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篇

作者:八攸
更新时间:2019-09-21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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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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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和同伴们走散了,这片空旷的山谷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层薄雾,湿重的空气像是随时都能拧出一把水来。她依照指南针判断方向走了许久,最终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兜圈子。她没法确认现在到底是在什么位置,沿途没有看见同伴们留下的任何记号,手机更是失去了作为通讯工具的主要功能。继续这么胡乱瞎走只会浪费体力,于是她停了下来,决定等这一阵雾散去再做打算。

凉所在大学的登山社在全国都享有盛名,社团的荣誉奖章挂满了一整面墙,而她有幸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这次假期她第一次作为学姐带着几个后辈前来登山,临行前各种各样的注意事项她不断在他们耳边重复得都让人听起了茧子,结果没想到首先出问题的居然是自己。

这可太丢人了——凉泄气一般靠在山谷一侧的岩壁上这么想道——她从背包里取出运动水壶,打开盖子的时候发现里面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

“真糟糕呀。”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声音被山谷放大后传出老远,带着点模糊不清的回音。

更糟糕的是,雾不仅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像是变得越来越浓了。

到底是何时起的雾?凉喝了一口水开始思索,但她记忆里的太多细节也像是迷雾一般根本看不清。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从水里尝到了一股淡淡的又腥又咸的味道,但是当她仔细往水壶里看时,那里面却只有很平常的清澈的水。

最后她把这一切归结于环境太过诡异——岩壁在越来越浓的雾中呈现出黑漆漆的、巨兽般的影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盯着她——但实际上那只是普通的山而已,凉觉得“一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自己”这样的句子怪异得好笑。她也的确自嘲一般笑出声来,这下子诡异的感觉就少了许多。就好比观看恐怖电影的时候,如果你开始在演员妆容造型上面找乐子,那么所谓“鬼”也就根本不可怕了。

但无论如何,总要想办法从这里走出去。

凉把水壶塞回背包里之后开始从那堆不知为什么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起手电筒来。她先是扯出了一件揉得皱巴巴并且还沾了不少泥污的登山T恤,上面印着代表社团的标志,但是这一件根本不是她的——它明显要小一号,看起来更像是冰雨的。

那家伙什么时候把衣服塞到自己这儿来了?

她短暂疑惑了一下并没有深想,紧接着她找到了手电筒,不过同时被找到的还有一条登山绳——这倒是她自己的,但只有一半在包里,它从中间的某个部位断裂开来,剩下的一半不知道被遗落到了何处。

“奇怪,是什么时候断的?”凉不禁又喃喃自语起来,“这个的抗拉力应该有1800公斤才对,看起来也不像是故意切割……”

她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下来,原本静谧无声的山谷在这时响起一阵水流声——难道这附近有河?但是刚才怎么什么也没听见——凉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这下那声音又不像是水流了,更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贴着地面蹿行传出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而且这声音并不是从山谷的某一个出口或者是上面传来的,而是——在岩壁里。

没错,就在凉右侧的那面岩壁里头。她把脸贴上去仔细听过后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可是什么东西能够这么快地在岩壁里面行动并且发出这样明显的响声?难道是某种动物?还是说其实是山体自己颤动带来的动静?那样的话不就……

她迅速撤离了右边的岩壁,但是当她更加靠近左边的时候,那种声音又像是从左边岩壁里头发出的了。这诡异的情形让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屏住呼吸打开手电筒往山谷向两侧延伸的方向照射,惨白的光柱冲破迷雾却并不能被送出太远。凉没有看见任何人或者能够称之为活物的另一个个体,整条山谷像一张巨大的嘴,而她正要被吞入腹中。

就在她神经达到最紧绷状态的时候,窸窸窣窣的怪异声响猛地消失了,就像一下子被什么给掐断了一样迅速变得无声无息,山谷又回归平静,雾也开始慢慢变得稀薄,仿佛刚刚她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幻觉。

“啊,可算是找到你了。”当雾终于散去的时候,忽然响起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把凉吓了一跳,她神经质地向旁边蹦出去一大步,然后才循声看清楚来人——

那是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披散下来的长发两侧扎了两个造型古怪却十分可爱的小辫子,她正举着一盏提灯面目温和地看着这边,而她身上穿的衣服也颇有一股怀旧的年代感——她像是拨开迷雾降临的天使,又仿佛从古画中走出来的美人。

凉不禁有些看呆了。

“怎么了?你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对方开口发问,凉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她为自己忽然灵魂出窍一般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摇了摇头赶紧答话:“啊、没,没有——噢,我是说,我的确遇到了点麻烦——我好像迷路了,你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山谷吗?”

