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麻将馆外黑压压的。进入秋天后天色明显变短，还没到六点，室内的日光灯都全部打开，明晃晃照在溜光的麻将上。嘈杂的麻将馆和往常一样乌烟瘴气，抽烟的人太多。今天姐妹们邀约得晚，没有占到包间，只好在大厅过过瘾。

“三条。”

“碰！”

“等一下，我胡了！”

哎，李国芳不禁在心里叹口气。今天下午已经输好几大百了，这麻将真是越打越没意思。虽然手里摸着麻将，李国芳的心思却全不在算牌上，已经漏碰了好几次，甚至有时候杠牌都没看见。

上家罗阿姨不停地念叨，说女儿今年研究生毕业，居然想去读博士，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以后还想不想嫁出去了。好在在座的都是从事教师职业，对于别人学术的追求不宜表现出鄙薄，纷纷劝慰道读博士也是好出路啊，以后各姐妹都帮她留意着，有好的对象就介绍给她。罗阿姨一听这个更气，说自己都托人给女儿介绍了好几个，可女儿的理由一大堆，一句话概括就是不见。

“还是刘姐家的孩子听话啊，刘姐当奶奶都当二回了。”罗阿姨羡慕说到。

李国芳的下家刘姐比其他三个年纪稍长，因政策开放儿子今年刚要了二胎，前段时间自驾回老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刘姐听到罗阿姨这么说，一丝得意在唇边漾开，还未待表露明显，便将话题引向李国芳：“芳妹，你现在该放心了吧。妍妍现在结了婚，孩子也两岁多了。妍妍是个好孩子，她小时候我就能看出来。”刘姐是李国芳女儿丁妍的初中语文老师。

“诶，九万，胡了！”刘姐抓起李国芳刚打出的那张牌，将自己的手牌齐齐推倒。

“清一色带双根！”

李国芳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胸口堵得厉害，不知是心疼钱还是为那句“妍妍是个好孩子”。

“不玩了不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对家杨老师看出李国芳的心不在焉，身为闺蜜自然出来体贴。

李国芳松了口气，接着说到：“晚上我外侄女要来，我得回家做饭去，还要给她辅导数学。”说着，大家开始结账，平摊茶钱后，各自回家。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秋风夹着凉意直往人脖颈里钻。李国芳捏着手机，想要给丁妍打电话。点开拨号键盘，拇指几起几落，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

“芳姐，等等我！”杨老师在后面喊着。

李国芳停下脚步。

“你今天怎么了啊芳姐？有什么心事么？”

李国芳不知从何答起。

杨老师见李国芳犹豫，也不急着追问，挽了她的手一起走着。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到李国芳家楼下了。李国芳抬头看见客厅的灯开着，心想外侄女吴小艾已经到了，这会儿肯定在乖乖写作业，就像丁妍小时候一样可爱，不让人操心。

李国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杨老师面前。杨老师疑惑地接过来，发现是大约两个月前自己出的一张生物试卷。

“芳姐，这是小艾的试卷？怎么了？”

李国芳颤抖的手指指向其中的一道单选题：

“如果孩子的血型为AB型，那么父亲和母亲必定不为以下哪种血型（ ）

A．A型血 B.B型血 C.AB型血 D.O型血”

当时吴小艾拿着试卷来问李国芳，虽然李国芳教的是数学，但依然自信满满地告诉她这道题肯定不选D。李国芳一惯自信，对于教育孩子自觉很有经验，也常常教育晚辈，知识从生活中来。这不，外孙女小豆丁就是AB型血，丁妍是B型血，如果没记错的话，女婿江林是O型血。李国芳记得好像在女儿家里看到过江林的体检报告，当时还暗自说O型血好啊，万能献血者。然而吴小艾选的答案A，上面的大红叉几乎第一时间让李国芳喘不过气来。

杨老师看着这道题不明所以。

李国芳接着说道：“江林是O型血，小豆丁是AB型……”

杨老师心中一凛：“你是说……”她迟疑着没有说出口。

“嗯……”李国芳默默看向了一旁，“你不要告诉别人。”

杨老师郑重地点点头，过了一会才说：“芳姐，你也不要先下结论，生物学上出现血型的变异也不是不可能。我想妍妍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杨老师是丁妍的高中生物老师，在她印象中，丁妍聪明，学习认真，而且自尊心非常强。“哦哦！会不会是当时出院的时候，和别家的孩子抱错了？”这种事有时也会发生。

怎么会？李国芳心中非常清楚，当年好不容易说服丁妍生孩子，孩子被抱出产房的一刻，自己就凑上前去仔细看过。当看到小豆丁眉心的那一粒美人痣时，幸福的洪流席卷了她。可如今再回想，那粒美人痣仿佛变成了一颗刺，深深扎在心口，让她无法呼吸。

“不会是抱错——”李国芳否定，越发凛冽的秋风让她全身发凉。恍然间想到丁妍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母女俩为丁妍不想结婚的事闹得不愉快，某次丁妍说可以生孩子，但是不想结婚。自己当时只觉得怒从心来，黑着脸威胁你敢生我就把你孩子“打来耍”。

