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1859年10月26日 江户)

作者:八攸
更新时间:2019-03-12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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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惊雷伴随着滂沱大雨从天边狠狠砸下来,电光劈开浓厚的夜色,透过低垂的幕帘把酒馆内人们的身影映照得一片惨白,然而酒馆内外却像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雷雨在屋外咆哮,屋内竟然安静得出奇。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坐在案前,饮酒、喝茶、吃菜,却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大场奈奈就在这样诡异的宁静中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一壶清酒,一个人,一双碗筷,一盘菜。


但她即使在这般怪异之中也难掩自身的怪异,倒不是因为她是这间酒馆内这么晚还在饮酒的唯一一个女性,而是因为她的衣着——她像武士一样把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腰间也配着一长一短两把太刀,但那身衣服怎么也不属于武士。那是一件男式的洋装,样子和数年前把舰队开进江户湾的那个美国佬[注①]有几分相似,窄小的袖口、收紧的腰身,模样倒是挺拔,但到底不是什么能让人轻易接受的打扮。


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不仅如此,还穿洋鬼子的男装,一个人来酒馆喝酒,实在稀奇。


但奈奈却浑然不觉,她并没有在意那些时不时向这边投过来的目光,只是安静地喝着酒,偶尔朝窗外望上一眼,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酒馆的门帘被人掀开,一个戴着斗笠挎着刀的身影闯了进来,带了咸腥味的雨水从衣角和袖口滴落,一时间几乎所有人又都望向了他。老板娘似乎被这沉默的武士仿佛要砸店的气势给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不敢上前来搭话。


武士并未在意,他并不急着脱下斗笠弄干身上的湿气,而是站在门口用藏在帽檐下的锐利目光把客人们飞快地扫了一遍,视线从一楼移到二楼,最终落在独自一个人的奈奈身上。


武士在看见奈奈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是惊叹于对方奇异又大胆的穿着,但这并未维持多久,他立刻动身上了楼,木屐踩在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奈奈对面的空位被一个浑身沾满雨水的身影填上了,对方直截了当地坐下来,披挂在身上的斗笠、腰间的刀,哪一样都没有摘下。


“我以为在这个时候,你应该更加小心谨慎一点。”武士开口说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但还是能听出这是个女人——这是今天第二件稀奇的事了,“你知不知道这副样子就好像在公然和那些激进派叫板?”


“我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话才来这儿的,真矢。”奈奈不以为然,“况且,难道我们还没和他们公然叫板吗?”


天堂真矢沉默了几秒钟,随后看似无奈地轻笑了起来:“大场,你总是这么我行我素,希望你这次也做好了乱来的觉悟?”


“只有你一个人来?”奈奈笑了笑却抛出另一个问题。


真矢像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怎么?我一个人——不够?”


“不,足够了。”奈奈说着站了起来,她仰头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摔得粉碎,在人们因此而警惕望过来的目光中朝真矢露出一个桀骜的笑容,“拔刀吧,真矢,他们可不打算等我们叙完旧再动手。”


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抬起手臂把什么东西掷了出去,筷子掠过真矢的肩头像匕首般刺中了什么。真矢身后传来一声伴随着重物倒地的惊叫,她起身、拔刀、向后一挥,行云流水的动作过后那个被筷子刺穿右眼倒在地上哀嚎的男人就被割破了喉咙,挣扎两下后再也不动了。


“多谢。”真矢说着摘掉斗笠扔到一边,她也像奈奈一样扎了个武士的高马尾,脸上的表情凛然而残忍,“要我说,你们何不一起上呢?一个个来很没意思啊。”


她后面这句话是对着那些拔出刀朝她们慢慢靠过来的浪人们说的。


酒馆内所有的客人都不再掩藏先前遮起来的武器了,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每一张桌子旁边都站着她们的敌人。


“真矢,你说到底是谁通知他们提前来这儿守着的呢?”奈奈舔了舔唇扫了一圈这些看似凶神恶煞但没人敢率先上前迎战的浪人说,“在你进来之前——不,在我刚到这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候着了。”


“这么说,你是一直身在虎穴之中?”


“虎穴?如此之辈,只能称其为愚犬!”


