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好事的勾魂鬼拘了陈县的画皮鬼来。
那画皮鬼琵琶骨穿着钩子,一步三摇,不似被拘来的,倒像被请来的。
勾魂鬼向判官请了一请,道:“陈县府宰的女儿,平生娇养,好弄脂粉,不到十八,一病死了。说来也奇,她不作富贵鬼,不作病痨鬼,反而当场化了个画皮鬼。可惜化鬼也化不干净,人性未脱,只算得半鬼。我特拿了她来,敢问大王,这是度,是留啊?”
判官抬眼,却见画皮鬼皮上鬼气森森,着实碍眼,挥手道:“剥其画皮。”
有二鬼差上前剥皮,画皮鬼不避不躲,任其所为。须臾,皮开相现,倒仍是个清秀的女子。
判官奇道:“画皮鬼多貌陋,剥其画皮,往往鬼哭狼嚎。你不惊不怒,不似鬼物,不若超度,早入轮回。”
那画皮鬼福了一福,柔声道:“我为府宰之女,自幼研习书画,不爱山水花鸟,独爱人相,最爱美人图,以为天下秀丽隽永莫过于此。没曾想日日作画尽心竭力,反倒把身子画垮了。死后化作画皮鬼,正是求之不得,再无投胎的道理。如今只想画皮,别无他求,岂不正合鬼道?况且这地儿鬼物众多,我多沾沾鬼气,也能绝了人情,想来应当比超度容易些。还望大王成全。”
判官颇觉有理,判道:“你自陈县来,陈县共有画皮鬼一十二,你便以陈十三为名,在陈河左岸第十三棵杨柳旁安宅。”
陈十三拜谢退去。
中元鬼节有如人之春节,是日鬼门大开,一时众鬼倾巢而出,有省亲的,食香火的,托梦的,也有食人心的,偷小儿的,寻替身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一年之中,也唯有这天,无论鬼物如何行事,道士和尚都视而不见,全看个人的造化。
陈十三在河畔宅院呆足了三年,每日不过磨墨画皮,只与送她来的勾魂鬼有些许交际。今年中元陈十三才出来,皮相当真登峰造极。
酉时鬼门开,陈十三轻车熟路,来到一破旧宅院门前,驻足细听,得闻几缕人声。先一老妇有“李家”“年纪不小”等语,继而一少年说嫁娶等事,随后,有一清冽女声,细语低回。
陈十三听着女声,心道有了,整理了一翻仪容,轻扣屋门。
里头不再说话,半晌,那女声问道:“何人敲门?”
“敢问是善画的顾小娘子家否?我是陈府的,特来延小娘子作画。”
悉索了半刻,顾小娘子前来开了门。陈十三瞧她,衣服倒比以前好了些,别的却没怎么变。
“我是顾挽玉,勉强会画,既是陈家的大人,还请进屋说话。”那顾挽玉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叫陈十三隐隐觉得不舒服,还是欠了欠身随她进屋了。
“家贫屋陋,闺阁就作了书房,叫大人见笑了,还问大人要的是什么画?”
陈十三掩嘴笑道:“哪是什么大人,不过陈家的婢子罢了。我家老爷三年前失了独女,日思夜想,不得安眠,特请了严画师作画,聊以寄托,可严画师却百般推脱,推荐了您,说您于人像胜他百倍,只得来求助先生。”
顾挽玉道:“严画师乃我恩师,画技远胜于我,盛赞于我想来是为提携后辈,大人还是请回吧。何况我从未见过贵小姐,如何画她?”
“家中也有几幅肖像,不过不得神韵,先生比照着画就是了。还望先生不要推辞。”
“可……”顾挽玉欲言又止。
陈十三忙追问道:“先生还有何顾虑?”
