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1(罗马,夏,公元61年)
Scene1
“打开地图,就能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过许多不同的国家,迦太基,阿菲利亚,埃及,西班牙,不列颠尼亚,高卢,日耳曼尼亚……无论从哪里出发,行至哪里,遇上什么肤色的人,他都会告诉你,你正处于罗马的土地上。罗马,它就像从地中海扩散的肿瘤,常使周遭感到强烈的恐惧,并确信叫做罗马的顽疾让这个陈旧的古典世界分崩离析,他们的城邦总有一天会被罗马的烈火吞食,他们珍视的小小领土会被规划进宏伟的国度,他们的子民抛弃扭曲古怪的方言,学习拉丁语的拼写——艾莎,这是什么?”
她能回忆起,日耳曼卫队军团长卡西乌斯在某个令人尴尬的下午,习惯性地去揉搓着自己腰间配剑的配重球,却发现自己在家早就褪去一身戎装,穿着他平日最爱的红色长袍,呼唤着自己最宠爱的养女。艾莎拨开象牙质感的珠帘,看见父亲手中拿着一卷展开的莎草纸。“演讲稿,父亲。”她背过手,两只胳膊不老实地扭动着,在卡西乌斯面前像个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
“小丫头,即使你的拉丁语和希腊语拼写优秀,凭你的身份也当不上元老呀。”卡西乌斯把这个小个子一把揽过来,用胡须扎的艾莎又叫又笑,她的小拳头不断锤在卡西乌斯的身上,过了好一会才罢休。“为什么呀?”卡西乌斯放开她,艾莎却没有急着跑走,苍蓝的大眼睛里满溢出执着。
“哈,日耳曼女人。你们瞧瞧那样子多怪。”其他的罗马贵妇们趁艾莎走过她们的身边,赶紧用手帕捂住口鼻,似乎害怕她把叫做“野蛮”的病菌,通过几句无足轻重的对话和对视传染给她们。确实,她的长相远远不及罗马的古典美人,黑色卷发,蜜色瞳孔和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她们只要站在那儿,你就能体味到拿坡里的灿烂阳光。要艾莎讲两句,她不喜欢阳光,尤其是沸腾的,高傲的,吵闹的阳光。她无论如何也晒不黑的奶白色肌肤对她们的抵抗力很差,尽管她知道她们只是出于嫉妒,比如拉维提娜的丈夫赞美她这样的女人就像是是奥古斯都大帝带来的大理石雕像,即使经历了提比略和卡利古拉两代恐怖的时期,大理石的美,她的美,都历久弥新。话说的很好听。她趁没人发现,轻轻啐了一口。卡西乌斯也有日耳曼血统,他有一头金发,突出的颧骨与高耸的眉骨中间夹着深陷的眼窝和一对活泼的蓝色眼睛。人高马大的卡西乌斯确实比他的罗马同僚要高出半截,只是站在一起着就能回忆起大卫对抗哥利亚时的紧张感。作为卡西乌斯对外宣称的女儿而言,艾莎基本上继承了他身上一切属于日耳曼人的东西,不过五官并没有卡西乌斯那样过于突出,相比之下显得更加柔美。马库斯·西塞罗迎娶一个日耳曼女人,也许大家会说他艳福不浅,也许会说他是急着巴结军团长才忍受屈辱与日耳曼人的家庭结亲,您看,原本是名不见经传的露营长,此时变成了威风凛凛的护民官,在罗马东郊,秀丽的台伯河岸处坐拥一座宅院。荒谬的皇帝陛下以自己的名义举办了“尼禄节”,不问政事,不争军功的马库斯除了饮酒作乐以外便不做其他事情。就连自己的老婆都不上。如果不是马库斯的母亲频繁询问孙子的下落,也许艾莎也不会如此满腹火气,好让嘴碎的阔太太们笑话。
