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十人的天威骑士小队正在混沌中骑行。在混沌虚空中,这支在地面时代足以匹敌万军的力量像被卷入漩涡的落叶一样渺小。
离开行营台地前，这次骑行还算令人享受。以自己的灿烂金发为傲的法莉亚爵士一如既往地吹嘘着自己那位的新女友多么聪慧，一边还在请求骑士长洛兰为自己解读女友新写的情诗；另一边兰娜和希瑞尔则在向松妮爵士请教步行决斗时的站姿要领。这些或低沉或轻柔或稚气的声线交织在一起，成为让图娜身心放松的安逸背景音乐。
但踏入混沌的刹那，一切都变了。
即使是在铠甲与骸骨的双重保护之下，飞跃台地之间的混沌鸿沟依旧是极其令人不快的经历。方向感丧失，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实体扭转歪曲成不可能存在的几何形状,视野中除了一同骑行的战友只剩下光怪陆离的虚空。身体时而沉重如铅，时而如蒸汽般缥缈，脑海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有无数超越想象极限的画面此起彼伏。这里原本就是一切规则都不存在的禁区，贸然入侵的人类理应崩解为纯粹的魔力，身魂俱灭。
但骑士们以意志维持着自己的存在。
军团中的其他队伍会选择被包裹在茧囊里，在沉睡中由战舰送过鸿沟；但图娜是天威骑士的一员，这支传承自真龙、从太古以来就以神明为敌的骑士团自有骄傲，即使她们如今的战场已经在天幕以外。
至少苦痛过后还有战斗值得期待。比起第一次远征时与痛苦、遗忘和迷茫三位神明的战争，与秩序之神的“仆从”交手要更加令人享受。战场位于一望无际的钢铁平原，头顶是清澈的蓝色晴空，敌人是造型优美的金属人像。没有沙暴、岩浆、迷雾和虚空，也没有造型仿佛是三流雕刻家呕吐而成的虫族，或者在气态液态间不断转化、体积相当于一片大陆的雾生利维坦。
骑士小队抵达战场时，战役已经接近尾声，由钢铁人偶组成的神仆军队已经几乎消灭殆尽。虚空中吹来的风带着鬼哭般的呜咽席卷战场，仿佛要凭无形爪牙撕裂空中黑底白剑的军旗.原本光洁的台地被破碎的钢铁覆盖，人偶体内的弹簧和杠杆四处散落，战舰在混战前的排炮轰击留下十几处熔融的凹陷。但残存的几支人偶小队以完美的纪律立起盾墙，在“冷杉”长弓手的箭雨下顽强支撑。步兵主力已经后退整队，准备打扫战场。
经历了第一次远征的惨痛损失后，指挥将领们在战术上也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在普通的台地战中极少出现残酷的绞肉争夺。
除非参与战役的是锐锋武士团，就像今天这样。
在战场的正中，一具身高近三十尺的秘银巨像正在对围攻的武士肆意杀戮。巨像造型神圣而威严，仿佛身穿全身铠甲的骑士，甲面上有雕饰繁复的花纹，背后齿轮形状的金色光轮已经有些暗淡，但依旧以特有的节奏缓缓转动。它的四条手臂分别持有巨剑、战斧、盾牌和锐利的巨镰，每次挥舞都能在武士群中搅起死亡的风暴。洛兰爵士吹起号角，示意武士们退开让骑士小队接管战场。这个台地的战况相当理想，大概其它巨像都在早期的炮击中被消灭了，仅仅一只神使，小队几轮冲锋就能击溃。
但那群武士毫无退却的迹象，用瀛洲行省的操典训练出的士兵一贯轻贱性命、抗命不遵。武士的轻鳞甲在神使级的对手面前不堪一击，四条手臂的每次攻击都能将四五个武士砸成深陷泥土的碎肉，银钢加固的骨骼也会在巨大的冲击下弯曲破碎。武士们的反击收效甚微，在金色秩序之轮的转动下，他们绝大多数的挥砍都莫名其妙地在半空停滞。但他们就是不愿退却，躲过攻击的武士们踩着同伴的尸体，用恶狼般的狠毒挥舞长刀试图砍出伤口，宛如吞噬大象的蚁群。
“这群疯子还在磨蹭什么？这样绞成一团，我们冲锋时会伤及友军的。”法莉亚爵士摘下头盔解开金发束成的发髻，不悦地说道，“洛兰爵士，你不能命令他们的指挥官带队撤退吗？”
“没办法，锐锋武士在划分上也属于斩首部队，有优先斩敌的权利，我们只会被当作抢功的对手。”骑士长洛兰无可奈何地下达指令，“单人行动，击溃残余的神仆，保护步兵打扫战场，结束后集合。”从战场上的情况看，锐锋武士最终或许能耗空秩序之轮的力量，然后干掉巨像——以七八成的伤亡为代价。如果由天威骑士发动进攻，这些伤亡全都可以避免，但至高皇不知为何给了这支本就有些疯狂的部队“不惜代价，优先斩敌”的指示，并对由此而生的一系列问题视而不见。
前来救援的骑士们只能无奈地散开，一边清理其他残敌，一边等待血战的结局。