“可你自己就很善画,何必找我?”那顾挽玉眼神陡然凌厉,好似审判一般。
陈十三吃了一惊,一时脑中千回百转,勉强到:“先生在说什么,我却听不懂。”
“你这身皮就画得很好,还要我多说么,你到底是何鬼物,为何找我!”顾挽玉后退几步,浑然不惧,怒斥道。
陈十三才知自己技不如人,叫人看出了绘画的痕迹,也不再隐瞒,显出目赤皮青的鬼相,大笑道:“好好好,没想到你竟看出来了,我身为画皮鬼,三年画得一皮,自以为精妙,反叫你一眼识破。顾挽玉,你很可以,你不怕我么?”
顾挽玉朗声道:“不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自认行事无愧,有何可怕?你到底要如何!”
要如何?陈十三从未想过自己与其相差如此之多,不知如何是好,忽而心念微动,收了鬼相,跪拜下来:“原本如何不必多问,先生画技高超,叫我心悦诚服,如今却想拜先生为师。我为画皮鬼,一心求佳画,还望先生成全。”
顾挽玉倒没想过她会如此,却鬼使神差般应了,当下上前扶起陈十三:“有何不可?只我本事低微,不敢为师,只作友人,一起研习便可。”
陈十三苦笑道:“先生何必过谦,先生之能,我三年前就知晓了。”
顾挽玉奇道:“你究竟为何人,怎么知道这般多,连我恩师名讳也知。”
陈十三想到自己三年前也以严画师为师,心高气傲,总觉女子善画者,当以自己为首。可严画师却说他在外有一女弟子,天赋异禀。此女原为车夫之女,以树枝画地时偶然被他瞧见,引动他惜才之心,收入门下。此女着实惊人,一点便通,如今已快超过他了。
陈十三自幼娇纵,颇不服气,特溜出家门瞧那女子是何模样。可那女子相貌平平,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人,挂在家中的画倒的确出类拔萃。陈十三心有不甘,心道倘若输给了国色天香,人中俊杰也就罢了,输给如此平平无奇之人,当真叫人咽不下这口气,因此回去,闭关作画,誓要胜过墙上所挂那副,谁知心神耗费太过,竟一病死了。这才化了半鬼。
这般经历,如今想来蠢笨之极,又怎好说与她听,陈十三内心羞赧,便支支吾吾含糊道:“家父与严画师有旧,听说过他有一女学生,最善人像。我也好画人像,一直想来拜访,后却得病死了。死后心愿未了,是以登门,原打算切磋讨教一番便投胎,未想到先生胜我许多,叫我忍不住拜师,倒舍不得投胎了。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全我心意,让我早入轮回。”
顾挽玉点头:“如此说来,倘若我不答应,倒是我不通了。”
陈十三问道:“先生平日里几时就寝?我白天不好活动,捡先生就寝前几个时辰来学为妙。”
顾挽玉思索片刻,道:“我子时就寝,你过来,我给你个铃铛,日后我听到铃铛响就知道是你,要方便些。”
陈十三欣然接下,戴在腰间,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倒也有趣。
陈十三随顾挽玉学了半月,越发觉得叹服,先生作画别出心裁,用笔至简,其意悠远。陈十三每每赞叹不已。
因每日来来去去太过麻烦,干脆留在了顾家,白天隐了身形,随顾挽玉应酬,晚上研习作画,到夜深人静,顾挽玉也睡下了,就自己寻些乐子,多是翻看顾挽玉的画作,看得技痒,便自己也作一副,往往又觉技不如人,胡乱撕了。
有知己相伴,做着心爱之事,这样的日子便是过了一百年也不觉得无味。陈十三想着,干脆修成一个大鬼,不想什么投胎轮回,日日如此,才算妙呢。
可鬼无琐事,人有烦忧。顾挽玉年岁渐至,父母总忙着为她张罗亲事,隔三差五就拿什么张家的小子,王家的儿子与她相商。陈十三在旁听得烦闷,却又不好开口,只能把铃铛搅得铃铃作响。那铃铛上也裹着鬼气,只有顾挽玉能听到。
顾挽玉耳边响个不停,知她心中不快,暗自好笑,草草推拒了便回房间去。那鬼却磨磨蹭蹭,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飘进房间来。
顾挽玉坐定磨墨,也不看她,问道:“方才我和父母讨论正事,你做什么烦我?”