“多好啊,我要是去剧场走一遭,罗马人的笑声都会让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失去光彩。”她扶着门廊的柱子,在藤架下的阴凉处休息。沉默中,一条白毛巾递过来,她满眼的萤火虫似的绿色光斑被惊得四处逃窜了。拿着双耳陶器的女孩腾出只手要给她擦汗。“我不是醉鬼。”奴隶是家庭的必需品,尽管他们是人类,在罗马人眼中也只不过是会说话的工具。他们本就习惯在主人的生活中隐身。安娜没有说话,温热的毛巾贴上艾莎的面颊,像是对待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爱惜地擦拭,把她的金发轻轻拨开。很难想象一个嘴边有道伤疤,看起来格外凶恶的赤发鬼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是这样。即使脸上挂着毁人容貌的伤疤,安娜的美貌依旧肉眼可见。只有瞎子才见不到。她喜欢安娜的眼睛,似乎赤脚的少年在寻找落在草地上的橄榄,转动眼眸的机灵劲如出一辙。奴隶赞美使他们果腹的面包和盐,艾莎赞美父亲带来的战俘奴隶。赞美深绿与橄榄。
“那道疤是剑伤吗?”她突然来了兴致,伸手去摸她嘴唇末端的伤疤。像是受伤的小鹿,她从艾莎身边跳开,还要把陶罐扶的稳稳当当,避免里面的呕吐物洒出来。罗马人的宴会就是胡吃海塞,之后再一股脑地吐出来,然后继续大吃大喝……安娜懒得评价这样的饮食习惯,在公子哥儿们扶着陶器边缘狂吐时,眉毛简直要拧成一团。“哦,小姐,哦,你如此美丽——你往何处去?”安娜把擦拭的毛巾丢给他。如果你第一次学习某种语言,在学习了基本的问候语,拿到字典之后,出于本能就会找出好几个侮辱字眼。于是安娜就对嘴边还挂着口水和呕吐物的男人说:“恶心。”她原本是想要对轻浮的女主人也来几句的。上次问候马库斯的母亲,他把她拉到后院就要一通鞭打。远远站在阴凉处的女主人喝止了马库斯,说他要是打了,她就把他的小癖好昭告天下。马库斯放开扭着安娜的大手,转而向艾莎走去,对着空气抽了好几响鞭,他真要殴打自己的老婆?“看在卡西乌斯份上!如果我和他说他最爱的女儿在你这儿挂了彩,马库斯,你就不只是丢了乌纱这么简单了!”
“你最好祈祷一下你的父亲不会战死在下日耳曼尼亚行省!”马库斯朝天比划着拳头,气冲冲地就扔下了手中的鞭子,把老婆和奴隶等烦心事统统向后抛去,去自己的男性情人家里过夜了。“粗野的日耳曼人!”他走时还咒骂着,安娜这才知道除了卡西乌斯,女主人也是她的同胞。这些人与其叫做同胞,不如叫日耳曼的叛徒。他们一获得罗马公民的身份,就把自己的故土和部族抛到九霄云外。这可怜兮兮的台伯河怎么能和她甜美的莱茵母亲河相媲美?
尽管被她看作叛徒,艾莎有恩于她。“过来。”艾莎是她的女主人,也有十足的权力命令她。明知道艾莎不会像马库斯一样,遭到反抗就会鞭打安娜。她怀着戒心,缓慢地把脸凑过去,凑到艾莎伸了许久的手上。她的拇指满意地拂过安娜有些干枯的嘴唇,接着才是那道从下巴割上嘴唇的刀疤。其他的女奴也问过安娜这一点,她说是为主人砍柴时,力气没使够,柴刀回弹到自己脸上才弄的这么狼狈。撒什么谎呢?听了充当眼线的女奴们的回报艾莎差点没把刚下口的干葡萄酒全笑吐出来。单面刃的柴刀怎么可能回弹砍到下巴?
