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休结束首日,从千代田区铺设天鹅绒床垫的卧室搬到四谷区学习院女子学校的双人小房,梦魇如影随形。
五年前的七海侯爵府。桃红色手织地毯稠密厚实,西西里风格舞曲婉转优雅。一对对旋转的西服和晚礼裙。
“灯子,口渴了吗?”姐姐端一杯色泽幽深的葡萄汁走过来,镶嵌玛瑙的裙摆内衬鲸骨,时刻牵引青年俊彦的目光。
自己摇了摇头。
姐姐笑了笑,做了个搞怪夸张的动作,举起高脚玻璃杯一饮而尽。
五秒后,七海澪表情变得古怪,手抚上喉咙。
灯子潜意识下明白身在梦中,也预知什么将会发生。努力张嘴拔腿,但自己的意识完全操控不了身体。她只是一缕附在过去躯壳上的幽灵,只能束手目睹事件的发生。
七海澪身体摇晃,倒在自己怀里。双瞳开始翻白,喉头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涂过丝瓜水的洁白面容扭曲泛紫。
人群忙乱一团。几个心急的华族青年撞翻了端着酒品托盘的侍者。嗅盐瓶送来了,当时七海澪活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剧烈挣扎抽搐着。周围到处是高喊和尖/叫。二十秒后,她安静下来,瞳孔没有焦距望着天花板。
尸体面目狰狞扭曲,再一次把无尽的痛苦和恐惧刻进自己心中。
睁开双眼,室内漆黑如墨。正值午夜。睡衣早已汗湿,心脏还在恐惧中悸动。
平复了一下心情,灯子蹑手蹑脚起身、下楼。蝉声与微风中,穿丝绸睡衣的灯子走过月光洒满的中庭,往后厨行去。
2
五年前的毒杀案至今未破。凶手在侍者端着满满一盘各色果汁步入舞厅前,往其中一杯加入大量生尼古丁。
这也意味着七海澪拿到毒饮根本就是偶然的。死者是七海澪,但也完全有可能是七海灯子或者舞会的随便一位宾客。
凶手的目标到底是不是七海澪?如果是,ta如何定位被害者?ta的动机何在?
警视厅终究没有揪出凶手。这些谜题和凶手的身份一同渐渐被名为时间的迷雾遮起了。
除了死者,只有一个人的命运被深刻改变。
七海灯子。
她是敏感的孩子,事件在孩子的柔软心中刻下了大人想象不到的深痕。
噩梦从来不曾远离七海灯子的房间。偶尔,她会梦到凶手。他在阴影中调配毒药,他自己也像一具扭曲的影子。有一天,凶手似乎察觉到灯子的目光,转过脸来。脸上空白一片,没有五官。灯子吓得两天不敢入睡。更多的时候,梦境中只是一遍遍重复姐姐死亡的场景,姐姐的笑颜是模糊的,但是葡萄汁的深邃光泽和尸体的痛苦面容永远清晰。
随着灯子接近姐姐遇害的年龄,这道伤痕没有愈合,也没有愈合的迹象。相反,暴风雨来临更频繁,它的威力更宏大。出于某种神秘的预感,她莫名相信和姐姐七海澪一样,自己不会活过十七岁。
有时,梦境中的自己会接过姐姐递过来的毒液。
年岁增长,灯子的面容长开,越来越像七海澪。偶尔她站在全身镜面前,寒意从足底升起,竟想过故意毁掉自己的美貌。智识同样增长,社会学、生物学和化学知识被她汲取,最初出于转移注意力的考量,而后为了从日常生活千头万绪的蛛丝马迹中找到暗影降临的预兆。
十四岁开始,灯子会神经质般在午夜梦回无人之时冲进后厨,查找可疑的痕迹。
也许用来毒死自己的毒药已经调配好,保存在胡桃木橱柜中某个油污的玻璃罐里。她这样想。
这一切被灯子精心掩藏在完美大小姐的面具下面。有一回,灯子与家人一同出行。时值深秋,秋雨如瀑布般。灯子坐的轿车驶过一家下等风俗店。她望见一个欢场打扮的女子坐在店门的石阶上,用仿佛死了一样的眼神望着铅灰色的铁皮屋檐,或者更上方的一片青铜色的虚无的天空。车轮掀起的泥污卷过她半身,这女子只是漠不关心抽着烟。但想到这样的人在夜里就会画上浓妆,与男人打情骂俏,灯子竟然感受到自己与她有着在某个频率上会发生共鸣的心。
3.
