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
窗外飘着雪，城市渐渐醒来。无往不利的晨光挤入房间，窥探着屋子里单调平淡的陈设。
有人拉住窗帘的一角，狠狠一拽，扼死了那束过度不安分的光。
“真刺眼。”她想。
在没有了光的地方，她很快平静下来，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她对这样的生活有十足的经验，于是没有拉开窗帘，而只是翻了个身，在黑暗里摸过枕头下的每一寸床单，揪出了手机。
15：39
QQ：有5个联系人给你发过来5条新消息
她眯着眼睛解开复杂的锁屏图案，点开QQ.
李韵萌：醒了吗？ 我明天回家，你…
腾讯新闻：初三女孩教室内被同班男生刺死 家…
[有全体消息]你们的老公：打卡
[新的群公告]放弃一切，不再贪恋：…
[有全体消息]床单怪兽：有福利，懂…
她手指先是挪到“李韵萌”的窗口上，却犹豫了一下，没点开，而是转而一脸冷漠地拉黑了“腾讯新闻”，然后退出了那一二三个吵人的群。
最后才点开“李韵萌”，读完她的消息。
15：38
李韵萌：
醒了吗？我明天回家，你没搬家吧？我去找你
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当归：醒啦！
当归：没搬家，你过来吧
李韵萌：好，明天你醒了就叫我
当归：行
想了想，她又发了个表情包。是一只胖胖的小企鹅，萌萌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李韵萌：/酷
然后她点了外卖，反常地没有赖床，去洗了把脸，翻箱倒柜地找出一身衣服穿上，开始收拾房间。不一会外卖小哥到了，在空外卖盒的海洋里艰难地杀出一条生路，叫开了门，震惊地看见1701那个孤僻的住户穿戴整齐，微笑着接过了外卖。
外卖小哥OS：救心丸呢我的速效救心丸呢！这里是人类的新文明吗！
他脚一滑，踩翻了一盒汤汤水水的东西，盒子里漂浮的霉菌溅了他一腿。
听说这一天，伴随着一声惨叫，一位外卖小哥光荣殉职了。
钟瑰对自己一手造就的惨案毫不知情，她看着番进食完毕，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嗝，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开始收拾自己家。这个活似乎比她想象的简单，毕竟她只用过两个房间，唯一动过的家具就是床、马桶和浴缸。其他房间闲置了很久，空空荡荡的，别说人气，连家具都没有，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屋徒四壁”，只有一点沉积的浮灰。
她很快收拾好家里，打开门打算倒垃圾的时候沉默了五秒，砰地关上了门。
过了五秒，她再次打开门，绝望地发现门口的垃圾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们阴魂不散。
钟瑰：……
钟瑰忍无可忍，关门，打开手机，百度：怎么叫保洁
——接着就被保洁人员掏空了支付宝和微信钱包。钟瑰看了一眼自己以“0”开头的余额，给李韵萌发了一条消息：你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
李韵萌晚上才回复她：……
李韵萌：好吧
第二天钟瑰中午十一点多就醒了。
李韵萌：……
李韵萌：这不科学！
李韵萌：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李韵萌：……我飞机刚落地，还要回家一趟
李韵萌：你等等啊，我打车回去
当归：不急，那我再睡一会
李韵萌：不行！！！
李韵萌：不许睡！！！
李韵萌：说好的今天见我！你给我醒着！
李韵萌：等我！！！！！
李韵萌：乖
——钟瑰被这个“乖”轻而易举地收买了。
当归：是
当归：好的
当归：遵命
钟瑰等了两分钟，算了算时间，觉得李韵萌要过来还得三个小时，就找了部电影看。结果剧情刚到高潮，李韵萌就推门进来了。
李韵萌头发及肩，绑了个漫不经心的马尾。她一手拎着大包小包，另一手拖着个巨大的箱子，棉衣看来已经挂在了门口，此刻一身便服，硬是被她穿出了军装英姿飒爽的感觉。
“你还看电影？去，跟我把厨房收拾收拾，”李韵萌把行李箱靠在床边，不由分说给钟瑰添了个风尘仆仆的床头柜，“还没吃吧？饿不饿？”
钟瑰从惊吓中缓过来，一个咸鱼打挺就闪了腰，下意识地甩出自己的社交三连：“额……没，不。”
李韵萌含笑看着她，伸手扶了她一把：“这给你能耐的……都不能下床了是吧——你这屋怎么这么冷啊？”
钟瑰手被她用力握着，话都不敢说，支支吾吾地憋了句：“不、不知道……”
李韵萌“啧”了一声，见钟瑰脸红成了这样，就松了手，去拉窗帘：“你有多少天没见太阳啦？——我操！”
窗帘原本被一个空花盆挡着，飘不起来。李韵萌这一拽，外面的寒风就得意了，呼啦啦灌了进来。李韵萌打了个寒战：“……”
李韵萌：“你们南方人就是抗冻，冬天都不关窗的。”
钟瑰：“……”
钟瑰：“……”
李韵萌：“怎么？死机啦？”
她关上窗户，回头一看，钟瑰还真是死机了。死机不要紧，两个人太久没见面了，其实李韵萌自己心里也是很紧张的，但是钟瑰这一死机，被子就顺着肩膀滑了下去……
裸着的。
被刚刚的寒风一吹，细嫩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李韵萌心疼的不行，忙扑过去给她拉了拉被子。