陈十三抿嘴皱眉:“先生的本事我还没学全,先生断不能舍我而去。”
顾挽玉回过头来,眼含笑意:“怎么?我何时说要舍你而去了?”
“先生要嫁人,嫁人后日日与丈夫同房,难道还能教我不成?”陈十三先前只是没来由的心烦,如今细想,更觉十分不好。自己指望的年年岁岁竟是保不住了,不禁又急又气,偏偏生为鬼物不生眼泪,只能干瞪眼。
“你这小鬼,没个鬼相,倒像个小孩,”顾挽玉叹了口气,“可我早晚要嫁人的。”
陈十三口不择言,急道:“先生若是嫁人,我,我便去挖了那男人的心,扒了那男人的皮。”说完又甚是惶恐,心想倘若吓到先生该如何,先生不答应,又总不能真去挖心。不禁没了主意。
顾挽玉瞧她连鬼相都未露,知她不过嘴上逞能,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的年岁,还可熬得一年半载,家中幼弟尚小,无人帮衬,嫁人之事不若暂缓,十三也许就学成而去,也未可知。因此道:“我答应你,你学全之前,绝不弃你而去。这等伤人之事,万勿去做。”
陈十三方才展颜,暗道,以先生的天资本事,十个自己学一百年也及不上,先生这话,可不就允了年年岁岁么。先生清风正气,从不食言,当真再好没有了。当下应和下来,安心学画。
过了几日太平日子,陈十三总忍不住回想那日。尤其顾挽玉睡着之后,陈十三撑着头盯着她出神,思索为何女子必得嫁人。
女子嫁人,不过找个依靠。可先生才能出众,胜过寻常男子十倍,倘若嫁了个常人,也不知是谁仰仗谁。都说夫妻相濡以沫,就是个陪伴了。自己如今日日陪着先生,寸步不离,岂不比寻常夫妻还亲昵些。想到此处,陈十三生出欢喜来,又不由得脸红发烧,不知何故。自觉怦然心动,可胸腔冷冷,并无心可动,叫鬼不解。
只是这般情谊是做不得伪的。陈十三自我安慰,又想到先生善画美人,或许亦好美人,自己皮相尚可,比浊臭的男子好得多,先生找自己相陪,不强于那些男子么?
陈十三越想越觉有理,傻乐了半宿,忽而意动,起身画了一副先生的睡颜,这画比往常都好,有种说不出的妙处。陈十三心满意足,想把画送给先生,又不好意思,干脆把画放在桌上,回鬼地去。
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惹得众鬼侧目。相熟的勾魂鬼拽了陈十三来,笑道:“我只当你是画皮鬼,没想到还是个应声虫。”
陈十三不解:“此话怎讲?”
勾魂道:“凡间养犬的,不就是主人说一句,犬叫一声,瞧瞧,铃铛都系上了。”
陈十三方知他在揶揄自己,不欲理他,又觉得作先生的应声虫也无不可,又胡思乱想起来。
勾魂却严肃道:“你这铃铛,究竟从何而来。”
“先……”陈十三原想说先生给的,不知怎么不想先生让旁的知道,改口道,“情郎给的。”情郎二字吐出,口齿间有如含了密般缱绻黏腻,竟是心神震荡,飘飘忽不知所以。
勾魂叹道:“情郎……罢了,半鬼总有此事,人间男子多薄情,你自己当心。”
陈十三胡乱应了,虚逛了一会儿,料想人间已至黄昏,这才回去。
顾挽玉对她失踪了这半天也不做表示,只一如既往教画。桌上的画却已不见了,陈十三心中暗喜,可先生没半点反应,又让她忐忑,开口欲问,又羞涩难堪,急得抓耳挠腮,心不在焉,吃了先生好几个板栗。
直到今日入夜,先生也没什么表示。陈十三也就熄了心思,自道先生收下便好。仍去翻看画作,却发现多了一副,尚未装裱,想来为新作。陈十三一看,上头画的不是别的,正是那日自己赌气玩铃铛的情景。一时百感交集,又甜又羞又气,恨不得抓起先生咬上一口才好。
在屋里飘了三圈,终究忍不住到先生床边,也轻轻给了先生一个栗子。先生梦中皱眉,陈十三赶忙收回手,见先生未醒,又伸手抚平先生眉头。就这么瞧了先生整夜。
不觉一年过去,凡有说亲的顾挽玉都推拒了,陈十三日日心甜意洽,好不快活。又是中元,陈十三在家研习画作,顾挽玉倒是罕见地提了酒回来:“十三,你我相识一年,今日不急作画,人间美酒,能饮否?”
