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說她不甚滿意自己,於是創造了我。
同樣身為她的研究項目之一,我在機構裡算是備受禮遇,周遭人對我很感興趣,因為我來自博士,卻跟博士不一樣
人人都說博士是有嚴重缺陷的天才,豪不避諱的對著年幼時期的我說,卻忘了我也是個天才。
博士當初再三斟酌,還是不確定情緒障礙應該修復哪條染色體,所以只改善了我的貧血與身高,對於成長中的我,她鮮少有互動,但是她對我總是很滿意,不只通過各項測驗,哭點和笑點也在常人範圍內,還可以為她分擔研究資料
與我相處的過程中,總有人感慨,要是我是博士本尊就好了,共事起來想必愉快得多。 他們不懂,博士也是有感情的,只是表現很平淡。 有時候這種話不小心被她聽見,說話方會先尷尬,見博士毫無反應,便自顧自的感受不快,這時我總是負責替雙方解圍,哪怕最不快的其實就是我。
某天我提出設備配置的解決方案時,博士與製造商採用後,回頭如此誇獎我:妳實在太厲害,好像我才是失敗品呢…
當下的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為什麼您要這麼說呢?
每當我為一則笑話開懷大笑,或者為一場悲劇傷神,身邊人會把我看做設定完善的那個博士,但其實博士會自行跑來問我笑點,笑不出來也沒關係,每一次我都會試著簡單的讓她理解其中的幽默感,就像過去她不其厭煩的指導我所有問題那樣。 在他人眼中,情商與智商共存的我大概就是個奇蹟; 在我看來,培育出我的博士才是奇蹟。
博士跟我一樣,早餐喜歡鬆餅,排斥堅果類,會偷吃別人放在冰箱裡的優格與布丁,每天運動30分鐘,喝至少一公升的水,害怕靜電,拼圖總是少一塊...
但是基本上沒有人會錯認我們任何一人,儘管我15歲就長得與35歲的博士同高了,還留了一樣的髮型。
珍妮芙加入團隊的時候,已經有風聲傳到附近,子部門被抓了,但博士排除眾議留下了倖存的她,與我一同長大成人。
在此之前,珍妮芙叫作HV12AB5,就像我叫作一之一,看到與我歲數相仿的實驗品,博士難得不理性的判斷讓我非常動容。
不是我的妄想,博士懂得愛,而且她愛我們。
珍妮芙成為珍妮芙的那天,我也得到了自己的名字,安卡,博士再三慎選的,以生命之名。
那一天,我們被解下了手上的標籤,與玻璃窗內的實驗項目分道揚鑣,不再是不存在的實驗品,而是人類。
擁有自身權益之後,珍妮芙問我要不要環遊世界,但我選擇繼續留在博士的身邊,大家都對我很好,研究也很上手,最重要的事,我怕她孤單。
珍妮芙在博士的資助下,展開了為期一年的旅行,終於選定了一座島國安居,其實她也很怕寂寞,所以我休假盡可能去看看她。
珍妮芙不但擁有王室血統,身懷六百多種血清,也是優秀的基因學家,只是她也是個普通女人。 當博士認為她的生活作息穩定下來,且發育健全,她提出了新的項目......
