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挤进这间安静宿舍的时候,一段熟悉的乐句就刺进伞木希美的意识。她猛地睁开眼,划掉闹钟,打开Line寻找那个熟悉的头像。
“早安。”
她轻手轻脚地翻下床铺,看到窗边舍友那张被拂晓阳光轻抚的圣洁的脸。希美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宿舍的那头合好了窗帘。
迅速的洗漱过后,她将自己从轻薄宽大的猫图案睡衣里解放出来,换上了紧身的运动背心和运动裤。当她准备打理睡乱的长发时,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
“喔...希美的身材真不错呢...”从床帘里探出头的女孩慢吞吞地说。
“抱歉,瞳,吵醒你了吗?”“没有啦,只是恰巧醒了而已。你这边的声响还没有那边两位的呼吸声大呢。”瞳慢吞吞的声音飘进希美的耳朵。她笑着朝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着宿舍门口朝她使了个眼色。
“饶了我吧,自律小姐。每天上课爬的山还不够多吗?”瞳撇了撇嘴缩进床帘里。希美也垂下眼,从抽屉里拿出条头绳绑好头发,走到宿舍门背后的全身镜前稍稍打量了一下自己。她点点头,返回桌子旁边把手机装进臂包,戴好表便出了门。
这所学校建在横滨市西北的一座小山上,步道的坡度让许多步行上课的学生苦不堪言。而伞木希美却在清晨五点四十分闯入了平静的画卷。灰黑色的矫健身影踩着斑驳的阳光向上,长马尾随着步伐规律地晃动。在额头上微微冒汗的时候向右转,踏上树木掩映下的石质楼梯,爬到最高处就来到了露天的音乐堂。她走向空地另一边的旧平房,那是学校为夏天在室外表演的乐团存放道具和乐器的仓库。
希美从臂包里摸出钥匙,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门上那把有些锈蚀的锁。她从洁净的架子上取下长笛包背在背后,又拎起一支谱架,拿好曲谱便离开了。离仓库不远有处观景台,只有那里没有树木的遮挡,甚至能够眺望远方的港口。她取出纸巾擦了擦石椅,坐下以后透过外裤的冰凉触感让她愈发清醒。希美架好谱架,摘下臂包,开始认真地组装那支有些年代感但仍被保养的很好的长笛。
进入大学以来,伞木希美并没有因为学业而放弃带给她快乐同时也深深伤害过她的长笛。但是在这所音乐氛围并不浓厚的学校里,看到似曾相识的懒散吹奏部,她几乎是瞬间做了决定。“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加入嘛。”在参观结束后,她对同行的舍友新山瞳调侃道。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完全没有振兴它的想法。就不说这里并没有文静地坐在谱架前练习的霙,甚至 因为部员的更替,连双簧管都没有。
“有没有兴趣来轻音部看看?只有我、优子还有两名同级生。不过氛围不错哦!”
“喔,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建议我去轻音部看看。”希美对着颇为失望的新山瞳建议道。
“吹奏部很差但是还有乐队吗?”新山瞳眼睛一亮,向希美点点头,“要去!”