陈十三未想先生竟如此用心,又惊又喜,搁了笔道:“固所愿也。”
喝酒仍是聊画,三杯过了,顾挽玉面色潮红,已有了几分醉意。陈十三瞧着先生的醉态,只觉与往常清冷的样子大不相同,颇多了几分可爱,又想到自己为人之时竟没看出先生好处,果然蠢笨至极。
先生再喝两杯,已是口齿缠绵,几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叹口气,总算吐出句完整的话来:“十三,你总穿皮过来,我还不知你是何模样。”
陈十三迟疑道:“先生要看也行,只是我生得不及画皮。先生好画美人,我只怕先生看了不喜欢我。”
顾挽玉果真醉得狠了,笑着喃喃道:“先生怎会不喜欢你,先生只是……”
陈十三眼睛都亮了:“先生说什么,先生再说一遍可好?”可顾挽玉已然睡得熟了。
陈十三将先生扶到床上,满腔柔情蜜意好似要溢出来一般,只想把天下间最好的事物都给她。看着烛火摇曳,心中有了主意。
次日待顾挽玉醒来,便向她告了假,要出门几日。
顾挽玉笑道:“这天下竟有何事,能叫你看得比画还重么?”
陈十三心道,比画还重要的,可不就是你么。也不说破,笑一笑便去了。
南海有夜明珠,持之一室亮如白昼,其光华百世不灭。先生夜晚作画,此物给她最好。纵鬼物日行千里有余,到南海也废了不少功夫,向鲛人取珠,又是一番波折。可不管千难万难,总算拿到了。陈十三急着回去献宝,日夜奔波,月余便回到了顾家。
只是这次回来,家中气氛大不相同。往日陈十三最厌顾母,其每日唉声叹气,唯恐女儿太过要强,嫁不着人家。今天却喜上眉梢,拉着女儿说个不听。顾挽玉在旁,神色柔和,偶尔点头应声。
陈十三心中疑惑,远远飘着听了半刻,才知道,竟有个什么郑大官人与先生定了亲了!且纳采已过,只等着纳征请期,便可成婚。
陈十三怒不可遏,冲到顾挽玉面前,正挡在她与顾母中间。铃铛随之而动,顾挽玉却视而不见,仍是低眉,笑语,应声。
鬼物本无温度,此时只觉周身更冷,陈十三听着她二人一字一句商讨成婚的细节,字字有如刀割一般,一腔怒气也随之慢慢泄了,只余疲惫麻木,竟鼓不起勇气,再去质问那人。
顾挽玉到顾母说尽兴了,才起身回屋。陈十三在门口驻立片刻,还是进门问道:“先生没什么想说的么。”
顾挽玉转过身来,看着她:“郑公子家大业大,常在外经商,你日后仍可找我学画。”
“先生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陈十三想起中元那晚,死死盯着那人,只望看出她一星半点的失态来。
可那人却平静道:“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陈十三一时语塞,欲哭无泪,欲笑不得。说到底,自己不过随她学画的学生,所谓柔情蜜意,一厢情愿,一文不值罢了。
只是终究心有不甘。
咬牙道:“那郑公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顾挽玉沉默了片刻,道:“郑公子不知从何得了我的画作,觉得尚可,因此提亲。”
“所以你就应了他了?”