博士想使用她的子宮讓已經十分滿意的作品,我的基因再延續發展。 這是首次,我覺得不懂人心的博士很可怕。但我卻無法向她解釋她的不對。 而我很怕有血有肉的珍妮芙真的會答應... 珍妮芙之於我,是家人,所以我早就知道了她的秘密。可萬萬沒想到,她的勇敢超出了我的預期。 她接受了,條件是「我要博士的孩子」。 孩子,而不是複製品。 博士不懂女人心,只能與我私下商量,半糊塗半信任的給我勸成了。 懷孕初期,真是不好受,難怪自從人宮孕袋的成果穩定,我就被泡到鯊魚寶寶和賽馬寶寶之間。
無論如何,我們熬過了那段吃啥吐啥的歲月,迎接了尿布世紀。孩子從無到有,都是我出差陪伴在側,對此,珍妮芙沒有埋怨過,我們都默認了博士,不會懂的。 博士兒時的照片我沒見過,我則有很多小時候的錄影畫面,因為我是研究項目之一。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小時候可不可愛,同樣來自博士的一之二,是我見過最可愛的新生命。
跟我一樣的存在,卻有著不一樣的命運,一之二,大大改變了博士。 一開始,博士對一之二的美術天份感到詫異,那是我倆都沒有的東西,我指的是,我們會畫幾何圖,但是畫不出一座城堡,到了三歲耳力逐漸發達,她甚至在入睡前給母女倆放巴哈的協奏曲,自己讀金銀島。
她朝著與我倆完全不同的方向進步,這恰恰引起了博士對她與她代母的興趣。博士一天七小時的值班,如果不開會,她都待在監視聽螢幕前,守著自己的寶貝。 我想她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迷上自己以為的「實驗對象」了。
一之二懂事起管見面次數少得可憐的博士叫媽媽,管珍妮芙叫珍妮博士,管我叫安卡博士,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原則,這方面我是讓著她稱呼的,博士倒是百思不解,光看她吃力的應付對方那拼命的撒嬌,我跟珍妮博士就覺得小丫頭沒白疼了。
實驗到收尾階段,我開始以普通女子的身分,與也是從實驗品打拼上來的高文博士約會,他是個外貌飆悍,內心細膩,可以放心把自己交出去的墨裔男性。
他也很重視我的家人們,因為我們都明白無家是什麼感受,這令我更加期待日後將他納入我們的家族。 雖然不是特地要防著機構,監視一之二的工作還是逐漸縮為我們三個在輪流,我滿相信只是因為一之二太可愛了。 一之二早早獲得了她的名字,五歲的生日不見媽媽本尊,因為被更動的會議絆住手腳,她嘟著小嘴,好失望好失望。 博士在視訊彼端一臉無奈:「我會補償妳的,有什麼想要的器具嗎?」
「...名字...我想要妳送我名字。」 不得不說,她的文法得到了珍妮的真傳,動人哪。 名字也是工具,博士照她自己的邏輯,答應下來。不久,一之二成為『安珀』,寶石。人如其名。
某個我跟高文在上班摸魚的日子,監視畫面出現了珍妮芙懶散的模樣,她打開筆電後,撲在收好的被子上深吸口氣,然後一動也不動,睡著了,伴著筆電裡博士的身影。 我一邊扣好襯衫的鈕釦,一邊研究起這副怪異的景象,等高文離開,小安珀正好回到家,一身童子海軍裝的甜美模樣進入畫面,我立刻進入觀賞模式,戴上耳機,仔細聆聽。
「Dr.珍妮,我回家了。這樣睡會感冒,妳哪裡不舒服嗎?」 珍妮芙沒有開口,只是輕微搖搖頭。小安珀學著大人的姿勢,撲上鬆軟的棉被,然後看向電腦,聽了片刻,我突然曉得那是博士的演講,安珀便說道:「妳又在想念媽媽了?」 我震驚,因為她點頭。 「我也是。」孩子說著,語氣軟軟的,充滿同理心。珍妮芙做出與我腦中相同的舉動,伸長手把安珀拉近自己懷抱,心肝寶貝。
透過這個畫面,我突然有了全新的觀點。 畢竟我們才剛做完一筆大生意,總共交貨了六隻白子孟加拉虎,在沒有人為疏失的情況下,幼虎們都有著值錢的外觀,但其實有一隻是不慎骨折過,體內有鋼釘的稚子。
在博士沒有移動自身器官染色體的前提下,為何我沒有遺傳,應該說復製上博士的情緒協調障礙?
為何小安珀也沒有?
我有了全新的假設,基於過去不曾懷疑,現在提出來便嚇壞了自己,因為我想問的是: 博士,我是誰?
博士只管拿出自己與我與安珀的載片樣本給我看,對比之下,確實沒有差異,但我還是心存疑惑,而且日與劇增。 說起來,維持機構運作的幕後集團,應該是希伯來人與白人皇室分家。 這兩個互不對盤的家族聯手參加優生學協會,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諾亞計劃尚未成熟,為什麼博士不在子部門查封之時,將珍妮芙的基因留下,滅口即可? 計劃書裡首要保全的,應該不是活體,而是樣本吧?
