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库兰塔吃力地走在丛林里。她全身战栗,汗流浃背,身上那副沉重的盔甲更让她喘不过气,没走几步便不得不去倚靠一下树木,但她并不打算停止前进。
前方就是阿刻戎河了——卡西米尔最大的河流,位于乌卡边境的森林地带,河床宽而浅,流经之处水网密布,泥沙众多,气候潮湿,连绵雾雨带来了丰富的丛林物产,却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瘟神——疟疾,还有别的一些不太出名的虫媒疾病,常年累月肆虐在河流沿岸,也正因此,库兰塔先民在建设村镇的时候有意识地避开这条“卡西米尔的母亲河”。
据说阿刻戎河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沿途充满瘴气,又有沼泽,经常夺走居民和行人的生命,故而人们用神话传说中的冥河称呼这条河,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记得它的本名了。也许,它本来该叫卡西米尔河,因为河流两岸都曾经是卡西米尔的领土。后来——也就在去年,新一轮乌卡战争爆发,卡西米尔被迫签订和约,向乌萨斯割让了这条河流的北岸大片区域,并且勘定河流中心线为两国分界;这才过了不到半年,两国最近又缔结了新的边界条约,整条阿刻戎河和南岸一公里范围内都将归乌萨斯所有,卡西米尔不再享有通航权——万幸这条河没被官方称作卡西米尔河,不然真就成了笑话。
已是初夏,身着盔甲的金发骑士不停地淌汗,却只感到由内而外的寒冷:也许是身体在“打摆子”,也许是局势令人心寒,又或者是因为此刻河边真的潮湿阴冷……
再往前走,就看不到树了,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应该到了吧,阿刻戎河。她此前打听过了,方圆数里,只有这附近一个渡口。渡过这条河,就离开了卡西米尔——当然,如果不选择现在过去,再等上几天,条约生效,她脚下这片土地,就是乌萨斯的了,四舍五入算下来此刻约等于已经出国。
失去故土,流离失所,是怎样的心情?她想起一则古老的传说,一支阿戈尔人的故土被异族占领,他们不得不坐船从海上逃亡,泪水落在浪花里,变成一颗颗饱含痛苦的珍珠;又有思念亡人、不甘离去的少女,投身汹涌的波涛之中,化成了斑斓的翠鸟……
以前她只觉得,那则传说如此凄美动人,现在才开始明白,那份海上心情。她甚至萌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此刻自己死在水中,会变成什么鸟呢?是那鲜美夺目的翠鸟,还是逐风搏浪的海鸥,亦或是那泣血悲鸣的杜鹃?
骑士在河边弯下腰,掬起水洗去脸上的尘土。因为沿岸没有什么城市,鲜有人烟,加上通航条件又差,阿刻戎河并没有受到严重的污染,只是泥沙和沉积物过多,显得不那么清澈,不过当成镜子照一下人影还是可以凑合一下的。
君子要端正衣冠,不染尘埃。她想起自己的恩师——伟大的喀戎前辈,平时总是那么教导她。当喀戎老师在她面前被冷箭射中咽喉、无法言语的时候,临终前却还不忘示意她帮他整理仪容,然后才放心离去。
喀戎老师,也许有时是有些迂腐古板吧。可是如果喀戎老师在,事态断不至此……想到这里,泪水扑簌簌地滑落,就像珍珠落入水面,泛起涟漪,镜中的人像也随之扭曲。
如果喀戎老师在,乌萨斯不会冲破卡西米尔防线;如果喀戎老师在,朝野上下不会手足无措;如果喀戎老师在,他不会坐视爱徒被驱逐出境……
骑士挺身向四处张望,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是要黄昏了吗?夜幕降临后,那些星星还能透过这些重重云雾吗?好想再看一眼天上的人马座——神话传说中,一位库兰塔先贤死后升天成为人马座,喀戎老师的称号正是来自那位先贤。喀戎老师会不会在天上继续守护故土、守护自己?还能不能为自己指明前进的方向?
