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海(引子)
方圆数百里之广的谭城向下坍塌成了一片火海,汹涌的海水倒灌了进去,与烈火碰撞出轰隆巨响,三五艘海船扬帆而起,缓缓驶离……一位体格健壮满身伤痕的老者立在船头,怀中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看着渐渐消失的火海,眼中充满了悔恨和痛苦,他唯一的独子,他的儿媳,还有他相约相守的妻子,全都葬身在这场灾厄之中。
他们为了一些信与义,舍出了性命。
怀中的婴孩浑然不知家中巨变,安静地缩在老者的怀里,海风很大,她眯缝着眼努力想睁开,细长纤弱的睫毛不停地颤动着,眼里闪动着金色的阳光。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孩子,有些伤感又似有些决绝,他低声说道:“我陈南鸠,此生再也不想跟这些神鬼族类有任何牵扯。”说完,伸出右手,三指运足气,迅速地在婴孩额头、头顶和眼底点了几下,婴孩有些愣住,缓了一缓,像是刚刚才感受到痛楚,“哇”地放声哭了起来,而眼里的金色此时也渐渐消失,逐渐现出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陈南鸠的安抚下,婴孩慢慢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睁着还满含着泪水的漆黑清澄的眼睛。
“潇儿,以后我们爷俩就做个普通人,忘记那些陈年旧约,就过个普通日子,好不好?”此时,陈南鸠古铜色的脸上仿佛瞬间写满了沧桑,他闭上了暗金色的眼睛,跟刚才对婴孩所做的一样,狠狠地点在了自己额头上……眼睛再次睁开,已然是同样的黑色。
时值越貆后二十九年。
颤抖海(一)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它在看着,没错,那里肯定有一双眼睛,陈潇一下子跳了起来,向黑暗冲了过去,却“碰”的一下撞在了家里的檀木柜上,眼冒金星,昏昏沉沉……
“大师,大师?”
陈潇慢慢清醒了过来,看见店小二正殷切地站在跟前,手里拿着一封信。
又梦见小时候了,西边一抹残红,已是傍晚时分,揉了揉脑门两侧,竟然不小心趴着睡着了。
陈潇皱了皱眉对小二说道:“小二鹏,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大师,再这么叫这店就不住了。”
小二憨憨一笑,拼命开始挠脑袋:“可…可我可不好意思叫你…叫你……”
“以后就叫陈姑娘就行。”
“好…好吧”小二不好意思地答应了,“陈……陈姑娘,有你的信。”
自从解决了青町镇闹狐妖的问题,陈潇在方圆百里可算声名远播,时不时就有些人慕名而来希望找她去给自个儿解决一些问题,可大多都是子虚乌有,人心作祟。
这一会儿又来了一封信,信来自北方的皓城卧弓镇,看完信件陈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小二鹏,我的马怎么样了?”
“额?都……都很好啊。”店小二正在收拾旁边一张桌子,听到陈潇问话心里扑通了一下,急急回答。
“帮我牵一匹到门口,等下出门。”
“啊?”
这天都黑了,出什么门啊,小二心里嘀咕着,可是客人的事情哪敢多嘴去问。
陈潇回房套了件银灰皮坎肩,拎起行李翻身上马,身影迅速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小二站在客栈门口呆呆地看着……差不多两个月前,青町镇的周员外家迁祖坟,结果迁出了事,听附近道观的张道长说是新址风水虽好,却早被狐妖相中盘踞于此,人与之相争岂能占到上风,结果周家人纷纷病倒,听说是着了狐妖的道。
后来,陈潇就出现了,在那新坟地上布了些连道长都看不明白的阵法,回到周宅又里里外外念叨了一阵,竟然起死回生般救回了周员外一家,为这事儿张道长差点没跪下拜她为师。
之后陈潇就一直住在这家店里,知道了小二叫赵鹏,就一直叫他小二鹏,在小二鹏的眼里,这位陈潇姑娘,形貌秀丽,神韵飞扬,就像山岚间的清风,站在她身边就好似远离了凡间喧嚣,去到了另一个世外之地。
可他也深深地知道,这姑娘哪里是他该倾慕的对象……自己连她现在去哪儿,去干什么都想象不出来,小二鹏叹了口气,抬脚回了客栈。
夜风呼啸,星光黯淡,陈潇摸着马儿温热的脖子,轻轻念叨:“辛苦你了。”马大概是不愿意夜里赶路的,可是陈潇喜欢,官道两边林深漆黑,耳边风声呜咽,在这样的环境里,陈潇总觉得自己能想起来一些什么,在黑暗中躲藏的,那些东西……
天边泛白之际,皓城的城门也刚缓缓打开,卧弓镇在皓城的北城外,陈潇随便找了间客栈,嘱咐了店家好好照顾马,她不需要休息,但她需要消息。请她办事的人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往往都会事先了解。
在北城转悠了半天,午饭过后,陈潇策马扬鞭直往卧弓乡奔去。
卧弓镇坐落江边,往来船只甚多,镇子的规模远比想象的大,其繁华程度竟不在皓城之下,快靠近一个院落时,陈潇翻身下马叩响了一扇用彩漆绘了门神的桐木大门,说明来意后被一位下人引了进去。
院子里站了两个人,一个书生打扮,但衣裳华美,头冠金缕银丝,中间嵌着一块宝玉;另一个武生打扮,但一样的满身锦绣,两人一看就粗鄙不堪却假装斯文。