来到轻音部室门口,希美就听到熟悉的拌嘴声。
“真的可以吗,弹吉他就忘了唱歌,唱歌手上就不麻利的部长大人。”夏纪背着贝斯倚着墙调侃着面前仍然头戴黄色蝴蝶结的优子。
“喂喂喂,一到不熟练的部分就一点声音都没有的乐器是谁在弹啊!”优子涨红了脸开始反击。
“好啦好啦,两位,有人来参观了。”憨厚的微胖鼓手和温柔的键盘赶忙提醒脸贴脸相互嘲讽的两位主力。夏纪抬眼看到希美,直接推着优子让她转了个身,又搭着她的肩膀冲那边的两位参观者招手。
“关系还是那么好呢。”希美感叹道。
“谁和她关系好啊!”优子拨开搭在肩膀的手。“对了,那边怎么样?”她有些气馁地找张椅子坐下,向希美发问。
“和高一那年一样,这次的话我就不去申请了。”希美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你跟霙说的...”优子急不可耐地提到了霙。“我会继续吹长笛的,别担心。”希美也很快给出了回应,但从她安慰话语里传达出的无奈让夏纪重重叹了口气。
“你们先坐吧,等人再多一些我们就开始。”
她们演奏的是哪首...我想想,啊,翻到了。希美自言自语着,翻到标题为《In My Life》的一页。这是她在那天参观结束后在优子帮助下扒完的谱。她的嘴唇靠近吹口,看向朝阳。
早期的摇滚乐不算太复杂,但仅仅是几种乐器的协调配合就让乐队这种形式脱颖而出。歌词通俗,受众广泛,表达上也更加直接。希美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演出形式,甚至也成为了她们中的一员,开始学习吉他。
长笛饱满的声音并不输给吉他。她吹奏起这首曲子的主旋律,这比她之前竞演时吹过的曲子要简单许多,除了一段属于键盘的solo外几乎没有什么练习的必要。不多时,乐曲已经演绎到了这处稍有难度的solo,她加快手指的移动,在一个漂亮的滑音过后完美地结束了这段吹奏。每次吹到这里希美总会想起当时去轻音部参观时这首曲子的结尾,台上的四人全都换成了假声唱出了那句"In my life."然后又换回原声,温柔地唱出"I love you more."下面坐着的学生们都欢呼鼓掌。前面台上的鼓手和键盘相视而笑,而优子和夏纪却都别过脸去。
那两个家伙,都对视着唱完了才闹别扭吗。
希美翻了几页谱,随意地挑选着后面准备练习的曲目。除去新加入的几首通俗歌曲,其余都是在羞于回想的最青涩细腻时期陪伴着她的曲子。她只需要选好曲目,便可以从谱架边离开站在栏杆旁将演奏送给太阳与风。初夏温和的东风迎面吹来,在抚平心境的同时又将她的笛声温柔地阻挡在生活与学习区域以外。笛声在露天的音乐堂里游荡,很少有人能在这个时间听到饱含心意的独奏。阳光渐渐刺眼起来,希美努力地吹完几条技巧练习的乐句后便收起了长笛,把器材归位锁好仓库,向校内巡视的年长教师打声招呼便跑步离开了。
从山顶的音乐堂绕下到半山腰,就可以看到隐没在茂盛树木后的体育场,在体育场二层观众席的下面还藏着学校出资改造的健身房。希美熟络地向管理员问好,对方也只是照例感叹了她的自律,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早间新闻上。
现在是...六点五十分。希美把手机从臂包取出,锁屏界面时间的下方是来自霙的回复。
“早安,希美。今天早上没有课,想要多睡一会。”
“好哟,记得吃早饭!”希美从包里掏出块坚果巧克力,费力地撕开包装丢进嘴里。她坐在门口的划船机上悠闲地咀嚼着,不紧不慢地摸出无线耳机盒子。
“不会一下子睡到中午的,希美要记得打卡哦。”
“明白明白,快合上眼睛啦。”最后一条消息跳成已读,希美戴好耳机随手点进夏纪推荐的歌单随机播放。她把手机收进包里放在哑铃架的一旁,挑了一对大小适中的哑铃靠上哑铃凳。耳机里名为《红》的乐曲正在轻柔地进行,提琴引导后的分解和弦让她有些恍惚。
升入大学后的第二周周五,希美就乘坐都市线来到了东京音乐大学。她刚刚用手机拍下校园内的主演奏厅做纪念,就收到了霙的消息。
“我已经看到希美了,往左转就好。”伞木希美稍微转过个角度,就看到霙在写着练习室字样的低矮建筑门口安静地立着。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不断地拉近距离,但在快走近的时候又别扭地放慢了步速,连摆臂都有些僵硬。
她终于挪到了霙面前,霙的脸上早就写满了开心。就在希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霙就已经伸开双臂抱了过来,用胳膊紧紧地箍住希美,脸颊蹭进希美的颈窝。
霙的头发还像以前一样柔顺,它们也因为霙的动作落在希美的脖颈间。过了好一会霙才发觉自己臂弯里的女孩没有一点动静,她稍稍松开拥抱,换上疑惑的表情向希美发出询问。令她没想到的是,希美突然笑了起来。她的脸颊绯红但眼神却不躲闪,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直直地盯着面前人的眼睛。
“我们才刚分开两周喔。”
这次轮到霙脸红了,她垂下眼睛,右手又习惯性地抚上脸侧的发丝。
“每天都会...想希美。”
“我也想你。每天。”希美很快补上这句话。霙有些吃惊,但让她无所适从的害羞感源源不断地从心里翻涌起来,刚刚见面几分钟,她几乎要晕倒在面前人的怀里了。
“说起来,来这边也没做什么计划。具体要做些什么呢?”希美突然话锋一转,这个严肃的问题让霙一下回过神来。这两周她也仅仅是在学校和公寓之间往返,希美的到来也只是两人在昨晚的电话中情绪激动的结果。霙收起了害羞的表情,急切地告诉希美。
“我们先在学校走一走,中午可以带希美去学校旁边的一家很棒的餐厅。其他的之后再想!”
