传统的姑娘。她继续说道,“何况你还有男朋友。”
我一时语塞,“你怎么知道。”我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此事,她果真事事都能说准。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了自己修长的右手看了看,“你指上有戒指的。”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枚订婚戒指,“说不定我只是带着玩玩呢……”
“玩……”她冷笑了一下,“我这人最恨破坏人家感情的事情,好好的一对恋人,怎么忍心说拆散就拆散呢。”她说完把头埋在了膝盖上。
这姑娘或许以前感情上遇到过什么挫折吧,我脑子里浮现出小三,婚外情这种老套戏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细细的声音从她那里传来,“许仁,你可以想拥有一切,但不能同时拥有。”
我点了点头,看着这个有点受了委屈的姑娘,晚风拨弄着她的发丝,我拧开她手中瓶子的盖子,“你要喝点水吗?天凉了,我送你回去吧。”
那晚回家躺到床上,隐约觉得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里面夹杂着些许温柔,好闻的让人心醉。
电话又嗡嗡作响,是男友打来了的,我下意识的按了挂机键,随后就关了机,我不想听任何解释、道歉或者是争执,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我不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