“那要不要去鉴定一下？”杨老师试探性问。她的丈夫在区人民医院上班，前几年区医院新开了亲子鉴定中心，生意逐年火爆。杨老师可以让她先生夹带着做个鉴定。

两个月，李国芳为这件事寝食难安，没有结果她心中过不去这个坎儿。现在亲子鉴定也简单，只需要提供毛发就可以，自己可以瞒着丁妍去做。

李国芳缓缓点了一下头。

二、

星期天下午两点，丁妍“出差”回到西区的家里，小豆丁也一并被她从“保姆”家带回来。一进门，李国芳已经把行李放在门口，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丁妍稍稍松口气。

李国芳没有像平时那样一见到小豆丁就抱着爱不释手，甚至不想看自己的外孙女一眼。丁妍发现家里又被彻彻底底收拾了一遍。李国芳每次来都会这么做，丁妍甚至觉得她母亲比她更清楚家里米桶的余量，重要证件摆放的位置还有自己衣柜里有些什么衣服。

李国芳神情严肃坐在沙发上，开口语气很有威压：“江林什么时候回来？老是出差，还要顾这个家么？搞得像丧偶式家庭一样。”

丁妍抱着小豆丁，不知道李国芳为什么生气，心中一阵烦乱，也不想开口服软，只是不说话。

李国芳见丁妍不说话，心中更觉不爽，一想到女儿有可能出轨，她不知道老脸该往哪里搁。脑海中闪过自己曾经在麻将桌上对别人家不幸的事表示出的同情，想到别人有可能在背后窃窃私语自己家的“丑事”，愈发难以忍受。

好不容易，经过好几年的努力，甚至拿出老伴儿的高血压来劝说女儿结婚，说老伴儿的高血压都是女儿气出来的。那几年每次同学同事的子女结婚，自己都会被打击一次，朋友之间话题也总围绕子女的婚姻工作，何况送出去的礼金都十来万了。丁妍总说结婚的事快了快了，也说要办婚礼把礼金回笼，放她放心。李国芳觉得女儿不可信，说的结婚虚无缥缈。每次母女俩的电话都说到僵持处，不欢而散。自己也曾经怀疑，怀疑女儿是……只要结了婚就好， 女儿会体会到一个正常女人的幸福。

好不容易，女儿结了婚，想着也该生孩子，又故伎重施让女儿生孩子，想让女儿体会完整家庭的幸福，她会明白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却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李国芳只觉得气血翻涌，怒不可遏。

“你站好！”李国芳怒道。

丁妍一下站起来，手中还抱着孩子，不知所措。

李国芳想张口问出轨的事，一瞬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的包里还放着自己瞒着女儿特意搜集的毛发，这让她有些心虚。

丁妍在慌张之后也很快醒悟过来，咬着下唇紧皱眉头，抱着孩子摔门而出，不知去向。

母女俩再次不欢而散。

三、

三天前。

沈韩阳驾驶着汽车从市西区开往北区，心情略好的她轻声哼着歌儿。丁妍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划着手机屏幕。小豆丁睡在后排的安全座椅里，乖巧安静。

“叮铃铃——”丁妍有个电话进来。一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丁妍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举着手机示意沈韩阳。沈韩阳会意，不置可否地撇嘴，用手轻撩了下耳边的长发，安静下来。

丁妍接通电话，打开扬声器。

“喂，妈，我在开车。”

“你去哪？” 电话那头传来李国芳的声音。

丁妍不自觉看了一眼沈韩阳，“回家……快到车库了。”进车库电话会没信号。

“我这周末来看小豆丁，你帮我买张高铁票。”

“这周？星期五我要出差啊。”

“你什么时候回？”

“嗯……星期天中午的飞机到。你什么时候去我家？”

沈韩阳偏头看了一眼丁妍，欲言又止。

“你买星期六上午的票。”李国芳有丁妍家的钥匙。“江林这周在家么？”

“不在，他去上海出差了。我要进车库了不说了哈。”丁妍挂断电话。

车厢内沉默蔓延。

不一会儿，车开进沈韩阳住的小区车库。驻好车后，丁妍打开后排车门，把小豆丁抱出来。沈韩阳打开后备箱，取出刚才在超市买的一大袋食材。两人走到电梯口，沈韩阳自觉将小豆丁接过来，丁妍也顺手拿过塑料袋。

电梯里显示楼层的数字不断跳动。沈韩阳终于忍不住：“刚才你对你妈撒谎，有个破绽。”

丁妍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你刚才说你在你家附近，却又说‘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按照人下意识的习惯，你应该说‘来我家’。”