“好哟。”希美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语速夸张的霙,她的脸上很少有激烈的神情,也很少加大音量说话。
“嗯...我在学校旁边租了公寓,有唱片...还有零食。”
“干嘛要补充零食呀,真羡慕你这种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体质啊。”
“希美的话,锻炼就好了,还会变好看。”霙说完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刻低下了头,脸上又染开红晕。
“诶,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呢?”希美有些使坏地故意提问道。
“是说身材...希美本来就很好看...”霙的声音越来越小,在声音完全消失不见的时候,她转过身去迈开步伐。希美无声地笑了笑,从容地跟在她的身后。
计划最终还是停留在话语之中。吃过饭后两人就回到霙的公寓,体验起特定情境下飞速流逝的时光。
睡在一起其实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从国中时代开始,从被炉到床再到松软的沙发,但像现在这样仔细地观察霙的睡颜严格讲还是第一次。她的额发柔和地垂下,睫毛微微颤动,微红的脸颊还有轻轻抿住的唇。希美突然发现自己越凑越近,赶忙将视线挪到别处,但是霙就像受冻的小猫一样蜷在她旁边,还枕着希美从她颈下伸过去的胳膊。她把被子往霙的肩头送送,又觉得这个姿势实在累人,就轻轻挤了挤,让霙枕在靠近肩膀的位置。
熟悉的铃声刺进耳朵,希美猛地睁眼,定住半边身子,胳膊越过姿势没有变化的霙摁掉了闹钟。可惜微小的动作还是打断了霙的睡眠,她半睁着眼看向希美。希美也侧过脸看着她。
“周末,想要再睡一会。”霙强忍着困意看着希美,稍有些暗的卧室里希美的脸有种模糊的美丽,霙每眨一次眼,眼前的面容就会稚嫩几岁。
希美屏住呼吸,眼前倦怠的霙让她的心疯狂鼓动,她甚至想抽出胳膊侧过身子摸摸霙的脸。
真可爱呀,霙。
希美的脸猛地变红,手上动作也立刻加快。脸红心跳的同时第一组推举已经结束了,希美把哑铃轻轻搁在地上,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但在舒缓的段落过后,耳机里的乐曲也凶猛了起来,密集的鼓点窜进希美的耳朵,在失真音效吉他上刮出的金属节奏冲击着希美的神经。她暗暗称赞一声,又举起了哑铃。
两年前的毕业假期她和霙几乎每天都黏在一起。在半天的打工结束后,希美就会联系宅在家里的霙,商定今天在谁的家里碰面。大部分的时候霙会邀请希美来她的家里合奏,或者一起听唱片、看影碟。霙对零食的热情就是那时候才暴露给希美的。在霙的影响下,希美原本纤细的腰上爬上了一点赘肉。在全身镜前的恐慌瞬间刺激希美每天早晨爬起来运动,后来她发现早起运动能让她保持一天的良好状态,这个习惯就被保留下来。再后来身材也变得更匀称优美,也得到霙的称赞。这样的正反馈机制让坚持这件事变得不再困难。
四十分钟的锻炼后,希美取出手机对着镜子随手一拍,看了看并不是非常奇怪,就把它发给了霙。自霙知道希美的这个习惯开始,就时不时的会提出发给她锻炼之后照片打卡的要求。她也曾经问过霙提这样要求的理由,得到的答案是“只是想看看新一天的希美”。
课业对希美来说还不算繁重,她甚至能空出半天去校区内的罗森打打工。无论是上架、处理货品还是策划各类活动,她都游刃有余。作为一名兼职学生,能得到店内老员工的器重也是相当难得。今天会发放这周的薪水,这也提醒了她第二天就是去见霙的日子。
周而复始的每一天里,最让希美感觉轻松愉悦的便是早晨的长笛练习还有自修结束后在轻音部里的吉他练习。音乐让苦修经济的她感受到课堂和专业以外不那么冰冷的东西。月末连休的前一天她踏上去东京的列车,脑海里碰面时霙眼里闪烁的喜悦是让她恪守诺言的强心剂。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在霙租下的公寓的度过,但希美觉得这并不无趣,两人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也保留着对视几秒就互相脸红的羞涩。