灯子熟门熟路绕开吹鼻孔泡泡的大娘,穿过明治天皇御笔的牌匾,走进月光洒满的中庭。她脚步急促。突然,灯子捂住嘴巴,差点叫出来。
飞檐下的阴影中坐着一个人。
两分钟后,七海灯子踮脚拉开厨房的一处格外高的三角橱检查。她有点局促往一旁瞟,那个胸前绣着小糸的警察正在翻动煮米饭的大锅。
这种感觉奇特而微妙。自己最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秘、神经质的病态行为,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撞破。而这个陌生人,这个无自我意识的公权力的爪牙,对自己半夜跑出来搜检厨房毒药这件事居然视之等闲,还主动提出来帮忙。
不过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中庭坐着,也许她是个妄想患者或者梦游症的囚徒吧。又或者正被什么狂热的妄想或者沉重的疼痛困扰着。总之,也许她在某种意义上是自己的同类。
这个橘色头发的警察居然还是一名女性。真稀奇。
蜜罐正常……盐看起来也没掺进什么东西。
半杯无色液体。这是什么鬼?嗅嗅没有气味,可能是水。不管了,倒掉换成真正的水。
那警察在干什么?呼,矮矮的个子,偏要去够那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壁橱。不过,也真亏她能为陌生人做到这一步,太稀罕了。她拖来了一把椅子爬上去。欸,不对!是那把半条腿让白蚁蚀空了的……
尝试扶住椅背。不行,小警察身体已经保持不住平衡了。人家好歹是为了自己,一定不能让她跌到地上啊……加油灯子,接住她!
手心感受到警服的粗粝面料和意外轻的体重。这种姿势在电影和歌剧中看到过,叫做公主抱来着……可公主抱也不是女人抱女人啊……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得和小糸刑警说句抱歉,还是说句“幸好接住了”,不对,我们还是陌生人,该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或者就……
灯子正在纠结中,怀中抱的橘发女警竟然也不急着从七海大小姐的臂弯里下来,很是舒服地打了个哈欠,一歪头闭上了眼睛。
灯子突然发现怀中女孩的呼吸变得舒缓,两只小辫耷拉在自己手臂上。
????
十分钟后,灯子几乎感觉不到发麻的双臂。她迈着醉汉一样的步伐终于挪到警员们在学习院的临时住处。
彼时天边微微泛白。有只三宝鸟震动蓝紫色的羽翼,发出刮刮声掠过空中。警员寄居两层楼的日式木屋前,已经有警察起身。一闪一闪的红光,是一个中年刑警在抽烟。灯子抱着小糸刑警经过时,瞥见他嘴角玩味的微笑和领口绣着的“槙 圣司”的氏名。
4.
在那个年代,不只是灯子,帝国从上到下都蕴含着极大的痛苦。大正时代结束十年之内,已有两任首相遇刺。陆军军务处长被下属的中佐挥刀斩杀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有人在东京帝国大学散发印刷低劣的小册子,第二页油印着“一个幽灵,在日本列岛游荡”的字样。关西乡下的农民大批大批破产,被征发到帝国新近征服的黑土地拓殖,在林海雪原之间死于游击队的枪口。
后天学习院的华族子弟要挎着三千块钱的德国制莱卡相机领略高山飞弹地区的群青,必须防备买不起五分钱酸梅饭团的不值一提的家伙铤而走险。铁路旅途尤其危险。
为了修学旅行,校方特地协调警视厅派人沿途护送。这便是校舍中出现穿黑色制服的人的原因。
呼呲呼呲的蒸汽机车喷吐煤烟,水晶吊灯明亮的车厢外夜幕中一株株阴暗的树影掠过。蓝钢包裹的一等车厢中正值午夜,灯子在车轮与铁轨的单调撞击声中醒来,推开包厢门。走廊上的座位坐着一个配枪的制服女警,有着橘色的头发。
“七海桑!”