確實有過幾次糟糕的經驗,被退貨的小男童,成了啞巴,但我正面聽負責他的觀查員答覆報告,他是血統純正,要訓練為繼承人的,以取代某個有身分證的存在。 結果另一名觀查員說,至少這一個回來了,大不了機構養他長大,多數培訓失敗的孩子是生是死都沒下落。 我也是被默認成博士接班人的,多重身分面對這些話聽起來感到惡寒。
這個漏洞百出的計劃裡,肯定掩蓋著別的計劃。 也許我們就只是個非法的吸金研究所也說不定。 可惜我無法樂觀看待。
就在這股沒有頭緒的疑雲中,小安珀首次,主動接觸了機構,當她對著鏡頭向我打招呼,我詫異的噴出了口中的咖啡
她已經來到可以理解家中異常關係的年紀了,也已經理解自己的立場,並自行決定要與最為接近相同立場的我達成共識。 她完全具備了博士的理科天賦,卻從未表現出來,或許是因為珍妮芙有意安排她在文藝環境下長大,又或者她在文藝方面的展現令我們大大忽略了她的心算成績?
不過孩子就是孩子,她接觸我的目的很簡單,珍妮很孤單,她希望鏡頭彼端的我可以幫幫忙,叫媽媽少加點班,回來看看她們。
我見識著這番清楚的請求,又驚又險的答應了,駭入家中的傳真機,給她明確的答覆,並加上微笑符號:「我保證博士明天就到家,親愛的安珀。」
博士知道後,鮮少的,對我發脾氣了。 如果不是安珀在愚弄妳,就是安珀在保護妳......她的智商在妳我之上。」
我突然再也忍不住了,靠著那股突起的悲憤,我衝著博士質問,是誰在愚弄我?那可笑的計劃與恐怖的設施誕生的我,明明就是不合理的存在......博士妳,到底想復活的人是誰?
博士又回復成我最熟悉的挫敗臉,告訴我:「我想,就是一個陌生人吧…」
博士調出她的出生檔案,是泛髒的紙本,我夢寐以求的,我們的根源。
葉慈家族是最早參與計劃的合夥人之一,葉慈十二世完全把人造人當私有財產對待,甚至,是自己的性奴隸。
有一天,葉慈十二世的貴族脾氣沒克制住,弄死了家中的女僕,那是博士的來源體,十二世開發的九號人造人,陪十三世長大的貼身女僕。
十三世是龍鳳胎,弟弟造反,姊姊與九號的棺材消失,葉慈家淡出骯髒的貴族圈。
姊姊靠著後門進入機構,並成功培育出九號遺體裡的胚胎幹細胞,但是人工子宮的開發還沒跟上進度,迫不及待的葉慈大小姐,決定用自己的身體生產,也可以說是復活九號與葉慈家的新命脈,博士。
十三世對姊姊勃然大怒,跟說好的不一樣,他想復生的是,想再續前緣的是九號,不是博士,不是九號的腹遺子,他連博士是不是自己的骨肉都心存懷疑,沒有對博士施展過什麼父愛可言,當觀察員宣佈,一之零可能患有自閉症,十三世撤回基金,葉慈大小姐散盡財力買下了博士,獨力撫養。
「我是一之零,然後從那天起,我稱她為母親,她稱我為海倫。」 有母親的海倫,是母親的火光,母親留給博士的名字,我頭一次注意到,不只對被命名的人來說有多重要,為其命名的人其實也是相同的重要。
博士不是真的想去復活未曾認識的九號,她只是下意識的在模仿母親過往努力的行為,博士算不算個人造人還很難說,這麼一想,好像我也是?
