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大家,我有個提案。五年後的今天,要不要在大修道院重聚?」
加爾古.瑪庫大修道院落成紀念日的前一晚,我對著黑鷲學級的所有人這麼說。
大家聽完都露出笑容,一團鬧烘烘的開始討論起對未來的想像。雖然曾經是一群特色過於強烈導致很難整合起來的人們,現在卻異口同聲贊同這個還很遙遠的約定。
趁此空檔,我轉頭望向改變了這一切的大功臣。
——黑鷲學級的導師,貝雷絲。
「老師也會來吧?」
看老師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特別用了有點狡猾的問法,就像早已預設好她一定會來似的。畢竟若是老師不在場就沒有意義了,正是因為有了她,才有現在的黑鷲學級。
甚至能夠說,因為有了她才有現在的————
「當然。」老師的應答維持她一貫簡潔有力的風格,但臉上則是難得一見的綻放著笑容,讓我的嘴角不禁也隨著她勾出相同的弧度。
我不自覺抬起手按住左胸。此時,一直梗在心中隱隱作痛的那根刺,終於讓我不得不正視它的存在。
我又再欺騙老師了。
明知道這個約定是無法實現的,卻依然對大家,對老師提出這種要求。
五年後重聚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達成,即使能夠在此重聚,也必定不是現在這樣融洽的關係。
再過幾個月,加爾古.瑪庫就會淪為戰場,到時候芙朵拉將開啟一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結束的戰爭,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的人就是我。
沒錯,因為——
要將這份和平、這片安居之地、這些笑容全部粉碎殆盡的人,就是我。
艾黛爾賈特.馮.弗雷斯貝爾古。
***
「唉……」
結果剛才不自覺說出的一句話,竟然讓自己的罪惡感直到回房都還無法消散,也只能說是我自作自受吧。
我坐在椅子上呆滯地望著前方,內心依舊充滿方才的快樂光景以及未來必須要親手毀壞一切的殘忍事實,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持續紛擾著。
事實上,要求別人答應不可能達成的事並非我的作風,更何況那根本只是個不說出口也毫無影響的提案。
究竟為什麼我會說出那些話呢……?
怎麼想也想不透,最近發生這種預料之外行動的頻度實在有點太多了,簡直像無法控制自己一樣。這樣對我的計畫絕不是件好事,必須要更加小心才行。雖然有句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但若不讓一半的事情照自己想法進行就什麼都辦不到了,至少我是這麼堅信的。
凌亂的思緒使我開始有點頭痛的跡象,只好先用手扶著額頭撐在桌上,通常這樣就會好一些。此時手臂下方突然傳出沙沙的聲響,大概是壓到什麼東西了吧,我為了確認往桌面一看。
「這是……」我驚訝的睜大雙眼。
是老師的肖像畫,有點不記得它為何會在桌上,是我之前拿出來看時忘了收嗎?
還好剛才手臂沒壓得太大力,我趕緊將畫鋪平用手抹去破壞畫面的皺痕。望著完好如初的老師肖像,我揚起了滿意的微笑。
每次看到這張肖像畫,總是會回想起那時發生的事。
不久之前的某一天,黑鷲學級有一堂藝術課程。雖然這裡是士官學校,但教學宗旨並不希望學生只吸收軍事相關知識,因此定期會安排一些其他領域的課程。由於這些課程也有讓學生放鬆的意義在,所以幾乎不會出回家作業或考試評分。
「今天的藝術課我們來畫肖像畫吧,請大家兩人一組互相畫對方。」
老師在講台上一說完大家便紛紛開始尋找對象,原本安靜的教室中響起一陣吵雜的聲音。老實說,我的同學們有一些麻煩人物在這種時候特別容易引起紛爭,像是菲爾迪南特和修伯特可能會互相酸言酸語,或者貝爾娜提塔又沒聽完對方說話就嚇得逃跑之類的。
因此身為級長的我只好趁這些浪費課堂時間的事情尚未發生前幫忙大家一個一個分好組,當然,我不會違反當事人的意願。也是在此時,我才發現林哈爾特竟然又翹課了,我無奈地告知老師這件事情。
「嗯,放心,下課後我會去找他。」老師的語氣稀鬆平常,但眼裡似乎燃燒著堅定的意志,看來林哈爾特逃不過勞動服務的命運了。
不過,本來學級人數剛好可以分成四組,卻因為林哈爾特不在而剩下我沒有對象。這不是大問題,我很快的決定找一組加入,三個人一組應該也沒什麼大礙吧。
「艾黛爾賈特。」就在我正打算走去最近的那組時,老師的聲音突然傳來。
「你和我一組吧。」
「…………咦。」
完全沒想到還有這個可能,我大概露出了很錯愕的表情。
「抱歉,和老師一組你會很尷尬嗎?那就……」
「不、不會啊,怎麼會。我很樂意。」
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回答得有點僵硬,可是這樣就代表……老師也要畫我?