奈奈话音一落,窗外立刻炸响一道惊雷,就仿佛号令一般,一个站在最前端的浪人率先挥动了他的刀,奈奈也在这时迎击了上去,如同一头蛰伏已久的豹。


真矢很少能亲眼见到奈奈动手杀人的样子,虽然她们是相处多年的好友,但奈奈并不是个喜欢和别人一起行动的家伙,她总是像一匹孤狼一般独来独往。真矢深知奈奈的身手绝非一般,这也是她敢在没有过几次合作的前提下把自己的后背完全交出去的理由,虽然奈奈比她年轻五岁,但年轻并不代表缺乏经验——至少在杀人这一点上,奈奈老道得令人恐惧。这个擅长使用双刀的女人总有无数种方法探听消息、获得情报,然后再选择最适当的时机出手,干净利落、直击要害、绝不拖泥带水节外生枝。许多时候,被上头委任给奈奈的目标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思考为什么会被盯上就已经迎来了生命的终结,而奈奈又总在这之后全身而退、悄无声息,仿佛从来就没来过一样。


简直就像那些家伙们一样——真矢不合时宜地想——就和那些被称作“刺客”的麻烦鬼一样。


但她们可不是刺客。


她们在这场本应绝对被压制的厮杀中迅速占据了上风。奈奈挥舞双刀的动作很快,灵活却不失力道,她用两把太刀交替着格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下一秒就能立刻让另一把刀精准地砍中对方的要害。真矢当然也不会落后,她这副女人的身躯背后藏着个集各家之长于一身的剑术天才,在杂糅到分不清到底是哪种流派的身法中,甚至还能看到那么点西洋剑术。


没人能在她们这里讨到多少便宜,如果这些浪人们有认真了解过这两个女人究竟是谁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急着来送死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是单方面的屠杀,整间酒馆二十多个浪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真矢在矮身砍断一个浪人膝盖的时候从身侧袭来了苟延残喘的威胁,但那个孤注一掷的家伙还没把刀举过头顶,奈奈的小太刀就直接飞过来刺穿了他的脖子,随后又是什么东西被掷出去的声音,奈奈的大太刀也脱手而出,穿过一个偷袭者的胸口把他死死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见她手上没有了武器,一个浪人明显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他大喝一声挥刀砍了过去,真矢见此却冷冷一笑并没有出手相助。


因为奈奈并不需要帮助——她抬起左手腕迎向砍过来的刀刃,清脆的兵刃相接声响起时对方显然愣了愣,就在他疑惑于到底是什么挡住了自己的攻击时,奈奈的另一只手直接攻向了他的腹部。利刃穿透皮肉割破内脏的疼痛让这家伙张大嘴巴发出惨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低头去看一眼从肚子里喷涌而出的鲜血,就又被什么东西割破喉咙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奈奈抖了抖手腕将血甩到地板上,贴着她的掌心从隐秘机关里弹出来的袖剑随着一声轻响又缩了回去,这就是她的另一种武器——锋利又隐蔽,杀死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


就像那些刺客们所钟爱的一样。


敌人只剩下了两个,真矢好整以暇地收了刀——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吓得不敢再上前了,而最后一点作为武士的可笑尊严还在支撑着他们不至于落荒而逃。奈奈从柱子上拔出了自己的大太刀,向他们缓步逼近,她的脸上、衣服上、刀刃上,到处都沾满了不属于自己的鲜血,那副可怕的样子就好像来自地狱的恶魔。


仅剩的幸存者战栗着后退了一步。


“你们的领头人似乎不在这里,”奈奈的眼神冰冷又残忍,“她未免太小看我的实力了吧?还是说,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不能亲自到场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两个浪人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我也绝非毫不通情达理,”她接着说,“告诉我她在哪儿,我自然不会过多地为难你们。”


她说完后当着他们的面把大太刀收入鞘中,然后解开腰间的刀带抬手一扔,刀砸到绝对够不着的角落里发出一声闷响,奈奈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似乎在极力表达着自己的诚意。


“我、我们可不会向你透露什么消息!”站在右边的那个浪人率先开口说,“就算是死也——”


他的话到这里就终止了,因为奈奈左手的袖剑直接钉进了他的脑门,血涌出来的时候,他的生命也随之消逝了。


“那就成全你好了。”奈奈用一种惋惜的眼神看着这个已经不能再说话的人,语气平淡得令人胆寒,随后她抬起头,把目光移向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家伙,“可不要以为自己的价值有多高,杀掉你们我一样能找到她,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在、在传马町[注②]!”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这个人就吓得把情报和盘托出了,“我们、我们只是来拖住你,她给的价钱足够高……她、她说必须要去见吉田一面!如果、如果不在监狱,那就……我、我们只是受她所雇,其他的、其他的也不知道再多了!”