说完她又立刻想要扇自己几个巴掌,应该先问名字才对吧?不,在那之前好像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当然知道。”少女并没有在意她的自我纠结,只是微笑着说,“我就是来带你出去的。你是叫做南风凉对吧?”

“咦?”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认识吗?”

“因为有人拜托我来找你。”少女说着朝她走了过来,径直拉起她的手示意她跟上,凉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这让她紧张的神经立刻就被抚慰了,“唔……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我发现了你的存在,所以过来找你——啊,对了,我的名字是露崎真昼。你叫我真昼就好了。”

“真昼……”凉不由得把这个名字低声念了出来,她觉得似乎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每一个发音都在她舌尖缠绵,让她甘愿为止沉醉,“你发现了我的存在?那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认识一个叫做柳小春的人吧?”真昼说道,她的提灯在空荡荡的山谷中像是希望之萤火一般灼灼发亮,温暖的光随着前行的脚步轻轻晃动,凉盯着它,觉得仿佛听见了某种神圣的声音在耳边低喃,“她遇上了点麻烦,现在暂时在我家休息,在她手里一直攥着这个——这应该是你的。”

她说着放开那只牵着凉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件小小的物什,凉为这短暂的肌肤分离感到强烈的怅然若失,不过紧接着她就没什么工夫去管这个了。那件被递到面前的东西是她的学生证,但它的样子非常可怕——证件上只有她自己的照片和写着名字的一小块勉强还算完整,其余部分全都被毁掉了。皮制的外壳像被大火灼烧一般萎缩起来,原本群青色的校徽已经焦黑变形,透明的塑胶套被撕咬得破破烂烂。没错,撕咬,凉下意识就用了这个词,因为那些痕迹看上去实在像是密密麻麻的牙印。

“这到底……”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究竟是怎样可怕的经历让学生证变成了这副模样?她不敢去细想,只得慌忙询问朋友的情况,“小春她——她没有事吧?”

“说实话,她不是很好。”真昼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三天前她倒在我家门口,浑身是伤,醒过来之后情绪也很不稳定。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们是来登山的,是登山社组织的活动。”凉说道,她注意到她们脚下的道路已经开始呈现向上倾斜的姿态了,两侧的岩壁像戍卫的骑兵一样向后退去慢慢消失,她们离开了山谷,正在向着山顶攀登,“本来这里应该不是什么险峻的山峰才对……而且刚刚那个山谷……地图和资料上都没有提到过这里还有那么长的山谷。不知怎么就起了雾,我和我的同伴们走散——等等,你说三天前?”

“是啊,三天前。”真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这、这不可能啊!”凉猛地刹住脚步,大脑的思绪变得混乱起来,说话也开始变得有些含混不清,“三天……怎么会……就在起雾之前我才刚刚和小春他们走散……不可能有三天!我怎么会在那里迷路了三天?我一点东西都没吃过,三天……但是水的确少了好多……而且……”

她一边念叨着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耳边又开始响起那种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这一次它们不是在岩壁里了,而是——就在她的脚下。

“什么?!”凉惊恐地高喊出声,“那是什么?那声音——真昼,你听到了吗?这种可怕的动静!”

真昼对凉这一系列反应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她仍旧拿着那盏提灯站在前方不远处,看过来的眼神平静无波,脸上的表情依然温和,隐约带着一丝担忧,但凉有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笑意——不过当她和那双幽蓝色的眼睛对上视线时,先前的错觉很快就被遗忘。她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个温柔又美丽的少女,光是这一点认知就能够让她安下心来。

“你可能是太累了,凉。”真昼直接用名字称呼她,这让她不禁想要立刻露出笑容,“这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而且,我确认我没有记错日子,你的同伴的确就是在三天前被发现的。那一片山谷向来容易让外来者被困在里面走不出来,大雾混淆了你对时间的感受,所以你很可能就是在里面待了三天。你看——”她抬手指了指凉的运动裤,说道,“你的裤子磨破了,看上去像是走了不远的路。”

凉连忙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究竟是多么糟糕的样子——膝盖和裤脚的大半部分都磨出了洞,断裂的线头张牙舞爪地暴露在外,不仅如此,她的左边膝盖甚至有一道明显刚结痂不久的伤疤,像是在什么地方狠狠摩擦过一样。

可是她居然直到现在才隐约感受到一点来自伤口的疼痛反馈。

“我……”她又茫然了起来,眼神随着模糊的记忆一起变得飘忽又空洞,那窸窣声还在继续,不过现在没有之前那样强烈的聒噪感了,“我被困了……三天?我记得刚和冰雨说完话,脚下没注意绊了一跤,然后就找不到他们——对了,冰雨……冰雨她呢?还有四个男生——宪司、伸治、小宏和川野学长……他们怎么样了?”

