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石集团董事长李伟强意外坠楼的当天下午,凌湖影和李夫人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李伟强的住处并非坊间盛传的“仁堂路一号”,而是位于S城西边的一片高档别墅区内。李伟强的住宅是其中一座不甚显眼的二层别墅,没有铺张的装潢,也没有高度戒备的警卫。房子的外墙甚至没有特意修饰,只是挂了几片常春藤幕,藤条长而繁密,却错落有致,是精心修剪的产物。绿叶遮掩墙体本身的象牙白,别有一番雅趣。
与凌湖影的其他客户相比,李伟强的确很低调。
在二层的茶室里,李夫人正望着她和李伟强的合照不说话,她左手指间未熄的女士香烟静静燃着。细烟缓慢地缠着她的手指,渐渐分解在空气里。凌湖影注意到,她的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不见了。
挂在墙上的那幅梵高自画像已经收起来了,素净的亚麻色墙上留了长方形的灰尘印记。
“保证金我要提到五千万。”李夫人开口,顺手将烟灰干脆地敲进抛光的铜质烟灰缸里。
“哦?”凌湖影坐直身子,从桌子上拿起茶盏抿一口茶。味道很醇,是地道正山小种,茶水让口腔溃疡的疼痛轻了些。“保证金过千万,真是不多见。可毕竟是李董事长的最爱,保证金高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找人做过调查,梵高在市面上所有作品的成交额都高于这个数,我的要求不算过分。”
“咚咚咚。”茶室的门响了三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推开一半的门。“总经理,新闻记者到楼下了。”李夫人冲门边点了一下头,男人会意,转身掩上木门。
“我明白您的难处。只是公司高层最重视成交率,保证金数额大,周转就困难。手续办下来,恐怕赶不上今年的秋季拍卖会。您也知道,最近我们雅士藏的现金流也不太乐观。”
“凌,我这幅梵高最后成交价会是多少?”李夫人吸一口烟,她的指甲上还残存几点鲜亮的指甲油,显然是不久前匆忙用洗甲水擦过。
“凭我在这个行业里的经验,我可以负责地告诉您,今年胜算不高。”凌湖影轻轻地笑了一声。“梵高确实抢手,但就是因为太抢手了,所以竞拍的人要么不拍,要么就一定要得手。今年对梵高有意向的买家,我们从三月到现在也没见到一位。至于明年之后,谁也说不准。”
“那你有什么建议?”李夫人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婚戒,想了想,还是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捐赠。”凌湖影从提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作为交换,雅士藏今年秋季拍卖会的独家赞助权由您个人全资控股的造光集团所有。您独家冠名还是加价转手,我们都欢迎。”凌湖影从文件夹中拿出合同,把合同推到李夫人面前。
李夫人拿起合同,略略看一眼,又放回原处。“雅士藏凌湖影果然厉害,连合同生效时间都考虑到了。”
“没签字也没盖章,决定权还在您手里。雅士藏一直无条件尊重客户的选择。”
“而你认为我会签字。”
“为什么不呢?”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西装男推门探进半个身子。“总经理,时候不早了。”
李夫人站起身,伸手按住正要起身的凌湖影。
“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李夫人看着凌湖影的眼睛说道,她的身上有着不易察觉的古龙水味。“小宋,你送凌女士从后门出去,不要让媒体看见。”李夫转头冲小宋说完这句话就出门了,没再看凌湖影一眼。
“好的。凌女士,这边请。”小宋对凌湖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凌湖影瞟了一眼茶桌上的合同,嘴里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她跟着小宋出了别墅,把合同留在了茶室里。