钟瑰：“……”
她再次慢半拍地被李韵萌身上新鲜的寒意吹醒了。她忙推开李韵萌的手，小声叫道：“你、你你去把窗帘拉上！”
李韵萌认命地回去拉上窗帘。再一回头，钟瑰已经像个小兽一样跪伏在床上，四处找衣服穿了。
对着这么一副比自己差远了的身材，李韵萌鼻血差点喷出来。情急之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窗帘里。
钟瑰好不容易穿完了衣服，一抬头：“……”
不过过了这么段时间，钟瑰已经找回了和李韵萌相处的状态。她下床，拽了拽李韵萌的袖子：“我饿。”
这时血气方刚的李韵萌同志已经冷静的差不多了，于是钻出来问她：“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钟瑰：“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李韵萌：“我知道，我买了菜。”
钟瑰：“我是说，厨具……”
李韵萌：“……”
李韵萌：“那去外面吃？或者去我家？”
钟瑰：“不想出门。我要吃外卖。”
李韵萌表示她在部队多年，不懂这种操作。
于是钟瑰向她一伸手，理直气壮道：“打钱！”
最后两个人都撑得不行，倒在了床上。
钟瑰问：“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吓死了。”
李韵萌：“我早早下了飞机，溜到行李出口那等着，看见箱子一出来就拎着跑了。然后打了个车，直接——嗝。”
钟瑰心疼地问：“你这么急干什么呀？累不累？我给你放点热水，泡个澡？”
李韵萌摇了摇头，像是咬住了一句话。钟瑰没发现，大着胆子调戏她：“我不看。”
李韵萌本来正想着正事，听了这话，在心里“啧”了一声。
李韵萌其人，长着一张恰如其名的脸，还有一颗铁T的心。长了这么大，就没有她靠脸撩不到的宅男，和靠嘴撩不到的萌妹。她好像生来就是和钟瑰相反的，钟瑰从身到心蜗居在两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她却靠两条腿几乎走遍了大千世界。总有人说什么“在外面闯得久了，自然就会有落叶归根的念头”……可是她不，在外面闯得久了，她回到家乡第一个决定就是参军。不是镀金式的参军，而是力排众议，特意读了个军校，毕业后继续力排众议地申请去了某边远军区。
她第一眼见到钟瑰，就是去读军校的前夜。小姑娘怯怯看着她，不知怎么，那目光一下子就黏在她心上了。她扭头问旁边的李韵菲：“这小姑娘哪来的？”
李韵菲鄙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姐：“张姨家的，妈说怪可怜的，前两天给接回来了。你天天和你那帮好兄弟混，家里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李韵萌拿她用来挑衅的后半句话当了个屁，趁着挨个敬酒的功夫，跑过去跟钟瑰咬耳朵：“小姑娘，你一个人在我家，无依无靠的，要不我照顾你呀？”
钟瑰从小就宅，一句话没接，端起酒杯“咕嘟”一声就把酒吞到了底。
李韵萌：“嚯！”
然后她还没来得及再套个近乎，就眼睁睁地看见，借着酒劲，钟瑰的脸从耳朵一路红到了脖子，当场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李韵萌：“……”
李母是个厉害的女性，见状怒喝一声：“李韵萌！你又给我惹事！”
李韵萌：“我不是我没有……”
——那时候那个软萌软萌一杯倒的小姑娘，现在居然都敢调戏自己了！
李韵萌：“看嘛，反正你不看，我也不给别人看嘛。”
钟瑰：“……”
她的脸又一路红到了脖子。
李韵萌反调戏成功，开心地哼起了小曲儿。哼了一会儿，听见钟瑰问她：“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啊？”
于是李韵萌刚刚想起的正事又被勾了起来。她望着天花板，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才硬着心肠说：“十天。”
“啊？！”钟瑰果然腾地坐了起来：“你以前休假不都是二三十天吗？！”
她本来肤色就白，听了这个消息，刚刚涌上的血气又退了个干干净净，几乎显得有些虚弱。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惶急地看着李韵萌，像是想要上手揪住她，把理由从她脑袋里扯出来一探究竟——
李韵萌万花丛中过，平时能言善辩，没想到这关头成了个闷嘴葫芦：“啊……嗯……”
钟瑰：“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部队里有事？”
李韵萌：“嗯……内个，要保密的，你别瞎猜。”
这赤裸裸的肯定像条鞭子，抽得钟瑰一个激灵，觉得自己比刚刚被寒风刮了一下还冷。
钟瑰：“……真的？”
李韵萌：“……真的。”
浪天浪地的李韵萌这次花了一个礼拜陪钟瑰一起宅着，花了三天白天去和各路英雄好汉花天酒地，晚上回家。果然一共只待了十天就走了。她走之后，钟瑰一反常态，很快地结了自己手上所有的单子，从衣柜里挑了两件自己大学时代还看得过去的衣服，早早就出门了。
她太久没见过外人了，半是冷半是怕，走在路上瑟瑟发抖，手放在兜里紧紧捏着手机，眼睛却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她出了小区，找了五分钟才找到公交站，在早高峰的人流里一边上车一边想起手机上还有个滴滴打车，大松一口气，狼狈地跑了下来。