“是吗?”奈奈听完他的话后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她一边思考着一边背过身去,开始小范围来回踱起步子,最后她走到真矢面前停下来,伸手过去把她腰间的那把武士刀拔了出来,“动身吧,去传马町。”


奈奈这话是对真矢说的,但就在她开口的那个瞬间,真矢的武士刀被她向后猛地一扔,那个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浪人立刻就被狭长而锋利的刀刃刺穿了喉咙,瞪着双眼倒在了地上。


真矢朝那具新添的尸体瞥了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和你刚刚说的可不太一样。”


“一刀毙命,我的确没有为难他。”奈奈云淡风轻地笑起来,“真矢,怜悯可不是留给敌人的。”


“这我当然比你还要明白,”真矢走上前去把插在尸体喉咙上的刀拔了出来,仔细擦去血渍,然后才慢慢收回鞘中,“只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还好你不是个刺客。”


“我永远都不会是个刺客,真矢。”奈奈一边捡起自己的两把太刀一边漠然地说,“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圣殿骑士团的荣耀。”


“啊,是啊,为了圣殿骑士团的荣耀。”真矢不太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这些要怎么处理?”


“就留在这里吧,”奈奈扫了眼酒馆内的惨状,转身径直下了楼,“我们的时间很紧,没什么工夫收拾残局。”








吉田松阴没有想到,在他预料到自己离死不远的这个晚上,居然还会有第二个人特意来拜访他。


三十岁的男人不怎么在意形象地靠墙歪坐着,他看起来憔悴又狼狈的脸上那双眼睛却闪动着饶有兴致的光芒。奈奈和真矢与他隔着一道铁栏杆相对而望,两个着装都不太寻常的女人背后是好几个守卫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身影。


“稀奇啊,鄙人的名头已经这么大了吗?竟然这么短时间内就一下子见了三位漂亮的女人。”吉田哈哈笑了两声说,“而且还都是不怎么好惹的女人——哎哟,吃不消、吃不消咯!”


“我可不是来和你打哑谜的,吉田。”奈奈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明天你大概就要死了。在此之前,她不惜葬送二十多个浪人的性命也要阻止我来干扰你们的会面——告诉我,你们到底谈了什么?”


“哎呀,你难道对昔日师生之间的一些话家常感兴趣吗,这位小姐?”吉田不太在意地揣起了手,“我认识她,可不认识你,一个将死之人煽情的话还是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了。”


“这么说——二十条人命,就是为了不让我听你们之间哭哭啼啼的生死决别?”奈奈嗤笑起来,“吉田啊,我看你是想提前一天死?”


“有什么区别呢?”吉田嘲讽地看着她,“早一天死,晚一天死,左右都是个死,我难道还贪恋这个迷人的夜晚吗?我还巴不得你动手呢,如果你现在把藏在你手腕上那个小玩意儿——”他指了指奈奈的手说,“把它扎进我的心脏,我甚至还会感激你——因为这样一来井伊就会在看见我的尸体时露出一点意料之外的表情了。”


奈奈危险地眯起眼睛,真矢在这时开口了:“可别惹太多麻烦,大场。”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奉起那些家伙们的信条来了,真矢?”奈奈立刻尖锐地呛声道,“绝不牵连圣殿骑士团[注③]——哦,我们是不是要把这条写在纸上让每个人都背诵一下?”


“大场,你……”


“我明白、我明白!”奈奈愤怒地打断了她,“‘控制你的脾气,大场。’‘每次牵扯到星见的问题你就没法冷静。’‘大场,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伊甸碎片而不是和那些刺客们玩过家家。’我他妈都听你说这些说得耳朵起茧子了!哈,再过不久你就是这里的最高大师了,等不及要发号施令了是吗?”


真矢皱起眉盯着她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的沉默过后,奈奈才自己让情绪冷静了下来,她烦躁地把脖子上贴身戴着的一块玉扯出来捏在手里深呼吸了几口气,随后才表情恢复平静地把它重新塞进了衣领里:“抱歉,真矢。”


“你明白就好。”真矢说着瞥了眼凑到铁栏杆边上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吉田,又对奈奈轻轻摇了摇头,“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回去吧。”


奈奈最后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这个命不久矣的男人一眼,吉田却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真有意思啊,可惜我看不到更多有意思的事咯——我的确给了她一件东西,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奈奈看着他没有说话。


“哎——怎么没有像刚才那么急切了?”吉田失望地叹了口气,随后移开目光望向铁窗外的一小片夜空,微笑着大声说道,“我送了她一句诗——肉躯纵曝武藏野,白骨犹唱大和魂[注④]!哈哈哈哈!大和魂啊——”


奈奈啧了一声不再搭理这个疯子,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监狱。







————————TBC————————

注①:1853年“黑船事件”,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领舰队驶入江户湾浦贺海面,以炮舰威胁实行锁国政策的日本打开国门。


注②:明治维新的精神领袖及理论奠基者吉田松阴受“安政大狱”波及被捕入狱,第二次江户审讯前被关押在传马町监狱,1859年10月26日是其临刑前的最后一晚。


注③:刺客三原则之一:绝不牵连兄弟会。


注④:吉田松阴在临死的前一天黄昏于狱中写下《留魂录》,这是写在开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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