可是,眼下这令人窒息的雾境,无法摆脱的阴冷,根本不像会有星光和温暖降临。
“啊啊!我们这缥缈的浮生,好像那大海的孤舟。左也是漶漫,右也是漶漫,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帆已破,樯已断,楫已飘流,柁已腐烂,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骑士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首诗,那首诗诞生在泰拉文明前,是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一位诗人面对支离破碎、危机四伏的祖国,写下了不朽的诗篇。
以前她只觉得,那首诗雄浑悲壮,现在才开始明白,诗人的企盼和眷恋。这是多么奇妙而诡异的体验啊,她的悲喜竟然和一篇来自遥远时空的文字相通了。
她又在河边弯下腰,掬起河里的一抔泥沙,捧在心上。这是祖国的土地,以后就见不到了,也不再有了……
骑士再次挺直了身板,向前走了几步,浑然不觉战靴已经灌进了河水。远处隐隐约约有个黑影在移动,黑影越来越近。一开始她以为是乌萨斯守军的巡逻艇,下意识地抓紧了战锤。等到黑影靠近,她才注意到划船人头上的一对角,还有那身不祥的气息。是潘神吗?还是恶魔?又或者,是那传说中的冥河摆渡人?
“这不是耀骑士吗?临光小姐,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对方喊出了自己的名号,骑士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作为骑士竞赛的冠军,她曾经无比风光,大街小巷都贴满了耀骑士的海报。这次从首都来到阿刻戎河,沿途也有不少人认出她。可是名声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临光言语中透着疲倦:“我不能同流合污,又不能醉生梦死,更不足以力挽狂澜,所以只能来这里了。”
“为什么不选择随波逐流呢?以一己之力逆流而上,太不明智了。”摆渡人裹在一团黑色的斗篷里,看不清相貌,只知道是成熟女性的声线,而且身型颀长,看起来并不是那种粗犷健壮的船夫。
“热爱天空的鸟儿,不会让飞翔的羽毛受损;向往大海的鱼儿,不会被狭窄的池塘拘束;见过光明的人,不会甘心身处阴影之下;干净清白的人,不会容忍自己受到玷污……”临光突然感觉胸口有一股热血上涌,“就算大局已定,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可是也不能眼看着家园被践踏,荣誉还要蒙受羞辱。”
临光又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导师,伟大的喀戎。如果喀戎老师陷入她如今的处境,又会怎么做呢?
摆渡人的话语没有半点波澜:“所以你下定决心了吗?”
“生命诚然可贵,可是如果活着的代价就是失去光明、遭受屈辱,那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临光握紧了手中那团泥沙,那是最后的留恋。
摆渡人不置可否,只是拿起了一把长条物,看着既像法杖又像剑:“你看着这阿刻戎的水,清澈的时候可以洗我的长袍,混浊的时候可以洗我的长剑。”
临光完全没有在听。
如果喀戎老师在,他一定也会选择用死警醒国人的吧。临光这样想着,继续大踏步在河中前进。
死亡固然令人讨厌,可是如果面临的事物比死还可恶,那还是情愿选择死吧。
那冷酷的河水啊,那混浊的雾霭啊,能不能带走卡西米尔的眼泪和耻辱……
临光感觉自己就像河里的浮萍,随浪花起伏;又像那岸边的芦苇,在风中飘摇。也许这副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孤高的灵魂,还在执拗地追逐,眼前那点若有若无的星光。差一点点就能抓到了,那团微弱但又温暖的闪光……
耀骑士急切地伸出手,抓到的却是粗糙的布料。
“你终于醒了。”摆渡人提着马灯,守在边上。
临光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抓住的是对方的斗篷,慌忙松开了手。她掀开身上的毛毯想要起身,惊觉自己一丝不挂,羞红了脸又缩回毛毯里。
摆渡人平静地说道:“方才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你的全身衣物都湿透了,需要晾干,在此之前,先将就一下吧。还好这里人迹罕至,你也不用过于尴尬。”
临光四下打量,才发现自己在一条小船上,周围已是一片黑暗。
“谢谢……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耀骑士语无伦次地说着,她紧张地往身旁摸索了一下,一无所获,脸上的焦虑更重了。
“你在找这个吧?”摆渡人递过来一枚徽章,“我猜这是你非常珍视的,所以帮你收好了。”
“是它,谢谢……”临光赶紧接过徽章,小心翼翼地把它用毛毯擦干净,然后放到胸前。那是一枚古旧褪色的卡西米尔骑士纹章,乌银雕饰的天马振翅欲飞。
临光呆坐着,陷入沉默。摆渡人打破了片刻的宁静:“如果我没认错,你是耀骑士。临光小姐,怎么会沦落至此?”