希美从霙口中听到过“喜欢”,但她对霙所说过的最亲密的话可能也就是两年前的“我也想你”。希美完全清楚霙的感情,但同时也知道她是个非常知足的人,只是两周或者一月一次的见面就可以稍稍遏制住她对更进一步情感表达的渴望。希美也曾想过该如何向自己的同学介绍霙,“挚友”就是她所想到的能够理直气壮说出的描述了。
霙会怎么想呢?希美思绪游离,回过神来又庆幸两年来两人并没有碰到这样稍显尴尬的时刻。如果高中最后一年关西大赛前霙的话是她想理解的那样,现在的普通大学生伞木希美是完全不敢回应的。毕业后去东京工作,在各种各样让人生厌的事务里挣扎,对生活的善意被慢慢消磨殆尽,这些倒也无所谓。希美总是有这样的想法,自己的吸引力很容易被摧毁。她害怕曾靠在自己肩头睡眼惺忪的可爱女孩突然有一天对她说你无法吸引我,而她却对吸引力衰弱的过程毫无察觉。
“今晚学校乐团的有演出,在主演奏厅。”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柔和的光线让希美将注意力回收。
“加油哟!演出结束我在演奏厅门口等你。”她向屏幕那边的霙回复。
“会为了希美努力演奏的!”霙的回复很快就到了,还附带着可爱的表情。
“结束后要陪我吃夜宵。”
希美无声地笑了笑,回复“好好好。期待你的演奏”。
她熄灭屏幕,身体缩进座椅里。在此之前她已经听过几次霙的演出,其中多数是是双簧管独奏音乐会。短短两年时间,霙取得的进步令人惊异又惶恐。希美总是不自觉地感慨自己和霙的差距,同时她们的合奏总是有霙耐心仔细的托底。她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自己的心安理得真是让人吃惊。
但是自己不会再放下长笛,期待着霙给自己安慰的拥抱。这算得上成长吗?希美不禁苦笑。自己苦苦追逐的方式也只是每天抽出一点时间练习而已,跟以音乐为专业的人相比,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希美也算擅长调节自己,轻轻刮过心头的隐忧只在胸腔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她下了列车恰好赶上换乘线路,还没等挤满人的座位空出一个稍微坐下歇脚的地方,目的地就已经到了。
她在东京音大附近随便找了家快餐连锁店,点了中碗的鸡肉饭。以希美锻炼者的饭量来讲,中碗实在不算什么。很快,餐盘就摆在了希美面前,除了鸡肉饭外还有套餐附赠的柠檬茶和海藻。希美端起玻璃杯小小抿一口就把它放回原位,直到离开也没有再碰一口。
离演出开始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希美在演奏厅的外面绕了几圈才进去落座,没有在舞台方向的后门窥见准备阶段的霙让她有点遗憾。希美坐在正中间稍微靠前的位置,周围大部分都是本校的学生,在后面还有一部分外来人员甚至是外国游客。
希美不禁为自己能占到这样的好位置暗自庆幸,旁边的几位同学热切地讨论着她们的前辈。她大概了解到这次演奏会的明星乐手是长笛首席、木管部声部长,四年级的井上光代学姐。霙在台上安静地坐着,认真地阅读着曲谱。希美游移的目光终于停住,周边仍然聒噪,但她已经无心去分辨她们谈论的内容。
“嘁...”
希美猛地转向声音的发出者,是她邻座的女孩。她似乎也在看向希美这边,便被希美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的手机从手里滑落,希美飞快地伸出手把下坠的手机捞了起来。
“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希美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把手机递给还没缓过来的女孩,轻声发问。
“抱歉,我原来没想出声的。”女孩红着脸接过希美递来的手机。“只是每次来听音乐会都会在开场前听到一样的言论,耳朵都要起茧了。”
“是指称赞长笛首席的那些话吗?确实大家都在说呢。”希美似乎明白了女孩突然恶劣起来的原因。
“她确实很厉害啦,但是更应该关注的难道不应该是铠塚同学吗?”
