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凛冽的寒风从绵延不绝的苇草上呼啸而过,又湮灭在嘈杂的人声之中,许多车挤在桥头。这些源石驱动的大型机械躁动不已,向空气中倾吐着未燃尽的废末,一如旁边人头攒动、骂骂嚷嚷的大头兵们,在争吵和聊天中口水四溅,发泄着普罗大众的不满与不安。
伏尔加格勒刚下过比雪更寒的雨,道路有些泥泞,卷在履带和轮胎里,变得更黑,更浓,粘在士兵的靴子和裤管上,擦也擦不尽。乌萨斯人说,这样的泥是陈年旧血,从每个乌萨斯人的血管里涌出,溅入尘土,隐没在帝国的荣光之下。冻雨落了地,这片大地就将要暴露出它的残忍,它的血腥,它的残酷。
冷风刮着毛发,钻进鼻孔,将一切气味冻结。这里没有土腥味,没有血腥味,没有伏特加的辛辣气味,没有润滑油的刺鼻味道。大头兵突然瞧见一缕烟,被风卷着,几乎在眼看时便消失不见。他鼻翼翕张,却只依稀夺了一点呛人的焦油味;他伸手去抓,却抓不住。
一个白发的鲁珀女人正站在桥边,穿着黑色的大衣,手里捻着的一卷纸烟燃着,暗暗地发着红光,细小的烟从那红斑上升起。她没在抽烟,只是让它燃着,远远瞧着远方。
“给我根烟抽,”他一点没客气,伸手就来抢她手里燃着的那根烟,“你不抽也是浪费。”
“哦?”拉普兰德笑着把烟抬高,让那士兵抓了个空,“没你的份。”
“不都是要死的人?”士兵啐了一口,融进泥泞,“仗打起来,谁都得死。”
“那你们在这儿排队等死?”拉普兰德倒是把烟递了过去,“就这一根,别多要。”
士兵急躁躁地接过烟,猛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团烟雾出来,“操,可不是等死!过了伏尔加河,还得再往东去,去哪也听指挥,到哪也听指挥,打谁也听指挥,连怎么死也得听指挥!要是不打仗,嘿,抽根烟哪有这么麻烦!你的烟是从哪弄来的?”
拉普兰德没接茬,把手揣回兜里,仍旧面对着黑漆漆的人群。寒风和伤口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一道刀疤直直贯穿她的左眼,风吹出的细小皱纹遍布她浅色的眼眸两侧。
士兵又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拉普兰德:“你不是要过桥。”
“谁知道呢。你们说是要过桥,不也赖在这里不动?要真是想活着,还过什么桥呢。”
士兵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把烟抽干净到只剩下一丁点烟屁股,一脚把剩下那段踩进泥里。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三步两步蹬上汽车,坐在车厢里,跟着车子一起上了桥,摇摇晃晃地朝着桥对面开过去了。
拉普兰德又等了半个多小时,阳光已经在天空中透出一片暖意,才在人群里等到了自己的旧识。德克萨斯戴着军帽,头发被束了起来,塞到军服大衣里面,红围巾裹着她的脖颈,两把源石剑别在腰间。她眯起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人,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你怎么跟到这里了?”
拉普兰德没有应她的话,而是仔仔细细地把德克萨斯,她的军服,还有她的军衔看了个遍。她突然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便放声大笑,压过了周遭的轰鸣与喧嚣,引起的片刻惊诧却让呜呼的风声突然灌进了德克萨斯的耳朵。
她终于笑够了。“德克萨斯,费德丽卡·德克萨斯,你这又是搞哪出?我跟着你到龙门,现在又跟着你到伏尔加格勒,”拉普兰德丝毫没有顾忌那个城市的名字,也无视周围猛地投来的目光,对她而言,局势动荡仿佛不过是芦苇飘摇,“你呢?却要去打仗?”
“你不明白,”德克萨斯的声音很是冷淡,“这不是炎国和乌萨斯的战争。这场战争将要吞噬一切,没有中立,没有安稳,没有置身事外。谁都会没有选择地被卷进这场战争。就连十二家族都暗杀了南叙拉古的大公——谁都想在混乱里分一杯羹。”
拉普兰德扬起下巴,轻佻地盯着德克萨斯,吐出一句“随便你吧”,又掏出一盒香烟,丢了过去,“烟是给你带的,过了这桥,我就不想再跟着你了。”
德克萨斯接过那盒烟,瞥了一眼便顶出一只,叼在嘴里,剩下的塞进口袋,又朝着拉普兰德凑了过去。后者不耐烦地遮着风,点着烟,又把打火机塞进德克萨斯的衣兜里面。“砰!”她模仿着爆炸的声音,却有些失望地看着没有被她吓到的德克萨斯。
“空呢?”
