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容易就想到那个美丽的夏秋之交。只要稍作念想,就会不自觉地露出赖皮狗一般的笑容。过于明亮的烈日下根本看不清其他的东西。那通常使眯起双眼的我忘记自身的处境,以至于膀大腰圆的女狱警不断用警棍拍击自己的手心,我竟然盯着那块她怎么也打不扁的圆形光斑嬉皮笑脸了好久。我想一定是艾什莉·贝雅特的性格在无形之中感染了我。对,艾什莉。我的太阳,我心头的光斑,我抬头去望,就会被刺的泪水直流。她的名字好像是一柄打到我心脏上的门球锤似的。既然感到难受,就应当尽量少的提到她,应该是这样的吧?就好像越是炎热,就越是避讳“热”这个字,反倒一个劲地说着凉快,作出心理暗示那样。我急着忘记她,绞尽脑汁也好,放宽眼界也好,试图找出她的对立面。越是对立就越是证明她存在,她真真切切地存在,反而成了我忘不掉的东西。我逐渐意识到我没有必要故作矜持,固执地抱守着关于她的回忆。所以我试着写下来,即使以后没有人会看见。那也足以展现我分享的意愿了。
我在八月底来到了费城。我想过要不要用一个更富有诗意的开头去描述这段旅途。事实就是没有诗意,事实是时时刻刻都能听见肥硕的苍蝇在塑料膜上扑棱的声音。太阳下甚至见不到腆着肚皮的狗,没有什么新鲜事。杀人犯都知道在这种天气下面处理尸体是一件恶臭的麻烦事,所以别着闪光肩章的警官清闲很多。印着鲜红的法拉利488的挂历随着风扇枯燥吹拂而上下晃悠,好像马上要把烦闷的八月立马翻过去,然后翻出九月份的,明黄色的F12tdf。我刚来这儿不久,就已经学会厌恶搔首弄姿浓妆艳抹的服务员玛拉·钱德勒,我不喜欢她用蘸了百威啤酒和冰水的脏手在日历上比划,数着下一个25日拿工资的日子。我是说,她把那台488刮坏了。她筹划着和新的男友去往印第安纳,多嘴多舌的娘们却还在和我的合作伙伴尤纳斯眉目传情。自打他不听我劝,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修理餐厅的电路后,他在短时间内变成了墨西哥人老板的朋友。我不必告诉尤纳斯是否用真名。直到我出事后我都不明白尤纳斯是不是他的真名。大胖子丹尼尔已经被端了。他是个十足的蠢货。如果不能辨认谁是条子派来的卧底的话,那么他就不应该恋爱。我们把所有的剧本和机箱付之一炬,原本想要到更南的地方去的,比如迈阿密,尤纳斯的老家。如果不是因为囊中羞涩而走不动路,我得把新车给卖出去的话。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二手车市场的低迷(更因为没有人想要买一台莲花Elise当作代步车),我们长久的滞留,我也不会见到前来接替玛拉的新的女服务员。
不怎么爱说话的艾什莉·贝雅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有漂亮的金色长发,却习惯于盘起来,露出纤细的后颈。即便如此也能看见汗珠打湿的纠结碎发趴在她的脖子上,汗水浸润背后的白色衬衫,隐隐约约能够看见细腻的肤色和她背后微微隆起的内衣扣。正当我沉浸其中,烟都快烧到嘴边时,她转过头用那对蜜色的眸子看我,我额头的汗水窘迫而精准地浇熄了叼着的卷烟。她咬住了下嘴唇,似乎看穿了一个陌生女人的下流欲望,正欲发作,却把自己憋的满脸通红。原来她只是想告诉我搅拌机坏掉,没有办法做出奶昔。我哼哼了几声,似乎很不情愿地接受现实,在目光流转间匆匆扫视了她的胸脯,有一小块湿润的地方,让人不自觉地收紧隔膜。我倒抽了一口气,香烟早就灭了,除了恶心的湿润灰烬气味就什么也没有吸到。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灭了的烟头从嘴边摘下,随手丢在了脚边。随后又用手掌把犬牙似的咬着我脸颊的碎发往后抹去。“我不是要投诉你,只是想认识一下。你知道玛拉吧,也在这干活的,你来之后她就走了。我是熟客,也是她的朋友。”一点也不,我讨厌她,却鬼使神差地扯出几句谎话,想让那双蜜色的大眼睛再多看着我一会儿。“我听说她要去印第安纳。和她的男友一起。他们会有一个农场吗?我在那认识的朋友就有一个。”
“抱歉,我不认识她。”
“真可惜。”不认识这种人倒也好。“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回答我呢。”
“艾什莉。”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如果不仔细点听着的话马上就会被风扇歇斯底里的声音盖过,好像要把每一张松饼都吹到人脸上一样。细密的汗水使她脖子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光泽。我知道我不该顺着她衬衫上解开的第一颗纽扣继续往下看。她吞咽了一口,胸锁乳突肌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拉出清晰的两道,而后很快就沉了进去。在她看来我只是低垂眼眸沉思了片刻,嘴上还挂着诡异的微笑。我一向敏锐,在窥探中没有找到闪光的项链,然后马上又顺着她垂在围裙上的双手看去。她的指肚微微发红,手指则纤长而匀称。偶尔的抓握动作能在手背上撑出掌骨的轮廓和青色的血管。我没有发现戒指,进而又开始担忧她会被某个混蛋拿着在中国城里三块钱买的假货项链和刺鼻香水给拐了去。
“你的男友一定很幸运。我是说,他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要是那个被你爱着的不涉世事的高中崽,我一天就得为你打好几次架。他们总是打架打架什么的,从不念书。至少我知道的事实是这样。”
“你说的话真奇怪。我没有什么正在上高中的男朋友。”
“更老,也更糟糕吗?就像辍学的尤纳斯一样,国税局的尖嘴巴狐狸都在找他呢。”
“我才来到这个地方。孤身一人。”
“我也是。那个笨蛋尤纳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本来住在布鲁克林,和一户爱尔兰人挨在一起。经常会有买说唱唱片的黑小伙儿拦下路人使他们不堪其扰。这个地方倒显得冷清了许多。”戏谑一般我皱着眉头抬眼望了望四周昏黄色的陈设,接着礼貌地微笑着,尽可能显得热情洋溢,好掩饰我看过去的目光。在这方面我应该算得上业务纯熟,属于撒了弥天大谎被当面戳穿也面不改色的家伙。似乎是我一口气说的太多,艾什莉自以为不引人注目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眼睛飞快眨起来,像是被微风连续翻动的书页。那对蜜色的眼睛因此显得很是活泼,以至于我又情不自禁地微笑,尽管她的眉尖轻微地向中心聚拢而拱起。看起来似乎是不理解。或许她只是在犹豫要不要像我一样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境遇。但是她没有,厨子叫唤着她,她转头就离我而去,过于纯真以至于忘记了说客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