“诶...”希美故意拖长声音,思考着该怎么把谈话向更深层的地方引导。没想到这个女孩似乎根本不需要希美多考虑,就把她所想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铠塚同学才入学两年就可以稳坐学生管弦及吹奏乐团双簧管首席的位置了,而且在这个水平的乐团里,她绝对是突出的。很不留情面的那种!”
“霙原来这么厉害吗?”希美靠上椅背,脑海里开始回溯之前几次来听霙演奏会的情景。
“霙?”女孩小声反问。
“啊...她是我的同学,也是因为她我才来的。”希美如实回答道。女孩的脸又涨红了,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但是在别人的朋友面前喋喋不休实在是有些羞人。
金色的灯光铺开,指挥走上指挥台。希美和邻座女孩也默契地结束交谈将目光放上舞台。指挥向观众致意后转向乐手,随着手臂的落下音符也填满了整个演奏厅,提琴急促的演奏也拉开了音乐会的序幕。快速且起伏的旋律就像海面上卷集的乌云,十几个小节后长笛也加入了快速级进的行列,疾风骤雨般的演奏非常抓耳。希美已经在内心鼓起了掌。
这是维瓦尔第的《F大调第一号长笛协奏曲》第一乐章,希美在霙的公寓里听过几次。搜集各式各样的唱片是霙在高中毕业以后的新爱好,她也常常找一些为长笛而作的协奏曲分享给希美,说是分享,其实应该是身体力行地陪着希美一起欣赏。
随着乐曲的进行,希美察觉到一点奇怪的不和谐感。舞台上长笛首席娴熟的指法和吐气技巧让希美深感羡慕,完美的颤音更是给了希美重重一闷棍。从前那种欣赏优美音乐的同时却无比嫉妒音乐演奏者的割裂心情又爬上她的心底。同时还有旁边这位女孩的奇怪评价,明明在她的印象里,霙的演奏还不足以在这样的木管部中显得突出。
但是随后霙的演奏又让希美诧异,轻盈的演奏和恐怖的音准立刻配合弦乐部织起了强大的声场。希美眯着眼看着远处台上霙模糊的面容,眼角突然湿润,她赶忙别过脸,飞快地抹了抹眼睛。
这首巴赫的双簧管协奏曲希美在霙的公寓听过很多次。双簧管有些尖利但又优雅的声音抚过希美的耳膜,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优美的笛声以及令人舒适的弦乐。它们交织在一起包裹住希美,非常突然地,她失去了古典音乐欣赏者所具有的分离器乐声音的能力。所有的声音都涌向她,混乱地拍击着她的胸口。
“不舒服吗?”旁边的女孩小声询问道。希美睁大了眼睛,喘了口气,挤出微笑冲着女孩摇了摇头。她转回头去,将身体交给椅背。希美努力地将注意力从舞台上的霙以及环绕在她周围的乐声那里移开,她强迫自己去想其他的事情,想同优子夏纪他们的第一次乐队合奏,想霙在聊天是经常用到的可爱表情。但不可抑制地,她又绕回到刚刚听到的快速清晰的颤音,霙吹出的完整优美的乐段,还有自己练习时笨拙的手指以及紊乱的吐息。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希美终于等到了舞台灯光的熄灭。演奏厅的日光灯亮起,观众们有序离场,她也跟着涌向出口的人流缓慢挪动着。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霙的消息出现在屏幕上。
“希美可以到后台来吗?”
