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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若是风
欲望是片云
爱情是场雷雨
必然的偶遇
不计较毁誉
——王菲《偶遇》
如烟第一次遇见樱桃,是在2018年的早春。年后阴雨连绵了好一阵,冲去尚留的喜气,冷意从裤筒里钻进去,丝丝缕缕沿着往上攀爬,头皮阵阵发麻,心尖儿也跟着颤抖。
她着一件珠白色衬衫,配浅色宽松的牛仔裤,正好。衬衫上头印了成排的草莓图案,模样恰水灵,不比芙蓉的艳丽,正合衬江南朦胧的湖光水色;脚底踩了双驼色中跟,风风火火闯进理发店,挟带进一股横扫落叶的潮湿冷风,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只眼底氤氲着的雾蒙水汽出卖其主心思,惹人怜惜。
那时候樱桃正低头边嚼泡泡糖边玩手机,听到声响才抬起头仓促一瞥,谁料来了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一时愣在原地,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人拉近彼此的距离。樱桃空闲的时候总在想,她的意中姑娘什么时候才能踩着七色云彩降临到她面前?没成想,这就来了。
樱桃有个同事,叫老鲟,惯会讨女孩子欢心,女顾客生意络绎不绝。但谁能想到他是同志。老鲟的男友叫早川,是座行走的冰山,但是遇到老鲟后就变了。他很宠老鲟,家务做饭样样亲力亲为,老鲟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日子那叫一个滋润。
早川和老鲟在一起才是有灵魂的、鲜活生动的,第一面的早川冷着脸来理发,被老鲟轻易挑破伪装。怪他忒肆无忌惮,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结果火速被人给办了。
一夜情基础在先,两个人后来倒真心相爱了。早川原先叫刀川,老鲟听了直皱眉说,不好,太锋利,太咄咄逼人,要不改改。早川看向老鲟,眉眼间尽是温柔,声音如春风过境,酥软得一塌糊涂:行,都听你的。
老鲟和稻川两个人时常虐狗,首当其冲瞎的便是樱桃。同事一场,樱桃天天看着早川送老鲟上下班,羡慕又无奈。
樱桃对爱情很认真,但这么多年从没真心喜欢过谁。在人小姑娘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纪,樱桃已经先一步看破红尘,将满腔伤春悲秋喂了狗,欢天喜地搞音乐去了。想不到十八年风水轮流转,到头来还是要还俗。天时地利人和,此前她和这个姑娘素昧平生,而今头一遭动了凡心,听到耳边有个声音说:就是她了。
如烟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露出的脖颈修长而白皙,像中央公园湖上梳理羽毛的天鹅,仪态雍容,线条柔美。可她情绪未走出激烈,面上还腾着两片绯云,白里透红,忒好看,宛如日薄西山时天边大片大片涂抹的金色,以燎原之势撞进樱桃心里,令她措手不及;而气鼓鼓的样子又活像只炸毛的猫儿,显得其愈发可爱生动。
前不久的如烟凑巧撞见了前任和绿茶,当街甩了两个干脆利落的大耳刮子给前任后扬长而去,将前任的歇斯底里和绿茶的梨花带雨一并置之脑后,权当自己功德圆满;末了拍拍手,又嗅到外套上绿茶挥之不去的庸俗香水气味,厌恶地将眉头拧成麻花,索性脱下。
外套是和前任一起买的,她反射弧太长,后知后觉半天才记起,也不客气,反手一扬送入垃圾桶。还不解气,横冲直撞拐进一家理发店,对着迎上来的樱桃刺刺地丢出一句:我要剪头发。
说到底,如烟也只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她在人面前会装作强硬,背后却又不自主地掉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如烟很没有安全感,和前任的分道扬镳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来得太突然、太直接、太决绝,心霎然空旷,像被留在空无一人的深巷,留在寸草不生的原野,留在相隔万水的遥远星云。
他乡尚难逢故人,她又如何救己于水火。
如烟进店时整个人都很狼狈,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幸赶上天公作美,只能低头匆匆。妆容被眼泪和雨水模糊泛花,眼角晕染开深浅不一的痕迹,脚还在下台阶时扭了扭,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生性要强,不肯轻易向别人展露自己的软弱,咬咬牙,还是大步流星地进了理发店。但她比其他失意的姑娘要幸运那么一点,因为她遇见了樱桃。狄更斯诚不欺她:“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前任可以很多,但樱桃只有一个,千金不换。