然后想着在公交站打车怕是会被视为怪胎，于是又花了五分钟爬回小区门口，磕磕绊绊地叫了车，去了天法寺。
她在天法寺上了一整天的香，给李韵萌求了福，出去的时候，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嘴角一塌，竟然哭了出来。
……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过了两个月，李韵萌就回来了。这次回来她没跟钟瑰报备，甚至没来看她，直接回了家。
——也不是坐飞机或火车，而是在一个小盒子里回来的。李韵萌和钟瑰的关系没瞒着家里，她母亲在微信上联系了钟瑰。只是钟瑰微信上的人很少，手机里又只给QQ一个APP开了提醒权限，看到的时候竟然已经是五天后了。
她那几天一直没睡好，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甚至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渐渐凉了下去，开始慌里慌张地乱跳，把睡意搅了个一干二净。于是她只好顶着黑眼圈又摸起了手机，盯着那消息看了看，还没读完，视线就被糊住了。
她没注意到时间，一边止不住地流眼泪一边去了殡仪馆，没找到李韵萌。她就下意识地去了李韵萌家，到了楼下才猛然惊醒。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没敢上去，只是给李母回了条微信，问：她在哪？
对方很快给她发了一个定位。钟瑰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战胜了恐惧，去了。
李母一个人在墓地，看起来情绪倒也稳定，虽然伤心，却还没至于发疯。钟瑰隔了五天才出现，她显然是有些悲愤，却还是默许钟瑰给自己的女儿烧了几沓纸，跟钟瑰说：“萌萌让我转告你，她没什么要给你的。她说你太正经了，太年轻了，要是给你留了东西，你自己走不出来。她不想背这样的责任，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钟瑰茫然地把目光移向她。
“萌萌的原话是：‘既然我走了，就让我走吧。’”
钟瑰一直跟着李家人，一起给李韵萌过完了百天。她关注了整整三个月的新闻，却没发现关于战争的只言片语。这事不声不响，不起波澜，她不知道她到底死在了哪里，不知道她怎样死去，不知道她有没有来得及害怕和疼痛。
她把父母留下的房子卖了，扔了不少鸡零狗碎的东西，身无长物地离开了。走之前，她找了一家打印店，把手机里一张李韵萌的照片打印了出来。
“你想走就走么？”她看着李韵萌，面无表情地想着。
她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人了，毕竟李韵萌头七三七之类的日子，她都会出门。开始是因为一心想着李韵萌，什么都落不到眼里，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无所谓的漠然。
她翻着李韵萌以前的社交账号——李韵萌到处旅游的时候，开了一个微博，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上传一张照片，附上地名，相册里到处是美不胜收的美景。
这位@李不理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同志显然没想到多年以后，会有一个死宅决定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她去的多是名气很小很偏僻、连文青都不怎么知道的那种地方，人少，天好，超难找。钟瑰拎着一个箱子上路，箱子里装着两套衣服和用来接单赚钱的电脑，兜里揣着手机护照李韵萌。
她一路上遇到不少有趣的人，都是萍水相逢。她开始记日记，记自己今天去了什么地方，对这里有什么样的印象，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遇见了什么样的人，想对李韵萌说什么。她学会了很多种语言里常用的对话，日记也渐渐记了厚厚的几本，但身后没有能托付的人，也拒绝了集结出版的邀请，只是把这些本子当做杂物留在住过的旅店。
她走过的地方不全是安全的，也有过几次九死一生的时候，不过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偶然下心情复杂地理解了李韵萌当年去参军的做法。她在社交网络上越来越沉默寡言，私下里却终于成了一个坦荡坚定的人。
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像李韵萌那样的人。
她花了两年时间，走完了李韵萌留下过照片的所有地方。她旅行的最后一个地点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她在山顶支起帐篷，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山上正在飘雪，天色迷蒙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