灯子转过头去。惊喜。
“对不起啊,稍微调查了一下”小糸侑不好意思地笑着。“不过,我有一点点想法分享。”
“我翻看了七海澪案的卷宗。”
灯子霎地脸色惨白。
侑走近一步,握起灯子的双手。
“请听我说。关于凶手作案的手法,五年前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凶手定位被害者的方法,所以案件才会一直止步不前的,是吗?”
“根据我的推测,凶手根本就无法定位受害者。这是一起随机杀人。”
“凶手是心理变态吗?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但我们还是假定对方为理性的、利益驱动的人吧。”
“有人说过,人不是别人的工具,而是自身的目的。”
“杀人这种行为也是工具。士兵和特务杀人,为了晋升和嘉奖令。犯人杀人呢?”
“有的为了财产,有的为了除掉升职的阻碍,有的为了让被害人永远闭嘴。但这些对于七海澪案都不适用。不过正因为是随机杀人,凶手的意图反而很明显了。”
“这场犯罪是手段的手段,是为了掩盖凶手用同样手法做的另一场谋杀。”
灯子倒退两步,跌坐在红色丝绒地毯上。这块地毯大得足以让金丝鼠一个星期钻不出来。
侑整了整警服的下摆,也坐在灯子的身边。灯子抓起侑的手,紧紧握着。
“在第二场谋杀中,凶手杀害的便是ta真正想杀的人。七海澪案只是为了制造连环杀人案的假象而放出的烟雾弹。说不定对方会多放一枚烟雾弹,第三次才杀死正主。最好制造某种无意义的规律……比如按照假名排序选取下毒的府宅,或者专门针对门牌号尾数为5的院落之类,把警察的调查重点引到根本没有可能产生结果的方向。”
“可是,迄今为止没有第二起杀人案。这里就很值得遐想。因为犯人希望警察把两场案件联系起来,所以在七海澪案淡出大众视线之前第二次作案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可是已经过去了五年……也许凶手的动机消失了,比如正主自然死亡,或者凶手突然失去了作案条件,比如被调到海外任职。如果非要找出凶手……可能只能从生尼古丁入手了。”
“警察调查了很大范围内的化工厂之后认为凶手的毒物是自行制取的。获得原料很简单,每天出去买一包五毛钱的香烟,攒一个月就够了。而具备这种知识和试验条件的人却不多……如果调查东京都内所有具有受过高等科化学教育的人中五年之前被调任的家伙,凶手也许就在其中了。”
“在以上推论的基础上还可以进一步作出假设……凶手的调职显然非常出乎他的意料,而且不可抗拒,或者抗拒调职的代价远远大过了完成系列谋杀能够获得的收益。另外,凶手受过高等化学教育,行事冷静,视人命如草芥。”
灯侑对视一眼。
当今帝国陆军皇道派和统制派的斗争日益白热化。除了子弹和军刀,将对方的干将远调台湾朝鲜,也是种稍微缓和的手段。五年前正值皇道派首领、陆军大臣荒木贞夫去职,大批皇道派中低级军官被外调。
“接下来我又去调查了东京陆大。步科、骑科的教学体系都不包括化学。炮科除了酸素炸药外同样一无所知。事实上,在日本具有高等级化学实验室的大学,只有学习院大学和以东京帝国大学为首的十七所帝国大学。”
“那么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大略可以勾勒出凶手的画像了。受北一辉思想影响的军官,并不是走的正统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的体系,而是首先接受了专业的自然科学教育,方才从军。五年前被调职到冲绳、北海道、台湾或者朝鲜。在作案之前手上大概已经有几条人命,那么更早之前有殖民地服役记录的可能性也很高。”
灯子深吸一口气。
世间的恐惧,有一大半需要归因于未知。有时在夜路上把人吓得半死的黑影只是棵老柳树。死亡也是如此。
灯子感受到困锁着自己灵魂的恐惧正在崩解溃散。
“不可能的。抱歉了,小糸桑。我们还是会尽量补偿你的。”
“七海小姐为什么要道歉?”