「老師,你也會畫嗎?」
「嗯。」她點點頭說,「既然都一組了,就不能只看著你畫卻不動手。」
真想看。
從來沒見過老師畫圖,說不定意外的非常拿手?這出乎意料的發展完全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雖然這麼想不太好,但是此時有點慶幸林哈爾特沒來上課。
「呵呵,我很期待看到你的作品喔,老師。」
「我會努力……」老師很沒自信的回答。
彷彿老師學生的身分互換似的對話內容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就這樣,老師和我拿起準備好的繪畫用具開始進行課堂作業。
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已經用炭筆差不多勾勒出大略的輪廓了,但是五官卻遲遲無法下筆。嗯……該怎麼說呢,原因應該是對面傳來的尖銳視線吧。
老師自從下筆開始就一直使用老鷹盯住獵物般的視線死命盯著我不放,老實說……令人非常難以行動。
她藍色的眼眸所傳出的視線總是很銳利,並且像無波的湖面一樣,雖平靜但深邃的無法得知深處隱含什麼,每次和老師對望都有種隱藏在內心的一切被看穿的感受。其實,在她剛擔任導師時讓我警戒的原因就是這一點。
畢竟我有許多事情是必須要隱瞞的。直到現在……即使我已經了解老師的為人,也依然無法全盤道出。
「老師,我知道你很認真對待你的圖畫,但我可不希望描繪出一張凶神惡煞的臉。」我為了完成這張肖像畫,終於開口說,「可以的話,能請你保持微笑嗎?」
聽到我這樣一句話,老師馬上露出略顯慌張的神情說:「抱、抱歉,我專注的時候就會不自覺變成這種表情。」
「要微笑啊……嗚唔……」
看起來要自由運用臉部肌肉對老師來說頗有困難,她現在的神情充滿困惑,然後甚至開始深呼吸。
「其實只要老師維持平時的表情就……」
「沒問題的,我做得到。」
老師說完又低頭深呼吸一次,安靜了幾秒後才抬起頭。
那臉上掛著發自內心的笑容,湖水般的眼神不再銳利,而是帶著彷彿能包容一切的溫柔。
「如何?我有好好的笑嗎?」
「……………………」
「艾黛爾賈特?……艾黛爾賈特!」
等我發現時老師已站在我的面前,我竟完全沒察覺到她何時離開座位。
不對,我剛才是出神了?
「對不起,我剛才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才沒有反應……」總之先編了個理由讓老師收起臉上擔心的表情,「其實不需要問我,老師早就已經可以笑得很自然了喔。」
而且似乎有種能夠讓看見的人也變得開心起來的力量。至少,我就是如此。
「聽到艾黛爾賈特這樣說我很高興,謝謝。」站在眼前的老師再次笑了。
但這次,我偏頭移開了視線。
因為那就像眩目的光芒猛然射進一片漆黑之中一樣,無法直視。
之後我們埋頭苦畫到課堂結束前五分鐘,終於是完成了作品。
「老師,能給我看一下你的畫嗎?」我走過去對老師說。
「呃。」
老師難得表現出遲疑的態度,掙扎了一下才拿起她的畫緩緩遞過來。
一秒後。
「噗哧、哈哈哈哈……」
我大笑。
應該說,已經盡了全力才忍住沒說出『這是什麼?』。
要形容我手上的畫有些一言難盡,可以看到許多雜亂呆板的線條勉強組成臉和頭髮的模樣,至於五官嘛……只能好聽一點說像是三歲小孩會畫出來的形狀。這確實印證了老師只有傭兵經驗的過去,而且傑拉爾特大人也不太像會提筆作畫的類型,想當然沒有什麼接觸藝術的機會。
「嗚……」
「對、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有意的……呵呵……」
很沒誠意的道歉,我知道。但是老師垂頭喪氣的樣子真的太有趣了,百年難得一見。
不過再持續下去就太失禮了,我停下笑聲決定再鄭重道歉一次。
「請讓我再道歉一次,我只是沒想到總是威風凜凜的老師也有這一面。」
「其實,除了傭兵技能之外我幾乎什麼也不會……所以別太意外。」
「即使如此,老師依然很努力去完成不是嗎?我欣賞的是老師的毅力。」
我拿起老師的畫再仔細的看了一遍。
畫中的人物應該不管給誰看都無法聯想到我本人,可是。
她笑得很開心。
如果老師眼中的『艾黛爾賈特』是笑得這麼純粹的樣子,那我——
「艾黛爾賈特,我也要看你的畫。」老師話還沒說完就已經過我的身邊,朝向我的座位走去。
「不、不行。」瞬間的本能反應讓我快速擋在老師身前,但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行動。
「這樣太不公平了,為什麼不給我看?」
「反正,本來這堂課就不需要評分,也沒有一定要給老師看的道理吧?」
老師忽視正在用歪理辯解的我想從另一邊繞過去,我只好立刻跑去擋下,但很有『毅力』的老師持續嘗試著甩開我,我們就像兩個正在面對面高速反覆橫跳的怪人。
要是旁人看到肯定覺得很蠢,縱使如此我也要阻止老師。
「噢噢!艾黛爾賈特!」
此時突然從身後傳來某人的大喊,我和老師同時間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是菲爾迪南特!他竟然站在我的畫前面!