顾挽玉不再回话。
陈十三吐出口气来,把夜明珠掷到地上,飘然离去。
陈县只有一个郑宅,郑宅只有一个公子。陈十三不费劲就找到此人,跟了他几日,原想吓他一吓,叫他魂飞魄散,结不成亲,却发现这人日日眠花宿柳,好色成性。什么见画求亲,不过附庸风雅,找个听话正经的妻子,欲堵住父母的口。
陈十三又怒又喜,这般不成器的东西,先生若知他面目,绝无可能喜欢他,当下直闯顾宅,大声呼唤。
“先生!先生有所不知,那劳什子的郑公子,不过一个草包,决不能嫁!”
顾挽玉吃了一惊,未及回话,陈十三又急忙道:“我跟了他几日,他仿佛长在那烟柳地里,这样的男人,难道嫁得么?先生信我!”
顾挽玉叹息道:“我不管他如何,这门亲事已定……”
陈十三浑身一颤,打断不叫她说下去:“先生若有顾虑,我把他一家杀干净就是,绝不叫他纠缠你。”
顾挽玉劝道:“我上有父母,下有幼弟,怎可女大不嫁,就算无郑公子……”
陈十三却充耳不闻,只管自说自话:“等我把他们杀干净了,先生就随我走,我们日日作画,我虽为鬼物……”
“十三,你还不明白么!”顾挽玉陡然提高了声音喝道。
陈十三未想她突然发作,呐呐不再开口。
顾挽玉盯住陈十三的眼睛,陈十三只见到决然:“十三,你我人鬼殊途,你大可恣情纵意,我这一生,终究要为责任而活。”言罢,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人,鬼。
陈十三好似被人痛击了头脑,一时懵了,只觉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半晌方喃喃道:“你说得是,我鬼当久了,忘了人该是个什么样子。我本以为,你不嫌我为鬼物,与旁人不同的。没想到是我多事,从今往后……”
陈十三喉头滚了两滚,到底没将“不再管你”四字说出口。又瞧了她一眼,那人仍背着身,陈十三狠下心,离去了。
陈十三飘荡了几日,浑浑噩噩,了无趣味。都说人有义,鬼无情,怎么到自己这里,却反过来了,人心为何,终究叫鬼参不透。陈十三摸了摸自己心口,仍是冰凉的一片,不由得不知所措。
是时月黑风高,恰逢一醉鬼走过,陈十三翩然上前,欠身问道:“君有心否?”
那醉鬼定睛一瞧,见是个美人,笑到:“对小美人自然有心了。”
陈十三再问:“可借我一观否?”言罢,不待其回答,便掏出心来。人心红彤彤的,仍在跳动,砰砰有力,陈十三瞧了半天,也没瞧出奇处,料想是看得不够,拿鬼力封了人心放好。次日,又摘了颗心。
如此过了六日,第七日,正待下手,忽而鬼门开,有勾魂鬼赶来,斥道:“陈十三,你做的什么好事!”
陈十三见是勾魂,先将捉到手的人挖出心来,才挑眉道:“我做什么与你何干,几时你倒管起别鬼的闲事来。”
勾魂劝道:“我道为何,原来你要人心。这几日忽而多了三四掏心鬼游荡人间,上下焦头烂额,却是你搞的鬼。虽说鬼物行事无所顾忌,你如此猖狂,他日和尚道士找上门来,这地可就呆不得了。你要人心,有的是办法,这事不要再做了。”
陈十三不置可否:“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中元刚过不久,鬼物多留了些人心慢慢品尝,你父母对你甚好,香火颇多,你只管拿去和他们换就成了。或者拿画皮与别的画皮鬼换,也容易。你先同我回去。”
回了鬼地,勾魂方细问:“你要人心做什么,要几颗?”