樱桃樱桃,乍一听以为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实则不然。她本人是个标准女流氓,看到漂亮姑娘要先吹声口哨。樱桃很高挑,头发随意地扎起,手指修长而好看,节节分明,是骨感现实的美。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有几分复古的味道,举手投足间气质毕现,但绝不落风尘。
樱桃有种与生俱来的冷艳气质。她不太喜欢化妆,除了口红,平日一概素颜红唇,荒败颓凉,风情万种,像宝丽来相片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樱桃原来有许多花哨的纹身,后来如烟成了唯一一个。
如烟不喜欢她的纹身,所以她把其他纹身都洗掉了,只在心口的位置纹了一轮月亮。张爱玲说,“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樱桃是她的天上月,心上人,世间独一无二,绝无仅有,是她要捧在心头去疼去爱的姑娘,沉甸甸的分量。所以她纹一弯新月,掬一捧柔光在手,为如烟镀上偏爱色彩。
如烟的手是肉手,像是丰满的理想,鸟儿羽翼的润与纯。她喜欢涂一种浅粉色的指甲油,里面掺了亮片,圆形的、心形的。还有亮粉,在日光下闪闪烁烁,挥手像带着明亮的星子,当算吉光片羽之物。樱桃喜欢涂酒红色或者宝蓝色,她是向光明媚生长的女子。
酒红是纯粹的异域风情的美,是弗朗明哥的热情,是西班牙斗牛的狂野,是纽约街头的霓虹,是旭日东起的生生不息。诡谲妖冶,不可方物,迷离绚烂,动情惹火。宝蓝是维也纳古典钢琴的优雅,是威尼斯船舶的忧郁,是布鲁斯音乐的哀愁,是梵高的星月夜,压抑、呼喊、濒死、窒息,美得绝望,在海的深深处无处安放。
樱桃说,如她慧眼独爱两色,万千宠爱集于如烟一身。她乐于向别人介绍如烟,像小孩子一样,语气兴奋,嘴角上扬,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她要先深呼吸,待金鱼忘记记忆后再磕磕巴巴,总有那么点紧张,情不自禁地露出傻傻的笑。不是不爱,是太爱。如烟当局者清,心里明亮,不能娓娓道来的情意反而最珍贵。
樱桃喜欢摸如烟的手,并且称为爪子,更喜欢和如烟手拉手逛街,因为无所顾忌而肆无忌惮,因为喜欢才能忘乎所以,想对全世界宣告:看,这是我老婆,全世界最最好最最可爱的小姑娘,独一无二,我占这一份。
樱桃其实很怂。她浑水摸鱼惯了,突然被赶鸭子上架,心里还有点发怵。老鲟恨铁不成钢地踹一脚说,去,看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功力也忒浅,赶紧招呼。樱桃对此十分鄙夷,你这话说的,得,回头算账。
皮归皮,樱桃还是主动迎上去,笑得满面春风:姑娘请坐。剪到哪儿?耳朵以上。欸,这么短?樱桃有点讶异,行动快于言语,先递上自个儿手帕:妆花啦,擦擦。
谢谢,如烟脸热了热,想到自己丑态被人尽收眼底,不由得羞恼。结结实实一抹脸,妆擦干净了,手帕脏得厉害。如烟很愧疚,小小声道:那个,不好意思……樱桃笑眯眯说没关系,接过手帕收好,背地里心花怒放,想这姑娘状似天然,实打实招人喜欢。
长发的如烟确实漂亮,樱桃迟疑着问,真的要剪么?如烟想了想,点点头,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樱桃很为难,思忖着道:短发,不好看的,不适合你。你看,你的脸型这样……留长发肯定更好看。就现在这样,已经很漂亮啦。
如烟想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放弃:好吧,那不剪了,就洗个头。成,樱桃带如烟到洗头的座椅上让她躺下,拧开水龙头边试温度边问:这个水温差不多?有点烫,如烟说。樱桃于是又调了调,听到如烟说行了,才开始动作。
她给如烟在脖子下垫了毛巾,小心地用水将头发打湿,再挤上洗发液,动作轻柔地洗。她喜欢边洗边唠嗑:哎,你眼睫毛好长好漂亮。如烟客气道,谢谢,我前任也这么说过。樱桃觉察微妙,火速悬崖勒马,飞快地换了话题:你叫什么?
如烟反问:你叫什么。
樱桃说,我叫樱桃。
如烟说,那好吧,我叫火龙果。
樱桃笑了,扑哧,你好可爱。真名内?
如烟重复道:真名内,眼神亮晶晶地透着狡黠。
樱桃怦然心动,老老实实道:柳闻莺啦。
如烟说,柳浪闻莺去掉一个浪?
樱桃点点头诚恳道:是,所以我命里缺浪,不会放荡不羁爱自由。
如烟咯咯咯地笑,露出两个酒窝和一对糯米糍般的虎牙:我叫赵如烟。樱桃被她天真烂漫的笑晃了眼,像个真正的土匪头子一样想,好吧,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她抢回去做压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