今年S城的雨季比往年要长,现在已是七月中旬,天空仍然铺满乌云,无论早晚。这几天偶有阵雨,也只是淅淅沥沥一阵,雨毕也不见太阳。凌湖影总嫌下得不够痛快,阴天让她心口发闷。
“接下来让我们关注社会新闻……”助理何来一边开车,一边把车内的广播音量调节到车载系统允许的最小范围。凌湖影讨厌吵闹,但是又享受寂静里微弱的杂音。所以如果没有必要,何来就不说话,他也乐得当一个工具人。
凌湖影眯着眼半躺在副驾驶座位上,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摸出银酒壶,灌了一口威士忌。酒精涌进口腔,挑逗着因溃疡暴露的神经。尖刺般的疼痛被无限放大,直冲凌湖影头顶。剧痛撑开凌湖影的眼皮,坚果香混合着花香的琥珀液体趁机流进她的喉咙。
下午三点,凌湖影喝下今天的第四口酒。
“凌姐,刚才办公室来电话,说皮特总五点要开会,要求所有人都要参加。”
“皮特就皮特,安总就安总,皮特总是个什么名字,不伦不类。”凌湖影调直座位靠背,从手提包里找出手机,关闭手机的静音模式。
“嘿嘿,我也是跟着大家这么叫。”何来憨笑。
“今日凌晨二时,巨石集团董事长李伟强于巨石大厦顶楼坠楼身亡,享年四十八岁。目前警方已排除刑事案件可能。”新闻节目里,男主播正向社会确认李伟强的死亡。凌湖影调高广播音量。
“……李伟强的妻子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巨石集团目前仍运作正常。据悉今天下午,巨石大厦门前有人群聚集,要求巨石集团偿还拖欠的薪水。现场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有安保维持秩序。今日收盘,巨石集团的股票跌破发行价……”
“嘟嘟嘟。”凌湖影的新款诺基亚手机灯光闪烁,何来知趣地关上收音机。
是李夫人的私人号码。
“您好,雅士藏凌湖影。”
“合同我已经签好,明天上午来取。独家冠名权我要定了。”
“啊,真不巧,您家大公子才打来电话,说他名下的丽人杂志要承办今年的拍卖会。我回去要和高层传达。不过我想,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商量的。”
何来“噗”地笑出声,又觉得不妥,忙用咳嗽声掩过。
“痛快点,你想要什么?钱?房子?车?公司股份?你开个价,我出得起就绝不还价。”
“哈哈,李夫人,您太小瞧我凌湖影了。这世上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挂了电话,凌湖影伸个懒腰,肩颈的酸胀一扫而空。
“凌姐,独家冠名权说白了就是人家给我们钱花,怎么每年那么多家挤破头地想要?”何来看凌湖影心情不错,赶紧问一句。
“那些人花大价钱买的从来都不是场地,灯光,服务这些不稀罕的玩意。他们要的是媒体曝光,名誉声望,人情来往。这些东西,只有钱是买不到的。”
“懂了,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东西值钱。”
凌湖影偏头看何来一眼,一滴汗正顺着鬓角从他肥胖的脸上滑下。
“不错,有进步。再过一段时间,找个机会让你单独谈一笔。”
“嘿嘿,那也不看我跟着谁。”
黑色宝马车在高架桥出口左转,驶过几个路口,进入S城南区。南区曾经是旧时代租界,来此地经商居住的外国人建了不少独栋洋房。洋房后来成了历史建筑,有几座外表老破的被当作景点,剩下的由政府面向社会公开招商。
公开招商的第一年,英国雅士藏艺术品拍卖公司决定开拓中国市场。于是中国分部选址在S城南区的酒井洋行大楼,一座三层洋房。这些年管理层的人来来去去,拍下藏品的买家有的飞黄腾达,有的一夜破产,只有在房顶筑巢的知更鸟每年如期而至,仿佛在空中俯视一切。
凌湖影和何来直接去了二楼会议室,凌湖影推开会议室的门就听见黄怡又尖又响的嗓音。
