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小時〕
在巔簸的路上行駛了幾十分鐘,轎車好不容易才抵達目的地。
車子直接在旅館門口停了下來。原本這樣做絕對是違規的,然而,現在是既沒有人會抗議,更沒有人會在乎了。
就算要罰,也只剩下十多個小時好罰了。毫無意義。
真姬從駕駛座上走了下來。
另外一側,妮可也打開了車門,探身出來。
「這裡沒問題嗎?」
「嗯,我已經調查過了。」
真姬不經意地這麼回道。在等待妮可前來的大半天裡頭,她並不是無所事事,先行確保了足夠安全的「據點」,眼前這間旅館--或者說,曾經是旅館的建築物--就判斷而言是最好的選擇了。
雖然說,就現況來看,也沒什麼可以說是「特別好」的選項就是。
「……那麼,走吧?」
「嗯……」
扶持著妮可,雙腳踏上已然崎嶇不平的路面。車門懶得關了,反正也不重要吧。
連自己的車都不是吶。
〔14小時27分鐘〕
「那……就這間吧?」
「妳高興就好。」
很快地瀏覽過幾間房之後,她們選中了其中的一間。
說是瀏覽,確實是非常快速的看過,也不是每道房門都進去過。現在哪有那種餘裕的時間呢。櫃臺那邊的房卡與鑰匙,其中有很大一部份已經失蹤了,原本她們想說只用能拿到的部份來看看好了,結果發現那些房間的位置有些太分散了,跑上跑下要花太多時間,於是乾脆放棄其中一些,取而代之的,對一些原本打不開的,測試了下消防用斧頭的效果。結論上來說還挺方便的。
不過最後看上的是可以用鑰匙打開的一間就是。這樣也好,就算是這種時候,待在門關不上的房內總覺得怪怪的。
喀噠,房門鎖了起來。
「……真姬醬。」
妮可貼上愛人的身子,從背後緊緊地環抱住她。隔著衣物,也能感受到那雙手的顫抖。
「妮可醬……」
真姬轉過了頭,自然而然地迎上妮可的雙唇。
「嗯……」
「唔……真姬……」
兩人在門口相吻整整兩分鐘,分開時,仍舊意猶未盡。
怎麼也不可能嫌多的。再也不能了。
妮可不安地緊緊抓住真姬的衣服。
「真姬醬……求求妳了……不要不見……不要離開妮可……」
「……我絕對不會的。」
輕輕地回應。沉重的嘆息。
真姬也伸出雙臂,貪婪地抱住妮可的身子。
「不會消失……更不會離開……」
「真姬醬……」
淚水,從眼角緩緩地溢出……
「這裡似乎還能洗澡的樣子?」
並肩坐在床邊過後,妮可突然這麼問道。
真姬點了點頭。
「應該可以,這裡使用的是水塔,而且是使用電熱水器,應該還能運作。」
如今,自來水系統完全斷絕。
事實上,所有的公共資源系統--水電瓦斯網路等等--全都已呈現失效狀態。事實上,她們現在房內根本沒有開燈,只能依靠使用電池的照明設備。
不過,既然是自帶的水塔供水的話,裡頭應該多多少少還有些儲量可用;真姬也確認過了,這裡的電熱水器是最新的蓄電池型的,就算被斷電也可以撐上一段時間。
「那麼,要洗一下嗎?」
妮可這麼問著。
這確實是個好意見。在末日消息宣布、被證實過後,她們便忙於四處奔波,如今全身早已滿是髒汙與汗漬。
在生命的最後,洗個舒服的澡迎向終結,在觀感上也比較好些。
真姬點了點頭。
「……好唷,那,妳要先洗,還是我先?」
「……」
看著沉默下來的真姬,妮可無奈地笑了一笑。
「真拿妳沒辦法,好啦,我先去吧。反正妳一定是想我比妳還要累多了,想要我能夠先休息對吧……嗯?」
一邊說著,她一邊站起身的時候,衣角突然拉住了。
回頭一看,理所當然的,看見的是真姬的手。
即便是末日的異常狀況,這裡也沒有別人,不會是別隻手。