“她在家里。”德克萨斯没有多说话,只是简短地搪塞了一句。
“那你们那栋漂亮小房子会很空荡荡的。”
她眯起眼睛,露出半丝凶光:“你不要——”
拉普兰德又爆发出一阵笑声,但几秒后又突然正色:“这比炸弹好用。”
德克萨斯有些怜悯地看着对方,而对方也便回以同样的怜悯。拉普兰德的模仿让德克萨斯起了些无明火,于是她沉下声音:“你说完了吗?我还要过桥。”
拉普兰德耸了耸肩,没有离去的意思:“你变了。”
“废话。”德克萨斯深吸了一口烟。味道不差,但她也不算喜欢。寒风刮过,把烟雾绞成了碎片,像是一场骤雨。她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旧识,那样貌竟有些模糊。模糊并非由于她的记忆,而是那场骤雨——她没法在风里看清她了。
“我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拉普兰德盯着对方的眼睛,“哪怕不是你真正喜欢的‘好’,也得是你喜欢的标准的‘好’。你现在又对杀人感兴趣了?为了乌萨斯杀人。”
德克萨斯盘算着拉普兰德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我并不反感杀人,但不是你喜欢的方式。”
“真的?你更喜欢做那玩意上的一条履带?”拉普兰德抬手指着一旁轰隆隆发着巨响,慢慢前进等着过桥的战争机器。
德克萨斯没做声。她犹豫了半晌,终于失去了耐心:“你就是过来嘲笑我的?”
“嘲笑?”拉普兰德侧过身,看着桥的另一头。“你从来都有的选。”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卷进风里。可德克萨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当年她假死,逃离家族的时候,拉普兰德也这么说过。为什么德克萨斯家族正年少的家主,却要逃离自己的生活?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显然对此有着不同的解释。
德克萨斯想要有得选的生活,所以她背井离乡,离开了没得选的那片土地。她一向这么认为,可讽刺的是,现在又再次沦落到了没得选的境地。战争不是她能决定的,不是她能阻止的,不是她能改变的。可眼前的旧识更是狠狠地戳在她心口——她凭什么站在桥的这头,却不被铁灰色的人流卷进去?
她难免有些动摇。也许拉普兰德看得准确:她只是用“别无选择”来做借口罢了。这想法让她烦躁。这种感觉已经久已未曾出现在她身上。一股火焰,从胃底升腾起来,每一根寒毛都似乎竖立起来。有得选?她把烟屁股跺进泥里,盯着拉普兰德那双浅色的双眼。狼为什么有两只眼睛?这荒谬的问题从来未曾光顾过她的大脑。也许她的脑子也坏了,就像眼前这匹白狼一样。
“狼为什么有两只眼睛?”
她决定把这个问题丢给疯子。后者确乎大笑了起来,甚至笑到停不下来,夸张地弓起身子:“这问题,别说,这问题还真不像你。怎么?想重修旧好?左眼少不了右眼,右眼也少不了左眼?”
德克萨斯挑了挑眉:“这不好笑。”
白狼仍然没止住笑。很难判断出她是不是开心,也许源石已经压迫了她的神经,让她笑起来就很难停止。“两只眼睛。好问题。因为一只眼睛看的是过去”,拉普兰德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另一只看的是未来。不觉得很有哲理吗?然后,过去和未来的重合,就是狼的猎物。鲁珀都是专注又散漫的人,右边是甩不脱的阴影,左边是看不透的晨雾。猎物,不紧盯着猎物,就将会丢了方向。”
德克萨斯并没有预料到这番比手划脚的长篇大论。她记起来了,拉普兰德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她记得她当年直勾勾的眼神,哪怕是在臣服的时候,拉普兰德也不会低头,不会移开她的视线。她记得她所说的“我爱你”,那仿佛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
“你之后什么打算?回罗德岛?”
结果,还是她说对了。费德丽卡·德克萨斯,从来都有选择。
“我来送送你。也许不会再见了。”答非所问。拉普兰德看着太阳升起,金色的光打散了晨雾。这里喧嚣,吵闹,引擎的轰鸣声昭示着那庞大的战争机器。这不是合适的送别地点,两人可能都同意这点,可拉普兰德并没得选。“烟,省着点抽。”
人流缓缓地向着桥的另一边涌去。德克萨斯戴上军帽,把烟塞进口袋,从拉普兰德身旁经过,踏上那冰冷的铁桥,军靴的硬底踩在钢板上,可沾染的泥泞让它无法发出清脆的响声。
雾气消散,晦暗消散,两人都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