真昼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他们都是你的同伴?”

“没错,都是登山社的……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凉努力平复着变得急促的呼吸说道。

“很抱歉,凉,我没见过他们。”真昼又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擦,像是在安抚受惊的野兽,“小春和你,你们是我仅有的访客。”




凉最终跟着真昼抵达了她的家——那是一座搭建在山顶的屋子,外墙上岁月镌刻下的痕迹彰显着这座建筑的古老。它看起来并不算太大,但也着实不小,两层楼都覆盖满了砖红色的琉璃瓦,风格也不像是近现代日本常见的样式,倒有点贴近唐式。

“你……住在这个里面?”凉感到十分惊讶,“我从没听说过这一带还有这样的建筑。”

“先祖留下来的老房子而已,我们家已经没有别人了,只能由我来打理它。”真昼不太在意地说道,“看起来有点气派,但许多地方已经老化得很严重了,而且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喔……”

“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下,然后再慢慢去找你那些失散的同伴们。”真昼推开门邀请她进屋,脚下时不时传来的嘎吱声诉说着这座房子的确太老了,“但是不要一个人乱跑,这附近地形复杂,很容易就会迷路。”

“我能先看看小春吗?”凉在真昼带领自己往二楼走的时候问道,“我很担心她的情况……她一定知道冰雨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必须先问问她才行。”

“我正要带你去看她。”真昼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即使是走进了室内,她手里依旧拿着那盏提灯,尽管现在明明是大白天,“不过……你可能得做好准备。”

“什么意思?”

“她的精神状态不容乐观。”说话间真昼已经带她来到了二楼最里面拐角处的一间屋子,她们在门口停下脚步,真昼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凉忽然没来由打了个冷颤。

“总之,你看了就知道了。”真昼往旁边让出一步,拉开房门说道,“最好不要吓到她。”

凉走进房间,小春躺在正中央那块榻榻米上盖着被子正在熟睡,她的眼底有着很重的黑眼圈,就像是连续好几个夜晚一点也没合过眼。她消瘦得实在有些可怕,苍白的皮肤下面似乎直接就是一具骨架,这让凉不禁开始怀疑她们究竟是三天还是三年没见。而她的身上几乎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缠着绷带,只有那张脸还算是没怎么受伤,但额头裹了好几层纱布。

凉为这样的惨状而感到震惊,但更令她震惊的还在后面。小春像是感觉到有人靠近一样睁开了眼,凉连忙凑过去,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小春的尖叫声给吓了一跳。

“你、你!滚开……滚开!”小春瞪着那双快要陷进骨架子里的眼睛朝她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色,她拼命抓着被子向后退缩,手指的骨节都被捏得泛白,“回来了、回来了……魔鬼……怪物……死了……都死了……全都……”

她不断吐露着这些可怕的词汇,瞳孔因为极度恐惧而剧烈收缩着,仿佛她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可怕怪物。起初她说出来的词还能勉强逻辑相通连成句子,到了后来就彻底混乱不堪了,有一些凉甚至怀疑根本就不是日语。她只能依稀从中分辨出“吞咽……”“血……”“柱子……”“山……”“食物……”这样完全不知所云的词汇。

凉尝试着安抚她过于激动的情绪,但并不管用,她只要一靠近,小春就会立刻向后退缩一大段距离,最后甚至直接缩到了墙角抱着膝盖发抖,嘴里还在同时不断呢喃着某种凉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凉只好放弃从小春这里得知情况的想法,她回头朝门口的真昼投去求助的目光,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她变成这样?”

真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从她身上的伤势来看,像是被火烧过。”

“……火?”凉不禁想起她的学生证,那看起来也像是在被火给烧过一样,“难道说……是森林火灾?”

“不。”真昼立刻否定了她的这个猜测,“这里没有起过火,每一棵树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那是怎么——”

“先休息吧,凉,你得养足精神。”真昼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她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进屋,提灯在走廊的阴影里闪烁,与窗外的阳光格格不入,“跟我过来,你的房间在楼下。”

凉本想再继续问些什么,但小春这样糟糕的精神状态只能让她暂时作罢。她站起身离开这间屋子,走到门口时听见小春忽然在背后咕哝了一句:“小心……小心……HEB……ME……KA……”

真昼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又或者说她听见了也并没有多么在意。她自顾自往前走,凉赶忙跟在她身后。她们下楼梯的时候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一些灰尘,木制的台阶嘎吱作响的声音也更大了。台阶与台阶之间衔接的地方腐坏得比她们刚上楼时还要严重——凉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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