「……不要走。」
「咦?」
「妮可醬不希望我不見……我也一樣啊!」
真姬突然變得激動:「我不要……我不要妳離開!只要……或許妮可醬走開那麼幾分鐘,甚至幾秒……就會突然消失了啊。我不要!我不要再也見不到妳!絕對不要!」
「……對不起。」
說的對呢。自己可真夠自私的,剛剛才對對方說過那種話,現在卻又自顧自地,沒考慮到真姬的感受。
而且,說起來,妮可自己也該這麼想的才對。她也不想冒著失去真姬的風險。
「我明白了……那,一起洗吧?」
「……嗯。」
〔14小時10分鐘〕
「呼……真姬醬……」
「妮可醬……!」
在狹小的淋浴間,兩位愛人相互擁吻,任由熱水澆淋在她們裸露的肌膚上頭。
這裡本來就不是太過高級的旅店,她們選上「入住」的這間房也不是其中最高級的,自然不能奢求有多好的設備。沒有浴缸,並且,原本這應該是單人使用的淋浴間才對。
不過,對她們來說,對現在的她們來說,這卻反而是更好的狀況。
「嗯……呼……」
「哈啊……」
水煙蒸騰的狹小空間內,兩副軀體緊緊相貼,熱氣在纏綿的舌尖隙裡穿梭來回,灼燙的液體滴落、流淌,濺起陣陣漣漪。
環繞她們的,是失去了科技文明的昏暗。
或許正因如此,壓抑的慾望被逼迫更加釋放……
「唔……!真姬……」
「妮可……醬……」
喘息融化在濃烈的煙霧之間,彼此分也分不清。
索求的同時,也更加渴望被索求。
「嗚……!哈啊……」
「……」
〔13小時〕
披著從房內找出來的浴巾,兩人從淋浴間走出,回到床邊。
「……這些衣服,繼續穿嗎?」
看著床上那些剛脫下來、已然沾滿塵汗髒兮兮的衣物,真姬忍不住皺起了眉。
身體才剛舒舒爽爽地洗了乾淨,要再套上這些髒衣服和褲子,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並且這就喪失了洗澡的意義了吧。換個角度想,這裡也沒有別的衣物了,而再怎麼說,現在開始洗這些衣服,應該不是個合理的選項。還沒晾乾世界就已經終結了吧。
「說的是呢,該怎麼辦呢?」
妮可也想了一想,最後,她笑了起來。
果斷地將床上的「那些東西」丟到地上。
「咦?妮可醬?」
「我說啊,其實也不需要了吧?」
最後,她連身上的浴巾都拋了開來,纖細的身軀一覽無疑。
「都這種時候了,為什麼還要想著穿衣服啊?為這種事煩惱,不是很浪費時間嗎?」
真姬一時之間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不過,她也隨即明白地笑了。
「確實是啊。沒有必要呢。」
她也將浴巾華麗地一甩,丟到了妮可的浴巾附近。
「嘿--現在還耍什麼帥啦?」
「沒在耍帥啊,只是順手……這麼一下而已。」
「那就是在耍帥啦。」
她們相視而笑,再度並肩在床邊坐了下來。
肩頭輕輕地靠在彼此身上。
「……還好,還能夠趕到妳的身邊,真姬醬。」
妮可如此呢喃著。
「謝謝妳,讓我來到這裡。」
「我才是,謝謝妳,妮可醬,願意不顧一切到我的身旁。」
有些隱藏的哀傷,不過,更多的是不捨的感激。
「怎麼這麼說呢?這種事才不需要妳來感謝我。」
妮可將臉貼到愛人的頸旁,「不管妳想不想要,我都會趕過來的,拚上全命也會想辦法找到妳的。」
「明明是末日?」
「哼……對啦對啦!就是因為要末日了,才能夠拚上性命啦!」
彷彿鬧彆扭地說著,讓真姬忍不住笑了出來,當然,妮可自己也笑了。
她們再度輕輕地相擁。
窗外照進來的暗黃天光,將她們的身影映在地上。
〔10小時〕
「……」