“不是的,抓到犯人当然很重要了,不过我更想——”
侑抬起头望向倒映在列车车窗上的灯影,拽出
“——七海小姐可以抛弃掉这些东西生活下去吧。”
她扭过头,璀然一笑。
“毕竟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抱着热情和希望生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嘛。”
灯子吐出一口气。捆束了她五年之久的阴影的锁链一朝解去,可灯子居然没有什么实感——不,这并不是因为她是个迟钝的女孩,实际上她敏感得很,不然也不会给恐惧折磨这么多年——她的心灵被更加强烈的激情充满了。
灯子望着摆动的侑的辫子尖。时间流速无限放缓。闪电划过夜空,银河泄入心中。巨大的感情,她自己也说不明的感情,在青春的心灵和肉体中一直积蓄、被恐惧的暗影压抑着的感情,喷薄而出。灯子的世界中,女警小小的蜜桃般的脸庞变得炽热,变成火把,变成烈阳,而渺小的自己振动着黑色的翅膀,往光芒炽焰处飞去——也许下一刻就被热度融化成灰烬,但谁在乎呢?
“那个……小糸桑……侑……”灯子感到一腔热血凝结在胸口。
侑也许是感觉到灯子的不对,投过来的眼光带了点探寻的涵义。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现在就说出口的话,那张冷静而温暖的脸庞会变得错愕而愤怒吗?
学习院延续着大正之风。在各自冠上夫家的姓氏,梳起新妇的发簪前,在萌动的青春岁月中,有些女同学之间会酝酿出朦胧如朝雾的感情。
七海灯子不是那种人。她并非不能体察那种细微纤细的叶脉一样的心情,但大多数时候,是奔流汹涌如信浓川的巨大感情在她的心中聚散。
她一向鄙视那种关系,现在也依然如此。尽管那是生活在昭和初年的七海灯子所目睹的,唯一一种同性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她潜意识里无比坚定自己想要的不是朝雾,在太阳升起来之后就消散掉的朝雾、连清晨的微风都经受不住的朝雾。
她要的是岩屿,海底火山喷发的产物,西太平洋数十米高的巨浪都无法撼动的岩屿。
她相信自己是火山,她的感情是在岩质地壳下面滚动的岩浆。她相信自己的热情可以烧灼一切阻碍,家世也罢、世风也好,至于自身是否也会在此途中焚烧殆尽,倒完全没有考虑过。
然而,灯子虽然缺乏自己这方面的评估,对侑的心理却不能不去体察与揣测。事实上,她的感情太过庞大与混沌,即使打算宣诸于口,也难以找到合适的语言描摹它的形态。
“唔……哈哈哈,这样叫你没关系吧,侑?”灯子有些讪讪地笑着。
“没关系的”
“嗯……那么……以后侑也可以帮助我,和我一起调查找出杀害姐姐的凶手吗?”
“这是警察的职责啊”
没有任何感情经历的灯子却有这么一份小小的自私与心机,懂得采用言语把仰慕的人束缚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对了,夜深了,我反正也睡不着,侑愿意到我的床上去休息一下吗?”
三小时后,灯子坐在执勤警的位置,侧耳听火车车轮和铁轨撞击的铿锵声。第一抹晨曦从远山的山麓泛起来,旷野中一片静谧。灯子像是被此情此景感染了一样,微微眯起眼,嘴角扬起一丝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