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萨福的岛

作者:十四天启
更新时间:2019-10-10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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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从有意识起便被大人告知,他们生活的陆地不过是一座孤岛,外面是幽深的黑色大海,暗流涌动,无边无际。

她那满脸脂粉的母亲,总是一边为她将一头毛糙的红发梳成辫子,一边给她讲那发生在遥远年代的公主和王子的爱情故事,抑或是骑士拯救了公主的故事。母亲企图将自己简单的价值观灌输给她——当然这也是陆地上所有庸俗女人的价值观。

安娜的成长方式却与所谓的“公主”背道而驰,她活泼、好动,偏爱与男孩子打闹,或是偶尔爬到树上炫耀自己的力量。

长大后,在她不得不为了生计在这家肮脏陈旧的小酒馆打工时,在她不得不忍受那些男人们时不时的骚扰时,她就彻底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没有王子也没有骑士,有的只是小酒馆昏暗的光线,劣质的酒,难听的哄笑,让人无处可躲的汗臭以及粗糙的大手。

那个总是在酒馆喝得烂醉的养马人,他的妻子总是在一旁苦苦哀求她回家。养马人每咒骂他的妻子一次,安娜的眉头都会紧紧皱起,脖子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然后那一抹不快的颜色又会渐渐褪去,在其还未完全消失之前,脖子又会因新的怒火涨红,甚至满脸通红、双目圆睁,一副要爆发的模样。

然而,她最终也没有爆发,习惯了无所作为,习惯于默默隐忍……

真是“此生无望”。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公主,不知她是不是也曾认为“此生无望”?

反正安娜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有一天萨福突然闯入了这个世界。

她个子高挑,穿着带兜帽的灰色斗篷,兜帽的阴影下隐约可见姣好的面容和披散的淡金色长发,她像个男人一样穿着裤子。她推开门进来的瞬间周围世界就好像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她笨重的靴子踩下去让酒馆的劣质地板发出的嘎吱声。

突然有人大声笑道:“嘿,这个姑娘是企图把她的好身材掩藏在这愚蠢的斗篷下吗?”

于是众人跟着他大笑起来,气氛变得轻松而轻佻。

女人抬头瞪了那人一眼,帽沿向脑后滑动了一下,露出了瞳孔原本的颜色——深邃的蓝色,像童话中的天空和海洋。虽然安娜从未见过传说中蓝色的天空和海洋,但是她在这一瞬间突然坚信了,如果那真的存在,一定就是这双眸子的颜色。

她假装不经意似的踩过一个瘦高红胡子的大脚,就是这个红胡子,刚刚企图用手触碰安娜的臀部。她拿着刚从酒保手中接过两杯啤酒,在经过安娜身边时感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安娜转过身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于是本来已经要走开的她又倒退了几步,在安娜的耳畔低声道:“哦对了,顺便一提,我不是这个岛上的人。”说完,她又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

安娜的耳朵一麻,紧接着好像整个人都被这句像玩笑一样的话震悚到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突然紧紧一缩……在所有男人都沉醉于吹牛或是醉醺醺地开着不堪入耳的玩笑时,安娜提起碍事的裙摆大跨步地追着她的背影,没几步便来到了几乎没有光线到达的角落。

“这个世界真是糟糕,不是吗,我的小姐?”她靠着墙壁,一双蓝色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安娜,将左手拿着的啤酒递给她,而她自己右手杯中的啤酒已被喝掉一大半。

“我不是你的小姐。”安娜的脸上莫名地开始发烫,眼神放空地落在面前这个奇怪女人的兜帽前沿上。

于是她轻笑起来,歪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安娜接过酒,一饮而尽。

“我叫萨福。”

“奇怪的名字。”

萨福笑起来,只是不顾任何礼节地咧嘴笑起来,“在我的家乡,人们都这么取名。”

第二天,萨福依旧穿着斗篷出现了。

“我们的岛上每日都有诗与歌,还有竖琴……”

安娜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低头默不作声地绕开她走了。

“嘿!”萨福从身后叫住她,声音里有掩住不的笑意,“安娜,我的小姐,你就是高贵的小姐。”

安娜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线,她没有回头,却可以想象出萨福说这句时那庄重又带笑的表情,脑海中浮现出她那双笑弯的眉眼中透出的光芒。

萨福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如发丝的细线汇成的娟娟细流,每一根丝线上又好像带着无数难以被察觉的细小倒刺,在无形之中,一圈又一圈地缠上安娜剧烈跳动的心脏,轻柔地包裹着,却又难以摆脱。

时隔几日后,在安娜抱着一家人的衣服去河边清洗的路上,萨福又来了,却并不像上次那么多话。但即使只是两句话,也足以让安娜在接下来的几日中心神不宁。

“我知道你全信了。”她的目光在安娜鼻梁上那一片淡淡的雀斑上游走,“跟我走吧,我的小姐,离开这鬼地方。”

但是,安娜将手中抱着的一团脏衣服狠狠地砸向萨福的脸,转身就走,冷冷道:“停止你可笑的谎言吧,我不是你的小姐。我不过是一个可怜女孩,穿着破旧肮脏的衣服,做着低贱的工作,一文不值。”

萨福并没有因此泄气,不依不饶地迈着大步跟上安娜,一手抓住了她的腕子,语气坚定地说道:“不,你就是高贵的小姐。”