陈十三冷冷道:“我与一人间男子情投意合,他却另娶他人。我咽不下这口气,要一百颗人心,画一副最好的皮囊,在其新婚之夜引动那男子,叫他两个结不成亲,成人笑柄,随后挖其心,剥其皮,方才趁意。”
勾魂叹道:“半鬼人情未净,出了这事,也不稀奇,往往过了这情劫就能化为大鬼,我帮你找人心,早日完了此事,也就罢了。”
陈十三默然。
陈十三随勾魂鬼寻人心,半哄半买,得了六十二颗,加上先前七颗,共六十九颗。还余三十一颗,勾魂带着陈十三专捡将死之人,恶贯满盈之人等掏了心,也算勉强凑齐了。这期间,有鬼物要求繁琐的,有人请了道士下山的,具都熬过了,当真闹了个鸡飞狗跳。陈十三答应将日后所得香火的半数都交于勾魂,算作酬谢。
一百颗人心齐了,陈十三只待吞食完毕便可作画。勾魂鬼提了一篓人心过来,除了上头的鬼气,百颗人心仍是活蹦乱跳。
陈十三拿起颗人心,看了半晌,人心入手尚还温热。这东西,无论见了多少,总还看不破,正似那人。
人心腥臊难咽,陈十三张口大啖,直至眼珠泛红,嘴角齿间竟是血沫子,当真是恶鬼的样子。
勾魂在旁看得舔嘴咂舌,啧啧叹道:,“人心这般妙物,应切做薄片,佐酒来吃才好。你这般大嚼,当真牛嚼牡丹,叫人心疼。”言罢不住吞咽口水。
陈十三好似浑然不觉,仍是面无表情,不停咀嚼。半晌终将百颗人心下肚。勾魂鬼长吁短叹,陈十三全然不理,只管取了皮来作画。勾魂凑上前来看她,起初尚调笑称奇,逐渐没了言语,待陈十三画完,勾魂便如泥塑一般木木呆呆,直盯着皮囊,半晌方如梦初醒。陈十三却似被人抽去了骨肉,软倒在地上。
勾魂去扶她起来,入手却觉得轻若无物,再看她皮肤几乎透明,果然是耗尽了鬼气。勾魂讪笑道:“你画的这皮,鬼气十足,我一时没有防备,竟然也着了道。你拿她去对付人间的男子,当真是大材小用。我倒想知道,什么男子令你这般竭心尽力。”
陈十三站稳冷笑道:“不过寻常负心男子罢了。只是我身为鬼物,最善于皮相,竟输给了人间女子。这口恶气不出,终究不能释怀。定要艳冠古今,好好折辱戏弄他们一番,方平我意。”
勾魂笑道:“鬼物行事,无所不用其极。你这半鬼,很合我意。”
婚丧嫁娶乃人之大事,郑大官人这般的体面人,更是大加操办。置备了半月,街坊邻里无一不晓了,加之浪子回头,倾于才华,未见先娶这人人都爱的戏码,十里八乡竟全津津乐道。
到迎亲这天,正大官人请了数人抬轿,又有送亲的,跟轿的若干,摆了数桌宴席,当真好大排场。
拜过了天地,新娘先入了洞房,新郎却还要在外应酬一番。顾挽玉盖着盖头,在大红的床上枯坐。房里静悄悄,外头的热闹好似与她无关一般。
忽而风起,铃铛作响,顾挽玉一愣,刚要揭下盖头,便感觉到有一冰凉柔软的手按住了她。
“先生莫急,这盖头要由我来揭才是。”
顾挽玉眼前一亮,看到一副极美的面庞正在眼前,不过咫尺之遥,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陈十三笑道:“怎么,许久不见,先生竟怕我了不成,还是先生未认出我来?先生瞧瞧,我这皮画得如何?”
顾挽玉定了定神,答道:“很美,人鬼莫辨,十三你足以出师了。”
陈十三似笑非笑,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我刚来,先生就要赶我走么?我与先生还差得远呢。我今日这么好看,先生不想和我走么?”
顾挽玉默然。
陈十三自顾自说道:“先生猜猜我今日为何而来?先生知道的,你那夫君最是好色,你说我这般姿色,你那夫君会不会直接跟我走了?”
顾挽玉皱眉斥道:“你不要胡来。”
“还未过门,就先护犊子了,先生果真不喜欢我。”
顾挽玉叹息道:“十三,你不要胡搅蛮缠,我今日有正事,你走吧。”
陈十三掩嘴笑道:“我才来了多久,先生都赶了我几次了?我与先生呆的久了,先生恐怕忘了我是鬼物,随心所欲,作恶多端,再不听人言的。”
“你到底要如何?”