“天气这么闷,电风扇还修不好,人事部也不知道给拿点水进来。新来的这些小孩儿……啧啧啧,真没眼力见儿。”黄怡用笔记本给自己扇风,她耳垂上挂着的墨绿色流苏耳环随着她扇风的动作一摇一晃,因燥热泛红的黄脸在日光灯下显现出奇怪的粉色。
“人事部这个时间已经下班了吧。”有人打圆场。
凌湖影快速地扫了一圈房间内的人,除了黄怡还有几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CEO皮特安还没到,首席拍卖师王欧明坐在离主席位最远的座位上,全神贯注地低头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不知道又在画什么。
“你,”黄怡扬起右手,指着凌湖影身后的何来。“那个谁,去搬一箱水进来。”
“哦……好。”何来一愣,飞快地瞄凌湖影一眼。他嘴上答应,转身就要出门。
“何助理,”凌湖影暗暗拽何来的西装下摆,何来停步,回头看着凌湖影。
“麻烦你留下来做会议纪要。”凌湖影抽出办公椅坐下,说话的时候她用眼睛盯着黄怡看。
何来站在会议室门口,不知所措。
几个负责人不敢说话,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呦,凌经纪心疼我使唤助理了。”黄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小何,受累给王哥拿瓶水。”王欧明没等凌湖影回嘴,看着何来说道。“上岁数了,走两步就喘。”
凌湖影转头看一眼王欧明,没说什么,随手翻开笔记本。
“去吧,等什么呢?”黄怡把“等”咬得很重。
“何助理,去楼下超市买一箱‘依云’矿泉水,不要发票,我请了。”
“哎。”何来近乎跑着出了会议室,差点撞上进门的皮特安。
皮特安是中国人,本名叫安仕远,今年五十多岁。他之前在英国总部工作,混了十多年,终于当上有股份分红的副董事长。
皮特安在伦敦市中心买了房,娶了个比他年轻很多的英国太太,金发碧眼,身材火辣,高出他半个头。两人的女儿八岁,在私立小学念书。孩子上学放学有菲律宾管家车接车送,每天早中晚饭由家里的厨师准备,家里卫生更不用夫妻两个操心。
皮特安工作也清闲,到他这个级别,朝十晚四都算加班。
可他并不满足,过了五十岁生日之后,想想之后的职业生涯,越看越觉得职务前的“副”字刺眼。老话讲,职务带副,说话不算数。皮特安深以为然,于是几年前,他一听说英国管理层要设立中国分部,立刻就递交申请要做分部主席。他把家人留在伦敦,只带了一只皮箱,飘洋过海回中国。
“年轻真好,步履轻快。”皮特安讲了个自以为幽默的笑话开场。他把全身的重量倚在椅子背上,肚子上的脂肪肆无忌惮地顶起用料考究的衬衫,衬衫扣子之间的缝隙隐约露出白白的一块。
看着他的样子,凌湖影突然想起上个月请外国客户吃北京烤鸭,客户一时兴起,非要看没进炉的生鸭胚。凌湖影看着脱毛鸭子被高汤灌得又涨又白的肚子,总觉得说不出来的熟悉。此刻她找到了熟悉的原因,笑出了声。
“哈哈哈。”黄怡虚假的陪笑似乎在皮特安张嘴前就准备好了。
“今天趁着大家都在,说几件有关之后公司未来发展的重要事项。”逗笑凌湖影,皮特安很得意。“第一件呢,戴维,公司的副主席昨天正式离职了。他离职是身体原因,和最近的内部调整没有关系,大家不要多想。”
“嗡嗡。”凌湖影的手机屏幕闪了一闪,是王欧明的短信。
你回来的时候看见皮特安办公室里他自己画的自画像吗?就他戴着王冠的那个?
没,有多丑?凌湖影回。
我这么跟你说,狗要有手,神就长狗那样。
凌湖影用右手半掩住嘴,假装思考,实际上拇指使力按住躁动的笑肌。
“雅士藏新星计划的事儿是湖影在负责吗?”皮特安问。
凌湖影突然被点名,头脑一阵恍惚,她刚要开口,就听见黄怡抢着说:“是我啦,皮特儿总。”
“啊,对,说说情况。”
不就是个升个职吗,犯得着跟那中年泼妇掐个你死我活?又一条短信。
不进则退。新星计划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凌湖影再回。
皮特这条老狗最爱的面子工程,简单说就是从全城里找一个画画说得过去的,长得也凑合的。买那人未来十年的作品的所有权。每幅画的单价炒得高高的,钱全归公司所有,就跟培养明星似的。
想钱想疯了!