两人看见陈潇过来都是眼睛一亮,武生迫不及待地走上去问道:“这位姑娘,您就是在青町镇除了狐妖的陈大师?您比我想象的要年轻的多啊。”说完,一边感慨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潇。书生还略有些端着,抬手做了个礼,笑着说道:“陈大师,您好,我们俩正是请您到此的朱家两兄弟,我是弟弟朱钰,这位是家兄朱珅。大师快请进入座,待我俩细说。”
陈潇还了个礼,跟着他们进了堂屋。环顾四周,家具繁复精致,正堂一副青松仙鹤图,两边也是些名贵字画,屋外家丁婢女来来往往,一看就是富贵之家,不同寻常的是,家丁里有不少身着黑衣身材魁梧的,一看就是打手模样,陈潇默默看了这几人一眼,皱了皱鼻子。
原来,朱家最近看中了一块地,重金跟官府买下,说是买来种植药草,但却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一行人策马扬鞭来到山野之中的一块地方,这里西靠皓月山,东临丹江,山坡上荒草连绵,直至人腰。
“大师小心脚下,快到了。”朱珅突然提醒了一句,慢慢向前走去,原来眼前有一个碗形凹坑,坑的中心有一个洞口,圆形,约有二三十尺宽,走下斜坡,陈潇慢慢探头向洞里看去,竟深不见底。朱钰在一边打了个火折子丢了下去,火光飞速下坠,好久传来一声轻响。
“你是说,有鬼怪盘踞在下面?”这坑洞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直上直下,四壁光滑,深有百余尺,不像是天然形成,人要是想去到底部就得用绳子慢慢系下去。
朱钰上前一步说道:“本来我们朱家买下这块地,是因为这地方的水土十分适合种植药草,我想买了为这地方上能做点事情,可没想到竟出现这么个怪地方,我们派了十余名家丁下去查看,就没有回来的!”书生越说越激动,陈潇连忙抬手止住。
“那你们为何不报官啊?”
朱钰一愣,连忙说:“鬼怪这种事,官兵也没法可想吧。”
“那为何是觉得有鬼怪作祟呢?”
“呃……这个,我们也是听在洞口上面的人说的,头批人下去的时候他们等了两天,第三天再次让人下去的时候突然洞底乱成一团,貌似下面的人都拼命想往回爬,结果连洞口的绳子都给拽下去了,只最后依稀听到有人喊:‘有鬼……’!”说到这儿,朱老二的声音都略微有些颤抖。
鬼?
这个地方,虽然看着蹊跷,可是头顶蓝天白云,面朝丹江,春暖花开的,一点鬼气都没有啊……
“带绳子了吗?我要下去。”
“现在?天都快黑了啊,风也挺凉的。”朱钰抱了抱手臂,他可一点也不想在这里过夜,朱珅听了瞪了他一样:“大师都不怕,你怕什么?开始动手!”
陈潇从马背上拿下包裹,把一柄黑檀剑挂在腰上,拿了一个火把,顺着绳子“噌噌”地滑了下去。
不一会儿到了底,外面已经起了晚风,洞底更是阴冷,并且,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气息,刚在上面不觉得,下到下面来,四周静谧,火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地, 陈潇觉得自己心跳都快了起来。
慢慢向前摸索,她发现四壁并非十分平滑,竟然雕刻着一些粗犷古老的浮雕,沿着浮雕花纹陈潇慢慢向上看去……
突然,看见一双悬空的脚。
陈潇心头一炸,“噌”的一下向后跃了三尺有余,等落了地她才发现,悬着的,可不止一双脚,只见这段石壁上面有一段雕琢出来的门楼屋檐,在这飞檐之上,挨排吊着十来具尸首,看衣着应该就是之前不见了的朱家家丁。
在这一排脚的后面,是一扇石雕大门,门扉虚掩……陈潇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下面钻了过去,门后是一条甬道,陈潇小心地察看着慢慢前进,事到如此已经十分明白,这朱家看来是发现了一座前朝古墓,因而觊觎其中的宝物,却没想到碰到这种棘手的事情,又不敢明着找人,于是就把自己这个“大师”骗了过来,看能不能解决问题。这种事情,就算解决了,能不能脱身也是个问题……
不知不觉,甬道已经走到尽头,眼前看似一个很大的庭室,火把照不远,但能隐约见得四周亦是雕梁画栋,楼台亭阁,赫然一座地上行宫的地下翻版。
“沙”的一声轻响,陈潇觉得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低头照了一看,是一个破了的纸袋,上面写着“皓城沈记”。
……这,没记错的话,这是卧弓镇上的一家包子铺,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陈潇正在奇怪,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她背后,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气息,但是……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因为她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一种陈年的香气,散发着腐朽的味道……陈潇觉得全身有些僵硬,额头起了一层细密冷汗,头壳有点嗡嗡作响,她用尽全身力气,转身,挥剑……
“铮”的一声过后,留下的是剑嗡嗡的余音,好似砍中了一匹轻烟,高远处,却传来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