陈十三也不回答,反起身转了一圈:“先生可知我这身皮是怎么来的?”
顾挽玉看她油盐不进,只好勉强应付:“不是你画的么。”
“当然是我画的,可,是我吃了一百颗人心才画出来。”
顾挽玉一怔。
“我好歹也是恶鬼,杀人吃心,没什么大不了。但我看了一百颗人心,吃了一百颗人心,还是不懂心为何物,先生,我好难过。”
顾挽玉看着那鬼,那鬼竟是双目赤红,口角流血,显露出鬼相来。
“我今天来,”陈十三露出一个狞笑,声音也如飘在云端,如泣如诉,“是要借先生的心一用。我身为半鬼,求先生的心而不得,此意不平,只怕永世难成大鬼,既然先生无意委心于我,那我只好来掏先生的心了。”
顾挽玉从未想过陈十三竟执念至此,回想起前尘往事,反而释然,如此也好,如此,甚好。看着鬼物一步步向自己走来,顾挽玉闭上了眼睛。片刻,便感到一只手覆在了自己眼上,耳边传来那鬼的笑声。只是笑声恍若带血,还掺着三分呜咽。顾挽玉想张口,却是动弹不得。
“我骗你的。”
“先生这都信,当真可爱极了。”
“可也叫我伤心。”
“今日乃先生大喜之日,我自然是给先生送礼来的。”
“先生这嫁衣不好看,我送你一件,这件嫁衣凝我鬼力,百年不腐,可叫你夫君爱你一世,先生可还满意?”
“不满意也不行,我送出去了,先生非收下不可。”
“先生……”
顾挽玉只感到眼前漆黑一片,周身皮肤都被紧紧裹住,欲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耳边隐隐听到铃铛响。
不久,顾挽玉眼前有了光亮,屋里却已是空无一人。
忽然房门大响,郑大官人醉醺醺闯了进来。“你这女人,我还没来,你怎么就把盖头揭了?”
顾挽玉尚未回话,郑大官人定睛瞅了一瞅,惊到:“娘子竟生得这般貌美,想来屋里烦闷,自己揭了也是有的,咱们盖上再揭一次。娘子大喜的日子,好端端的怎么淌眼泪呢,为夫错了,为夫日后再不凶你了。”
顾挽玉望着他,又好似在看别处,怔怔道:“夫君……”
勾魂许久不见陈十三回来,只得去人间寻她。寻了半月有余,才只在一凡人女子身上找到了陈十三当日所作画皮。陈十三半鬼之身,鬼气全在画皮,没了画皮,魂魄无所依凭,只怕不久就要消散。勾魂也就不多费心,只略找一找,也算对得香火。倒是在一破落宅院的女子闺房内找到了画皮昔日铃铛,勾魂自己配上,回禀判官去了。
勾魂拿了铃铛向判官作揖,问道:“那陈十三不知怎么,说要去闹婚,反被人扒了画皮丢了性命,如今只剩了这个。”
判官瞧了一眼铃铛,道:“她身为画皮鬼,区区凡人怎能取其画皮,若和尚道士所为,则必烧画皮,必是她自己脱了画皮予人。”
勾魂奇道:“人之情字,当真如此可怖,我还从未听过画皮鬼脱了身上的皮送人的,何况她这一脱,可就一命呜呼。”
判官叹道:“鬼易懂,人难通。画皮鬼只求皮相,产鬼只求幼子,酒虫只求佳酿,是为鬼道。陈十三半人半鬼,与诸鬼不同,弃了皮相,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半鬼太过麻烦,搅得此地不得安宁,往后再有半鬼,一律超度投胎去。”
勾魂鬼,无常鬼,鬼差等唯唯应声。
这年陈县遭了水患,有病痨鬼,饿死鬼,水鬼等若干,另有一画皮半鬼,超度去了。正谓小鬼忙打板,大王烦书轴。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