妮可撐起了身子,表情若有所思,陰沉了下來。
「……怎麼啦?」
躺在一旁的真姬見狀,也坐起了身子,直盯她黯淡的臉龐瞧著。
「有什麼心事嗎?」
「……不知道,現在媽媽她們,過得怎麼樣呢?」
妮可的視線,彷彿在看著那遙遠的彼方;雖然事實上,在她面前,只有灰白的牆壁無情地擋著。
「可可蘿……可可亞……虎太郎……她們、都還好嗎?都在一起嗎?沒有被亂潮給沖散吧?除了、我以外……」
「……妮可醬。」
明白她的心情,真姬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再度給予擁抱。
「……嗚……嗚嗚……!我……我好想她們……媽媽……可可蘿……可可亞……虎太郎……!」
「……」
真姬緊緊閉上雙眼,不敢看向此時的妮可。
她不敢面對那些悔恨的淚水,不敢正視那雙瞳之中的絕望。
她的內心承受不了。她明白這點,於是主動避了開來。
這是逃避,沒錯。
然而,沒人有資格說這逃避是可恥的。
「嗚嗚……嗚……」
妮可持續地抽泣著,淚水的鹹與苦澀,全都沾染上了真姬的胸口。
「……」
而真姬則是一言不發。
現在不行。
一說出口,就什麼都會崩潰了。
「嘶……嘶……」
「……冷靜點了嗎?」
「……嗯。」
面對真姬溫柔的表情,妮可點了點頭。
眼眶和鼻頭都通紅不已,看起來還真像小孩子呢。
明明自己是年上的啊。
「……對不起。」
「妮可醬不必道歉唷。這不是妳的錯啊。」
真姬對她說:
「大家都是這樣的,和家人別離,怎麼可能會不傷心呢?妮可醬妳只是沒辦法忍受,宣洩了出來罷了,沒什麼好在意的,也一點都不丟臉啊。」
「嗯……是啊。」
聽了這番話後,妮可的神情稍微明朗了一些。
「大家……都是一樣的……啊。」
突然,她的表情又沉了下來。
真姬則是稍稍地偏過了頭,躲過她的目光。
對啊。
所有人……都一樣的啊。
幸運的,可以和家人團聚;但是,更多的,則是……
真姬,也是一樣的吶。
她,也是有家人的啊。
「……」
室內沉默了下來。
妮可對自己感到羞愧。
自己擅自地因為無法見到家人而傷心,還不經大腦地暴露出來。
卻,完全沒意識到,真姬也是一樣的處境,一樣的難過……
「……對不起。」
她顫抖著,道出自己的歉疚。
真姬大幅地偏過了頭。
「……妮可醬,不用道歉的啊。」倔強地這麼說著。
「可、可是--!……嗚?」
妮可還想說些什麼,然而,被真姬給阻止了。
雙唇被另一對唇瓣給堵上了。
「……唔……」
「……」
……噗哈!
「……別擅自為別人難過啊!妳又不是我!」
「真姬……?」
因為對方反常的激動,妮可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一不小心便被撲倒在床上。
「我……我……也知道的啊!我根本沒辦法啊!」
淚水,滴滴答答,如雨落在身上。
「我還能奢求什麼……為了和妮可醬妳相見,我已經用盡所有力量了啊!我只能放棄其它一切了啊!」
「……真……」
「可是,我不能後悔啊!也不會後悔的啊--!」
聲音已經接近嘶吼了,內心的情緒,壓抑的與沒被壓抑的,全都一股腦地傾倒而出。
「我……至少……還有妮可醬妳啊……!我也只能剩下妳了啊……!」
「……真姬醬。」
妮可的鼻子一酸,猛地挺起了身子。
緊緊、緊緊地抱住了……
她最愛的……全世界最愛的人……
「我也是啊……我也……只能剩下妳……!」
「嗚……嗚嗚嗚……」
迴盪,飄散。
感情,思慕,想念。
於這即將終結的,殘酷的美麗世界。
〔8小時〕
……
現在,變成怎麼樣了呢?