她低声喃喃,仿佛自言自语:“这世界上最高贵纯洁的灵魂。”

安娜在听到这些话后也没有回头,只是震惊得发不出一个音节,鼻子一酸,用力挣脱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回家。

那晚回到家后,安娜什么也没有吃,只是躲在屋子前那棵她幼时爬过的树下一个劲地流泪,像是心底的某个阀门被打开了一样,眼泪无法抑制的顺着脸颊落下。她再也无法压抑那种不知从何处产生的兴奋感,任由其肆意扩散到四肢百骸,整个人再一次颤抖起来。

就好像她一直在艰难地攀爬一棵大树,脚上、手臂上都被绑上了石块,树下的男孩们却因为看到她的裙底而兴奋地起哄。就在她觉得“此生无望”时,树顶上突然有人伸手拉了她一把,于是遥不可及的天空一下子变近了。那天空不是像这座小岛的上空一样长年有乌云积压,而是像遥远故事里一样的蓝色——像萨福眼睛里的蓝色。

她像念咒语似的喃喃着:“萨福,萨福……”

“带我去你的岛吧……”

她不停地喃喃着,好像只要这么做,萨福就会像故事里的王子或是骑士一样来接她——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嘴角向上勾起,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闭上眼,被一种温暖、馨香而干燥的空气包裹着,好像能感受到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能听到远方传来阵阵竖琴的乐声。萨福所说的那座岛就浮现在脑海中,缪斯的脚上带着光明之镯翩翩起舞,她们美丽的金色长发好像就在眼前飘动、拂过她的面庞,鲜花、诗歌和竖琴……一切都美得不像话。

她看到了萨福,她像缪斯女神一样美丽,一双蓝色的眸子被阳光染成了温暖的淡金色,熠熠生辉。她看见萨福向她伸出手,纤美的手指轻颤着,如美妙的音符,光裸的脚掌踩在看不见的琴弦上,那舞动的身形如一整篇华美的自由乐章。

她试图在那个影影绰绰的梦中抓住那戴着光明之镯的纤足,试图抓住那翩跹的裙摆,却不幸抓了个空,只能堪堪感受到几缕柔软的金色发丝拂过手背。

“带我离开这里,就像你是一个骑士。”

安娜的心又在难耐的煎熬中等待了十日。

第一天,母亲生下了第七个孩子。安娜站在破旧肮脏的木床边,呆呆地盯着母亲那深深塌陷下去的肚皮,松弛的腹部肌肤上布满可怖的妊娠纹。

第二天,父亲带着安娜的弟弟们外出打猎,安娜站在门口拉住父亲的衣角。

“不听话的小鹿,你又在和我开玩笑吗?”他在听清安娜想要同他一起打猎的要求后发出爽朗的大笑。

“父亲,你有没有想过,您的儿子们能做到的事情,您的女儿也同样能做到,并且毫不逊色?”

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拿过一旁桌上母亲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放到安娜怀里。

“你应该学着变得更像你的母亲。”

第三天,安娜在那棵树下发现了一束花,一大束五颜六色的花,美好得像是从春天来的。安娜眼尖地在花束中发现了一根金色的发丝,她情不自禁地将脸埋在花束中,深深地吸一口气,想象着这就是萨福说的那座岛上的气味。

邻家的顽劣小孩趁她不注意掀起了她的裙子,安娜又气又恼,奈何穿着那碍事的裙子怎么也追不上飞奔的男孩。男孩见她远远落在后面,回头对她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

第四天,妹妹向安娜炫耀了一番自己缝补好的衣裙,并用一种带着无限向往的语气说着她的唯一梦想就是嫁给镇上那个屠夫的儿子。

安娜只是伸出手揉了揉这个懵懂小姑娘的脑袋,笑道:“小玫瑰,相信我,梦想不是这样的东西。”

第五天,安娜开始怀疑萨福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谎言。她们哪儿也去不了,外面还是无边无际的幽深大海,海上有会吞噬人的狂风和巨浪。用一切不公正、不合理的准则建立起的小岛才是唯一安全、踏实的陆地,没有人能够出去。

也许,关于萨福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们都太过另类,在这个世界上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安娜才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安娜想,她自己、她的妹妹们以及她们的女儿孙女们,世世代代,都只能像她的母亲一样活着。

外面只有无尽的大海,此生无望,来生也无望。

直到第十天,萨福才再一次出现在安娜面前,有些惊奇地发现安娜竟对她没有任何质问,只是在撕下半段碍事的裙摆后任由萨福牵着她的手一路向海岸奔跑。

当她们终于奔跑起来的时候,安娜才回过神。

“萨福,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我如此快乐?”

在她们将萨福藏在海边红树林里的小船推入海水中时,安娜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我不在意你说的是不是谎言,即使这世上真的只有这一片陆地,它也不会是我的归处。”

大海真的是黑色的,一眼望不到边也见不到底,只有暗流涌动,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惊涛骇浪。不一会儿,她们环顾时就再也看不到陆地了。

安娜终于逃离了那片可能是世上唯一的陆地,她们的小船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没有食物,连淡水都少得可怜。但她不再觉得此生无望,而是带着一种充满希望的姿态。

这次,她紧紧攥住了萨福的手,注视着那双仿佛是杰作般的蓝色眸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恳求道:“请带我去你的岛,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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