“客户部,讲一下现在S城还有几家我们没有收入的艺术品?”皮特安又问。
“呃……我没带资料过来,我记得有一家是凌经纪在负责的,还有一家是黄姐在谈的……”客户部的新负责人,大名姬崖高,外号“挤牙膏”。一个快三十岁的已婚男人,老是一副没准备好的样子。
“一共两家,凌湖影负责的是巨石集团李伟强的梵高《没胡子的自画像》,黄怡跟的是酒吧老板邱山木的私人陶瓷雕塑藏品。”王欧明一心想下班,马上接上挤牙膏的话。
“老王,我得批评你两句,作为老同志,你得让着点姬部长。自己部门的事他能比外人还不清楚吗?哈哈。”皮特安用笔向挤牙膏的方向一点,挤牙膏忙低下头。
王欧明没接皮特安的话茬。
“李伟强的梵高最近几天就能到位,李伟强的妻子同意捐赠了。今年的秋季投资,造光集团意向强烈。至于细节,我会写……”
“昨天客户部的小石跟我说,今年梵高潜在买家一个都没有,万一流拍,场面上可不好看。是吧,姬部长?”黄怡插完话,扭头冲挤牙膏一笑,毕竟这算部门内的消息。挤牙膏当众不好说什么,只好礼貌回以微笑。
“湖影这次能谈下梵高的捐赠,省了一大笔钱,这个值得肯定。可是李董才去世,我们就拍他的藏品,对外确实不太体面,这个时间节点负面信息还是不要有。来日方长,先放放吧。”皮特安想趁机拍凌湖影的手背,被凌湖影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邱的雕塑我看过,做工很精,是青年雕塑家重西的作品。”黄怡看透皮特安的伎俩,心中莫名不快。“下周慈善拍卖会正缺一个亮点藏品,我看那雕塑就不错。到时候靠它拍出个“今年艺术品拍卖最高单价”,让媒体有话题可写。我们中国分部也跟着脸上有光。”
“话说得漂亮,邱山木能谈下来吗?黄姐从四月就在忙,连谈三个多月,两边都吃不消了。”凌湖影抓住机会刺一句。
黄怡被戳到痛处,当着皮特安的面又不好发作,她干笑两声,勉强说道:“客户的私人时间珍贵,积少成多呗。”
“辛苦大家当然都辛苦,”皮特安总结,他脸上佯装不快,心里却乐见下属因为他斗来斗去。“雕塑近期能谈下来当然画龙点睛,就算暂时有困难,现有的藏品也不错,大众的关注度少不了。”
后来各部门负责人又拖拖拉拉地讲了半天,会开到晚上八点才散。
凌湖影从雅士藏大楼里出来正要走向停车场,冷不防肩膀从后面被王欧明拍了一下。王欧明说道:“你也没吃饭吧,晚上一起吃一口,我请客,地方随你定。”
凌湖影才想起来今天忙了一天没吃东西,竟然也不觉得饿。随口说:“那就附近的玛丽亚西餐厅吧。”
这个时间玛丽亚西餐厅大厅的客人不多,除去先前预订的桌子,还有几张双人位。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窗外马路上车来车往。
城市凭借霓虹灯颠倒日夜,人类凭借力比多翻覆云雨。
“上次和你单独在这儿吃,还是你刚入职那会儿。”王欧明切着盘中的牛排,感慨过去。“一晃儿,‘小凌’成独当一面的‘凌经纪’了。我也快退休了。”
“是吗。”凌湖影用叉子把盘中意面挑来挑去,看着奶白色的酱汁和面条缠绵,完全没有要吃的意思。
王欧明看着凌湖影心不在焉的脸,叹口气,放过牛排,从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名片,“啪”地拍在桌上。
“这个,”王欧明指着那张名片。“能不能买你这一小时不想工作,现在好好吃个饭。”
凌湖影拿起名片,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勉强认出名片上“泉水岛”“邱山木”几个字。
“你认识邱山木?”
“我师妹,很久不联系了。昨天上午突然给我打电话。”
“然后呢?”凌湖影挑一口面送进嘴里,白酱汁的蛤蜊味很浓,却不腻人。
王欧明看凌湖影肯吃东西,心里高兴,喝口柠檬水接着说:“我们聊了一个上午,后来在城北那家日料店见面,我们三个一起吃了午饭。那家生鱼片的用料很新鲜,贵还是有贵的道理。”
“等等,你们三个?”
“她带着她一个女朋友过来的,你绝猜不到她找我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