“你在角斗场呆过?这是你之前把头发剃这么短的原因吗?”自打马库斯沮丧的发现岳父送来的英俊奴隶是个少女,还粗野地侮辱了他的母亲,他对安娜就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在宅门内服侍的安娜自然也着起女装,把那头自己不善于打理的红头发留长了,在罗马夏日的焦灼阳光中,似乎是奔跑在大街小巷的不祥的火。带给我好消息,我可爱的菲迪皮德斯。
“没有,夫人。不过在尼禄皇帝登基之前,在奥维特的时候,我在几位大人的坟头上胡闹过几回——您可猜不到他们想干什么。”
“我还偏偏就猜得到。他们准是在遗嘱里吩咐,要在葬礼上看两个漂亮女人为他们而战吧?”
“这其中没有任何荣誉可言。总之,站在这里服侍您的不是这个“拉”或者那个“娜”,而是我这个红毛的辛布里人。不是所有地方的人都会要求女儿也上战场的。”
“辛布里?”艾莎离开柱子,“甜葡萄酒,还是干葡萄酒?”门廊旁的案几上有供宾客自由选择的酒类和点心。
“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酒吧。”
“那种东西是给罗马娘们喝的。”
“你们辛布里娘们又是喝的什么?”艾莎饶有兴致地学安娜说话,“莱茵河的甜美河水?”
“在你们罗马人眼里,也只不过是穷山恶水罢了。”
“嗯,罗马人。即使咱们的皇帝陛下贵姓‘日耳曼尼库斯’,他毋庸置疑是血统纯正的罗马人,我呢,徒有公民身份,却还是不免指指点点。我有一个词要请教你,这些人自以为学了点外国脏话,就觉得我一定能听懂。你能解释一下什么叫‘日耳曼荡妇’吗?”
“夫人,反正绝对不是‘奥古斯塔’之类的赞誉之词。”
艾莎快活地笑起来,她早就习惯被人侧目而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藏。她说安娜的文法一定很好,安娜很坦诚地告诉女主人她不懂“文法”这个词的意思。于是艾莎的笑容更加爽朗。罗马人的铁骑踏进他们的故土,带来的不仅是战争和鞭子,还有闪闪发亮的黄金。女主人的容貌胜过金币上娴静的女人头像,现在艾莎在微笑了,安娜对那些为了金子就把儿女出卖的酋长更加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是有人比黄金还要闪耀而美丽的,她不理解是谁偷走了日耳曼尼亚的珍珠,转而放在了罗马的金冠中。
注释:
1 元老:元老院成员,一般由600人组成
2 奥古斯都:指罗马帝制时期第一位皇帝屋大维
3 提比略:第二位罗马皇帝(严格来说并不是皇帝,而是终生独裁者,此时罗马并没有名义上的皇帝),提比略以残酷统治和多疑闻名
4 卡利古拉:早年善政,废除提比略臭名昭著的“叛国审判”。后期患“脑热病”,陷入疯狂,最终被禁卫军刺杀
5 大理石:奥古斯都曾自豪地说,自己把一座石头做的城市变成了大理石的城市,以此炫耀罗马城市建造的政绩
6 日耳曼卫队:由罗马人吸收日耳曼等蛮族士兵建立的军团,秉持“以夷制夷”的策略镇压日耳曼尼亚边境的叛乱活动
7 露营长:负责打点整个军团行军事务的军官
8 保民官:六位保民官领导一个军团,保民官是由罗马平民选出的官职
9 阿里斯托芬:希腊戏剧作家,被奉为喜剧作家之父
10 菲迪皮德斯:见马拉松运动的起源
11 辛布里: 日耳曼部族的一支,发源自斯堪地那维亚半岛南部
12 奥古斯塔:与奥古斯都相似,用于女性,为封号,意为“神圣伟大”
13 “尼禄节”:是尼禄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节日,举行文艺活动,尼禄本人非常喜爱希腊的文化与艺术,尼禄节于公元60年设立,五年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