「博士,妳知道妳是瞞不住安珀的吧?無論她智商高低。」博士無語,我明明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隱瞞的,但博士臉色真的非常為難。 「不管怎樣,我已經答應小安珀,她的媽媽要回家看她了,班機還剩一班,快出發吧。記得別攝取咖啡因。」 將檔案歸位後,博士終於乖乖下班,我在旋轉椅上敲著手指盤算著,這把年紀了,改口叫媽媽會不會很彆扭?
是我多想了,當高文在這種時間點出現,黑屏的螢幕上,清楚倒影著槍口時,早知道就算是叫好玩的,也應該叫一次看看。 對於命名者來說,博士,我曾經是妳的『安卡』嗎?
「Dr.海倫葉慈,妳被逮捕了,如果妳啟動任何行動代號,我會開槍,然後讓安卡頂替妳!現在舉起手,不許轉身,我知道妳有電擊裝置!」 我舉了個半高,用與博士別無二異的口吻,毫無抑揚頓挫的投降:「高文,為什麼?」
「哼,到頭來,妳們誰也沒發現,我根本不是高文!」他的冷笑聽起來是如此痛苦,於是我轉過身去看他...... 「碰!」 右邊的肩膀傳來劇痛,雖然有電擊裝置替我吃子彈,我想還是卡在裡面了,右手舉不起來。
「我知道啊,可是我不在乎啊,從你回來的那一天起。」應該慶幸被瞄準的是電子裝置嗎,中彈的過程也被漏電麻痺,我現在可以無視痛覺,輕鬆與詫異的他對峙。
「安卡!......妳怎麼......我不是故意的...不對我......」
「看到你還會被我動搖,那就還算值得。」
「說謊......說謊!妳要是認出我是假貨的話,妳怎麼辦可能......」他停頓,我等待。
「妳為什麼跟我在一起?」
「你為什麼不跟我生孩子?」他語塞,但是槍口已經放下。
「我給過你好多次機會了,要是我們有孩子,我一定無條件站在你這邊,珍妮芙的孩子都出世了,我當然要跟你在一起,為的就是防患今天啊......」
「為了珍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妳愛的也是她!因為跟博士相同的基因!」他吼的字詞那麼傷人。
「你這白癡!我是為了孩子!因為跟博士相同的基因!」衝著他吼回去,痛楚開始蔓延了。 本機構第一守則:保護孩子優先。 這傢伙一副就不是從這裡出生長大的笨德性,才出海兩個月,回來怎麼騙的過共用奶瓶的我!
「那個孩子......一之二,是妳的對吧?...」
「天啊…,我總算見識到了男人的忌妒心,她是博士跟珍妮的孩子!......沒錯,她也是我的孩子!」她也是我的孩子,唉,聽起來真美妙。
「聯邦的人再一百秒後就會突破這裡,妳知道會怎樣嗎?這裡全是沒有身分證明的存在,從博士到新生兒都不是合格的人類,妳們會被滅門,妳就聽話投降,把博士拱出來就好,到時候妳要多少個孩子,我都願意...」
「高文,你覺得你是身份明確的合格人類嗎?」
「我當然是......!」
「很好,啟動C1013。」
高文不敢置信的瞪著我:「妳膽敢放毒氣!?這是生妳養的地方!」
「是啊,在這個全是違法改造生物的地底下,只有沒血清沒抗體的入侵者們死定了。」高文再度朝我開槍,人都要死了,不差一個變型的膝蓋,我不再理會他,按下緊急發佈警報,回憶起博士為我們倆命名的那番話,開始交代遺言:「孩子,我宣佈你們自由了,從今天起,你就是你自己的上帝,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盡全力活下去吧!」 廣播結束,我繼續無視假高文,飛速給博士傳郵件,直到我的脖子被掐住,我還是拼命打字。
親愛的海倫博士,我想我知道為什麼葉慈奶奶選擇妳而不是九號,我相信奶奶一定也深愛著九號,就像十三世,可是她知道沒有人生來就應該是要取代九號的,所以,她選擇了尚未相遇的妳,她要的是妳,海倫,無論妳完不完美,妳都是奇蹟,九號與葉慈留下來的奇蹟。
黑暗降臨之前,我最後看見的是擁有自己名字的工作證。
博士,海倫,一之一......安卡是不是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