“没问题,出什么事了?”希美开始发散地揣测霙的意图。以她对霙的了解,若是有什么要紧事,霙会直接告诉她;若只是帮她提手袋、拿乐器之类的小事,她也不会只给出到后台来这样模糊的指示。希美摁灭屏幕,往舞台方向缓步走去。
看起来宽敞又端庄的演奏厅内部结构并不像希美想象的那样简单,舞台侧边的空地空无一人,她顺着走廊慢慢往里探索。有的房间紧闭,有的房间则半开着门,希美大致能听到里面学生的交谈内容。
“前辈,请再飞高一些。”希美突然鼻子发酸,她伸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她向前走,没有在陌生的房门前多做停留。
“你在哪里?”希美发消息给霙,走廊两边还有不少紧闭的房门。正当希美发愁怎么寻找霙的时候,右前方的小房间房门晃动,霙稍微探出头招呼她进来。希美快步走向那道门,霙的举动在她看来有些反常,于是她在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
房门虚掩,希美稍稍使力门就慢慢旋转。而门后,霙就安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目光闪烁。希美往前挪了挪把门重新合上,她的目光自上到下快速地扫过眼前的女孩,最终聚焦在霙眼尾精致又含蓄的淡蓝色眼影上。
希美不由得屏住呼吸。霙穿着圆低领收腰的黑色礼服裙,顺着七分袖向下是洁白的小臂还有不安地交叠在一起的手。希美往后靠了靠,背抵在房门上,直勾勾地盯住了面前的女孩。
“霙...叫我到后面来有什么事吗?”希美用了一会平复自己的心情,磕磕巴巴地询问霙。
“今天...被化妆师夸很漂亮,想...单独给希美看。”霙慢吞吞地说着,她把交叠的手分开,右手习惯性地抚上脸侧的长发。她的眼光躲闪,一会看看房间侧面的挂画,一会看看希美的外套下摆。
“霙。”希美带着笑意喊她。霙抬眼对上希美的目光,她实在太喜欢这双笑起来就闪着美妙光彩的眼睛了。希美也不再靠着房门,她向前一步对着站定的霙张开了双臂。
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了。霙几乎想要直扑进希美的怀里,却没想到演出穿的高跟鞋使了坏,她身子一歪把希美吓了一跳。希美张开的双臂正好架住站立不稳的霙,她双臂用力,脚步跟上,把霙收进了怀里。
“没事吧,霙?”希美轻轻抚着霙的背,小声询问。“多亏了希美,没有崴到脚。”霙把脸埋得更深了,她悄悄吞吐着希美的气息,脸涨得通红。
希美突然笑了起来,是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开朗笑声。霙把胳膊收紧,使劲缠住希美的身体,直到希美的笑声平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缠得太紧了些。
“希美!”霙从希美的怀里离开,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喊出了希美的名字。
“怎么了?”希美又与霙眼神相接。
“我...”
“哒,哒,哒......”三声有力的叩击声在希美背后响起。她们两个对视一眼,霙拉起希美的手让她来到自己的身后,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整理了头发。在下一次叩击声到来前打开了门。
“喔...”希美小声惊叹,来者是长笛首席以及一个熟悉的恶劣家伙。
“井上前辈。”霙僵硬地向来访者打声招呼。“这是我的...好朋友,伞木希美。”
长笛首席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随即松了口气似的,将身旁的女孩领进了房间。“这是我的女友,梅津英里子,是你的粉丝哦。”
霙和希美同时瞪大了眼睛,她们一致的反应让原本有些尴尬的英里子笑出了声。她熟稔地冲着希美打了招呼,告诉她井上学姐有话要和铠塚同学交代。于是她们两个在休息室最远端的沙发落座,霙则和井上光代留在了门口的梳妆台前。
“真是奇妙的缘分,伞木同学。”英里子伸出手悬在希美面前。那边霙一直在听着前辈说话,时不时地点头肯定。等希美的注意力回到面前的英里子这里时,她才匆忙握住那只悬停了一会的手。
“抱歉,有些走神。”希美低头向英里子表达歉意。
“伞木同学还在学音乐吗?”英里子发问道。“我曾经看过铠塚同学的最后一届关西大赛,你是当时的长笛首席对吧?”
“我现在在横国修经济,音乐只能算是爱好了。”希美苦笑着回答她。
英里子点了点头,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天花板上的暖光灯,自顾自地评价:“真美啊。”
“什么?”希美有些疑惑,她没有听出英里子话里的含义。
“《利兹与青鸟》的第三乐章,很美。”她回答希美。
“谢谢。”希美长叹一口气,她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就定定地看着仍在和井上前辈交谈的霙。
“我在东京艺术大学学录音,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尽管来找我。”英里子拍了拍希美的肩膀,希美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慰弄得不知所措。她看向英里子,而英里子却盯着井上前辈,不再说话了。
“改变我命运的节点,大概就是我妻子大学二年级时参加的告别音乐会。井上还有梅津,都是在那晚认识的。虽然没有立刻就产生巨大的变化,但现在想来,就是因为那时候的某些对话,让我能够走上这条命运里的线路。再者就是音大旁边的那家炭烧牛肉,那晚是我和霙第一次去,后来就变成了我们约会的常去地点,直到现在。”
——纪录片:忧郁利兹Ⅰ 访谈花絮
附:《In My Life》-The Beatles
《Time》-Pink Floyd
《红》-X Ja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