丁妍身为语文老师，自然是一点就明白。她心中有些焦虑：“恩，知道了。”撒谎的感觉并不好。

沈韩阳见丁妍的脸色不好，立刻宽慰道：“没事，相信你妈也听不出来，毕竟她只是个数学老师。”说完咧开嘴角笑了。丁妍望着沈韩阳的笑颜，不禁逐渐被感染，不自觉弯起嘴角。

五年了，她一直很喜欢沈韩阳的笑。沈韩阳的眼睛圆圆大大的，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很小，眼下的卧蚕也更加明显。笑容里的自信和开朗让丁妍觉得非常迷人。

两人进到屋内，小豆丁醒了，也不哭闹，瞪着大眼睛看着丁妍。丁妍连忙起来冲奶粉。那边沈韩阳提着食材进厨房，拿出高筋面粉、牛肉碎、白菜、小葱和其他一些香料，今晚打算包白菜牛肉饺子。

等沈韩阳和好馅儿，在餐桌上擀饺子皮儿的时候，丁妍把小豆丁放在铺了爬行垫的儿童房里，让她一人玩耍。在沈韩阳的房子里，丁妍有种很安心的感觉。这里所有窗户都有防护网，所有的柜子都上了儿童锁，家具都包上防护角，外在的陈设全部收起来，小豆丁可以随意活动，不用担心她伤到自己。这样大人也被解放开来，不用一瞬不瞬地盯着孩子。

擀饺子皮儿很费劲。丁妍看着沈韩阳忙碌的身影，她穿着褐色的挂脖围裙，同款的飘带帽，打扮得像个寿司店的厨师，身后围裙的带子随着她滚动擀面杖的动作一摇一摆。

超市里并不是没有现成的饺子皮卖，只是不好吃，自己不喜欢。南方人也很少自己擀饺子皮儿，据沈韩阳说她也是近几年才学会的。

沈韩阳的额间沁出细密的汗，汇聚成滴快要流到下巴。丁妍抽了张餐巾纸走到她身边，轻轻粘去汗水。沈韩阳歪着头冲她一笑：“最近我在看鱼玄机的诗集，里面有一句‘恨想无因有了期’，请您这位文学硕士给我训诂训诂呗，这个‘因’字是什么意思？”

丁妍略略思索：“‘因’字，外面那个框框其实是表示车席子，席子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坐着不舒服，于是加了一横靠在腰上，所以最开始这个因是凭借、依靠的意思。在这句诗里面，我觉得应该是机会的意思吧，全句是，遗憾地觉得这悲苦没有机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哦，我明白了。”沈韩阳手上动作不停，不多时就包了几十个饺子，放进冰箱里冻好，等丁妍回西区的时候带一些过去，平时下班可以直接拿出来煮着吃。

沈韩阳虽然是理科出身，倒是对文学很感兴趣，时常读一些诗集文集。丁妍说的一些文字梗沈韩阳也反应很快，能跟上。当年两人初识时，就是因为一起讨论金庸的小说才拉近距离。

“塞上牛羊空许约。”

丁妍看看一个人玩得开心的小豆丁，再看看包饺子的沈韩阳，眼睛渐渐湿润。向前，双臂抱住沈韩阳的腰，决定不去想她妈周末要来的事。

四、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李国芳捏着薄薄的一张纸，再次陷入矛盾。孩子不是江林的，这并不让她吃惊，毕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可孩子也不是丁妍的！

自己明明看到，小豆丁从产房里抱出来了！

晴朗的天气，李国芳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切都在旋转。

“芳姐，真的是抱错了！”杨老师有些激动。

“不——不是的——”李国芳喃喃自语。她已经无法再去和丁妍对质。

之前去丁妍家的那趟，她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家里江林的东西越来越少，和自己见面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他甚至很不愿意叫自己一声“妈”。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谎言？

接下来该怎么办？去查当年医院的记录，找出真的外孙女的去向么？如果再查出点儿别的什么呢？

那年女儿想买个电暖炉，顺口问了句自己要不要，那时家里的电暖炉刚坏。想着是和女儿的关系缓和的时期，自己也就开了句玩笑：“我不要电暖炉，但如果是女婿送的，我就要。”女儿并没有回答。之后没过多久，女儿把江林带回来了。

那时自己真的高兴得快要昏倒，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可是现在，江林可能是假的，小豆丁可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李国芳失魂落魄回到家中，直直躺在床上。老伴儿在小豆丁出生后没多久过世，他是带着笑容离开的。

这个家冷冷清清。李国芳闭上眼，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一切。她想到一个人，名字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姓沈。自己偶尔没打招呼去女儿家的时候，有时候会碰见她。那时候女儿脸上的平静和微笑，是自己很少看到的。李国芳总是看到女儿皱眉，沉默，有什么心事也不会告诉自己。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女儿打过来的。邀请她下周末过来，因为是女儿的生日，又补充道江林还有江林的父母也会来。

李国芳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小豆丁到底是谁的孩子？！”

“嘘——”丁妍说道。

看不到丁妍的表情，李国芳心中慌乱。

“妈，你现在的生活不好么？”那边传来的声音很冷静，“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么？”

手机从李国芳的手中滑落，只剩下“嘟嘟”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