这番提问突然让临光脑内“嗡”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句话怎么听着似曾相识?
仿佛是着魔一般,临光情不自禁地回答:“我不能同流合污,又不能醉生梦死,更不足以力挽狂澜,所以只能来这里了。”
这番话她前面好像刚刚说过,后续展开的对话更是和记忆中如出一辙……临光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记忆出错了,还是时空扭曲了……看着眼前摆渡人关切的眼神,她终于忍不住,把苏醒前的那段回忆重新讲述了一遍。
对方听完,脸上没有表现出半点惊奇。临光不禁在心中感叹:不亏是浪迹江湖的摆渡人,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识过,也许这点奇闻异事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吧。
摆渡人在临光身边坐下,抱住了裹在毛毯里不住哆嗦的病人:“很多人或多或少拥有这种能力,可以重现过去,也可以预见未来……这种能力,被称为‘闪灵’。”
“原来是这样,多谢指教……请问您怎么称呼?”临光感觉身体没有那么冷了,抱她的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明明散发着诡异、甚至可以说是不祥的气息,却又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耀骑士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对方在笑:“我叫闪灵。”
“诶?!”临光吃惊得叫出了声。
“是一位故人给我起的名字。”闪灵解释了一句。
临光本来以为闪灵会继续讲一些故人的事,没想到话题戛然而止,只好自己追问:“请问……您一直在这里以摆渡为生吗?”
闪灵摇摇头:“不,我是萨卡兹巡回医师。最近三个月才来到这里,摆渡,顺便救人。”
难怪她的体格看起来并不像长期划船的,临光躺在医师怀里,感觉她应该比自己瘦弱一些,很想多嘴再问下去可是又怕失礼。
病人的心思并没有逃过医师的眼睛,她抚摸着临光的额头:“有话可以直说,不必拘泥于礼数。”
病人这才大胆开口:“阿刻戎河沿岸如此荒凉,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闪灵停顿了一会,才回答:“也许和你一样,为了寻求失落的光明……”
临光睁大了眼睛。闪灵见她更加好奇,便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在寻找一个辉煌的身影……”
“辉煌的……身影?”临光的身体已经撑不住长时间说话,开始显得费劲。
“嗯。只是想打探一下消息,哪怕能有一点点线索也好……”闪灵有些惆怅,抱紧了临光,好像生怕病人会从手中消失。
卡西米尔、乌萨斯……不知道为什么,闪灵总感觉那个人冥冥中与这两个国度有关联。听说乌卡战争出现了不少萨卡兹雇佣兵,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跟着出现在战场上……
“请问,我可以帮您吗?”耀骑士的眼神,满是诚恳。
闪灵低头看着怀中的病人:“暂时不用。你先养好身体——我检查过了,你得了疟疾,需要静养;还有身上的矿石病,更需要长期调理。你就安心在我这里治疗吧。”
“谢谢,您救了我的命。我却不知该怎样报答您……”临光小声念叨着,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身上却不停地出汗。
闪灵用湿毛巾覆上临光的额头,对她施起治疗法术:“先好好睡一觉吧。然后,再考虑陪我寻找那片光……”
“嗯,好……”临光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逸,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是时候和这片土地告别了。
闪灵划动了桨,小船载着她和临光,前往那渺茫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