图娜踢踢马肚，指挥她的战马“白鹰”向战场右侧负隅顽抗的十几名敌人飞行，同时从腰间的红色皮鞘里抽出名为“白阳”的巨剑。这柄在帝国初期就被铸造而成的咏唱之刃有着完美的平衡和无坚不摧的剑锋，还能依据剑主的心意变幻外形。应她的意志，巨剑光洁的白金色剑锋波动起来，化作有着螺旋状枪锋的尖锐投矛。图娜右臂发力将其向另一边三十多只神仆组成的盾墙中掷去。
带着怪异的呜呜风响的投矛远比弓箭更加有力。它伴着盾牌破裂的钝响扎入敌人阵中，随后如它的名字一样爆发成白炽的太阳。敌军的盾阵一瞬之间就被吞噬，神仆熔化成的铁水伴着气浪飞溅。若非近战的步兵早已后撤，这一击或许也会给友军造成相当大的损失。
图娜驾着白鹰向她瞄准的另一丛敌军俯冲，享受着加速飞行时灌满耳朵的风声。不知畏惧的人偶们整齐划一地举起长矛从盾牌缝隙间竖起，宛如狰狞铁棘形成的森林，但白鹰不屑地嘶鸣一声，拍动翅膀重新升起。随后战马载着骑士从侧面撞进敌阵，马蹄踩落的盾牌与地面碰撞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太轻松了，轻松到有些无趣。
她将巨剑白阳召回，却并不打算使用，反而用笼罩在铠甲中的右手抓住向她刺来的一柄铁矛。钢铁神仆不懂变招更不懂得放手，她发力抽回长矛时将武器的主人一并挑起，于是随手一振将那名神仆甩向天空，纯钢长矛在她手中的触感轻如无物。而后图娜横挥矛杆抽向几只逼得太近的神仆，钢铁的长杆在急速挥舞中弯曲，轻而易举地击碎敌人的胸甲，让它们不受控制地横飞出十几尺外。
大概是误解了她的动作，附近的一小队长弓兵向这群敌人发起了齐射。锐利的锥形箭头穿过已经散乱的盾墙钉进人偶们的钢铁躯体，将其中运转的机械死死卡住，几支偏离的箭矢敲打着图娜的铠甲，发出水晶相击般的叮当声，而后无力坠落。图娜看着身边的敌人纷纷在运转受阻的嘎吱声中倒下，无奈地拉拉缰绳示意白鹰升空，然后提着缴获的长矛寻找新的对手。
然而已经没有残敌了。战场上原本就只剩七八队顽抗的敌人，在天威骑士十人小队的冲击下瞬间就被消灭殆尽。步兵已经列队上前开始打扫战场，救助受伤的友军，从死去的同袍身上收集破损不太严重的铠甲、武器以及用于记录的泪石。
图娜随意地将铁矛在指间旋转，欣赏钢铁表面美丽的花纹。秩序之神在学习，一如以往交手过的痛苦、遗忘和迷茫。远征开始时敌人的武器——包括敌人自身——还是由粗陋脆弱的生铁形成，现在已经开始模仿人类百炼锻打而成的精钢了。看来再过一两千场战役远征军的普通士兵就会失去装备优势，然后真正残酷、也真正令人热血沸腾的战争才算开始。
图娜右手五指收紧，手中的矛柄弯曲扭转，却并未碎裂。钢材韧性也相当优秀啊，不过把它作为战役的纪念实在有点丢脸。她丢下长矛与小队汇合，开始观察台地中央武士们与秘银巨人的血战。
“那招投矛干得不错，如果瞄的不是我的目标就更好了。”洛兰爵士说，忙于下达指令和不善攻击的咏唱刃让骑士长成为几位没有战果的骑士之一，“来看看Centimani右腿边那个武士，真是相当出色。”
如果不是战场上只剩下了一尊秘银巨人，图娜根本不明白“凯恩帝玛尼”指的是什么，大概也就洛兰爵士能记住那些出自老掉牙神话的代号。她看向巨人的右腿，很快就找到了洛兰口中那位“出色的武士”。那是一个手持制式长刀的纤细女孩，正以精巧的移动在人丛里趋退，闪避巨偶的挥击。她的动作并不比其他武士更快，但总能在攻击前的刹那及时退步躲开，眼力和反应速度确实优秀。不，不止如此。女孩在闪开战斧的一次攻击后顶着气浪上前，长刀斜挥斩中巨偶的右臂，仿佛那不断转动的秩序之轮并不存在。这一刀砍穿了右臂的外壳，有小股的缥缈蒸汽从裂缝泄漏。
“第四刀。”洛兰爵士计数。
“巧妙的步法，精准的判断，非常凌厉的剑术。”已经摘下头盔的松妮爵士称赞道。如果只看她小巧的身材和圆乎乎的脸颊，决不会有人相信她是骑士中有名的决斗狂人。“如果在地面上与她无装备决斗，恐怕只有我和队长有一半以上的胜算。”
“嗯，那个女孩的剑术确实漂亮。”法莉亚爵士回答，图娜知道她与松妮关注的重点肯定完全不同。图娜自己也有相似的感受，女孩刀刃上缠绕着淡蓝色的稀薄光雾，在她的长发与战袍上洒下月色般的冷光，配合优雅的步法，让她拥有了一种缥缈梦幻的美感。与骑士战斗时的威严强大不同，却更加吸引视线。这是“月下”，军团的基本剑术之一，但图娜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其用得这样凌厉而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