「要看看嗎?」
「嗯,也不是不行。」
不是必要,不過,也無妨吧。
兩人帶著房門鑰匙,以及一些必要的工具(以防萬一用的),走出了房間。
「……說起來,感覺還真怪呢。」
「是啊。」
她們不禁這麼說著。啊,這指的是氣溫突然變得極度宜人這件事。
似乎也是末日前兆的一環,不過,還真諷刺吶。
「在全人類死亡之前,讓我們最後的時光過得舒服一點……的意思?」
「會是這樣嗎?不過,可不只人類啊?」
沒錯,全世界的生物都會死亡。不只人類。
話說起來,其實更根本的問題應該是,真的有這樣一個意識,造成了世界末日又刻意讓大家死前舒服一點嗎?說到底,連是否末日是有意識地被觸發,都不得而知呀。
「算了,想也想不明白啦。」
正如妮可所言。
這種事,是不會知道答案的。
更何況,就算知道答案,好像也不能拿來做什麼。也不能賣錢。
她們來到了旅館的屋頂。還好找得到上來的門。
雖說不是太大的店,至少也是有個十層樓的,可以稍微看見一些較遠的地方。
「……」
而,映入她們眼中的,是只能稱為「毀滅」的情景。
近處可以看見各種破壞的痕跡--而這裡已經是比較不惹人注意的偏僻區域,照說鬧事份子比較不會有意願經過了說。正因如此才選這裡的。
選擇這裡,作為人生--生命--最終的長眠地。
也就是說,可以想見,沒法看得仔細的遠方,已經是多麼糟糕的混亂場面了吧。事實是,就連在這裡也能看見,那四處竄起的火光,就連再度轉為血紅的天色都掩蓋不了,無情地吞噬著,殘暴地,肆虐著。
除此以外,好安靜吶。
沒有這種畫面出現時,理應要有的警笛的聲音,以及人們的喧囂聲。
秩序,已蕩然無存。
人類自豪的一切,全都消失了,不然就是正在消失。
再過幾小時,「審判」將會降臨在可見的一切世間。
然而,就她們看來,結束的到來似乎也是毫無必要的。
地獄,早就悄悄地侵占過來。
人們也,早就投降了。
「……」
突然感到了,牽著的真姬的手,握的力道緊縮了一下。
「……吶,回去吧?」
「嗯……」
溫暖的微風拂過全身。
火星燒不到她們這兒,然而,那也已經夠痛了。
〔5小時〕
「……會不會痛呢?」
「……什麼意思?」
「待會兒,我們都會死吧?」妮可望著窗外--如今天空反倒是灰濛濛的了--一邊思考著什麼,一邊說:
「當然啦,末日嘛,不死才奇怪吧……我的意思是,死的時候,會不會很痛呢?雖然想這個好像也沒什麼用……」
「……原來如此。」
真姬理解地點了點頭,隨後,她自己也低頭沉思了起來。
「真姬?」
「……吶,妮可醬,妳害怕嗎?」
「嗯?什麼?」
「妳會害怕,死的時候很痛苦嗎?」她這麼問著,表情顯得頗為認真。
「啊……多多少少會有些怕吧,不管怎樣總是討厭痛苦的嘛。怎麼了嗎?」
「……我的包包裡,有一瓶安眠藥。」
「……喔。」
真姬點了點頭。
「嗯,沒錯。如果妮可醬妳想要的話……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效,至少,如果是在睡夢中……應該會感覺不到吧。如果沒辦法那就真的沒辦法了,可是至少……」
「我明白妳的意思啦。」
妮可打斷了她的話。
「不過啊……哼,才不要呢。」
「咦?」
為什麼啊?面對顯然訝異不已的真姬,妮可如同理所當然地答道:
「那還用說嗎?都這個時候了,還安什麼眠啊。比起怕痛什麼的,我可是更在意另一件事啊。」
「另一件……?」
「對啊,妳還不明白嗎?」
妮可嘆了一口氣,不過,多多少少大概是演出來的吧。
「……我怎麼可能放棄呢?與妳待在一起的,這最後的時光。」
「……妮可醬!」
真姬感動不已,眼角再度滲出淚光。
妮可也沒多說什麼,靜靜地湊近過去,兩人再度輕輕地相擁。
「吶……就讓我們盡情享受吧,在這最後的最後。」
「嗯……」
「還有啊,答應我--
「雖然不知道接下來會變得怎樣,我也完全不知道死後的世界什麼的--
「答應我,只要可以,永遠、永遠不要忘記我。」
「……那是當然!」
怎麼可能忘記呢。
即便,再過幾小時,世界就要變得一片漆黑,所有的一切將「熄燈」……
這份戀情,絕對、絕對,不可能熄滅。這是我的誓言。最終的誓詞。
〔……And Never Ending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