「你畫的老師真是太完美了,看那深淺分明立體的五官、細緻的髮絲,以及連觀賞者也會不禁莞爾的美麗笑容!傑作啊!」菲爾迪南特正在用誇張的肢體動作讚頌著,「但是!!我的畫也不會輸你!甚至比你的更…………」
「菲、爾、迪、南、特……!!」
我敢保證人生中絕對不存在哪一刻比現在還更想讓他再也無法說話。
最後我當然還是沒有給老師看見這張畫的機會,可惜的是本來打算順便把老師的畫收為己有,但被她一把搶回去了。
關於這張肖像畫的回憶到此結束,我始終掛在臉上的微笑卻沒有跟著迎來終結。
真的……很快樂。平時的學校課程當然是,就連和同伴們一起奔馳在戰場上的時候也是如此。
當初,士官學校對我來說僅僅只是完成計畫所需的跳板罷了,不抱持一絲一毫的眷戀。
可是現在……
心中規劃好的設計圖是從何時開始整個被打亂的呢?
是從我向老師坦白自己也擁有炎之紋章的時候開始?
還是從老師選擇擔任黑鷲學級的導師時開始?
或者,打從計畫出了差錯而不得不逃到露迷爾村那時開始……
遇見老師那刻開始,就已經註定會有現在的結果了呢?
——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依戀著這一切的同時,也在不停欺騙著這一切。
有時我會突然毫無來由的被厭惡感吞沒。我厭惡欺騙和犧牲完全不知情的人們,即使不擇手段也要達成目的的自己。
已經夠了,丟下所有計畫吧。只要好好待在這裡——有大家、有老師在身邊的地方——享受安樂就好了。也不是沒有萌生過這樣的念頭。
但是。
每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他們就會出現在眼前……
那些不是悽慘死亡就是精神失常的兄弟姊妹們就在眼前流著血,無言的對我伸出手,彷彿在訴說他們的不甘、悲戚和憤怒。
是的,自從我成為那場慘無人道的實驗中唯一活下來的人開始,我便下定決心要摧毀這個不合理的世界,絕不能半途停下腳步。
「老師……」不禁呼喚了手中畫紙上,掛著溫柔微笑的那個人。
我曾經也想說出所有真相,卻剛好碰上了露迷爾村村民互相殘殺的事件,使我不得不以炎帝的身分出現在老師面前。
那時候的老師看向我的眼神滿溢著憤怒,全身散發的殺氣強烈到像是下一秒就要拿劍衝上前直取我的性命。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一直以來欺騙老師的後果就是如此,悲哀的理所當然。
當真相被揭開的時候到來,就是我和老師必須兵戎相見的那一刻。
然後我放棄了,繼續將真相藏在懷裡。
我的生命之火已經註定要為腳下這條血紅道路而燃燒,僅剩下走到盡頭或我燃燒殆盡兩種結局。
『對了大家,我有個提案。五年後的今天,要不要在大修道院重聚?』剛才在教室裡不自覺說出的話再度浮上腦海。
啊,我想我終於明白為何脫口而出了。
因為這是被我埋藏在心中最深處,本來打算就這樣遺忘的——無法實現的願望。
寂靜的房內響起有些刺耳的木頭摩擦聲,我拉開桌子的抽屜將手上的肖像畫放了進去。
而後,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