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所有身份,只好惟愿来生,众里相寻凭字相认。”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当冬雪渐渐消融,白昼变得漫长,斯堪的纳维亚也就迎来了夏季,这是北欧的又一个旅游旺季。
半岛的酒店开始变得繁忙了起来,一个房间往往刚送走一个客人就又迎来了下一个,得不到多少机会喘息。维多利亚•罗宾•沃克森德小姐对此心知肚明,她当然不会指望自己真的到了当地以后还能找到可以投宿的旅店,于是她早早就为自己预订了酒店。
然而意外常常能将人完美的计划给彻底打乱。当维多利亚风尘仆仆地抵达预订好的酒店时,却被工作人员告知因为某些原因,她预订好的房间无法入住。
维多利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头都大了,幸好贵族严苛的家庭教育使她没有当众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工作人员说:“不必为此道歉,先生,这同样不是你们想要的。但是现在我恐怕要麻烦各位,为我寻找一处栖身之所。请答应我的请求,先生,您知道的,没有您的帮助我今晚恐怕要露宿街头了。”
酒店经理本来就怀有愧意,维多利亚的善解人意更是令他愧疚万分又感激不尽,为这位小姐安排住宿本就是他的义务,这番话语下他更是拿出了百倍的斗志。他郑重地鞠了个躬,“是的,沃克森德小姐,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您解决问题。”
然而虽说如此,这种事确实不是个容易解决的问题,经理打遍了本地所有旅馆的电话,也没能帮她找到一间合适的空房间,最后只能把目光转向本店的其他客人。在苦哈哈地重复询问过后,经理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一位名叫阿尔弗莱娜•冯•提尔比茨•雷德尔的德国女客同意接纳维多利亚•罗宾•沃克森德与她同住。
当经理将这个名字告诉她时,维多利亚的头脑霎时空白,这个名字给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最后她把这一切归纳在了雷德尔这个姓氏上,拥有这个姓氏说明这位德国小姐的出身虽然可不能不太好看但是也恐怕不低,那么自己在哪里听过也十分正常。何况她还以提尔比茨做为中间名。
维多利亚突兀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期待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这位提尔比茨。她不知道这股过于强烈的期待从何而来,它驱使着她站起身,用藏不住的急切语气对经理说:“那么我们快过去吧,别让雷德尔小姐等得急了。”
这一点都不淑女。
索性经理并未发觉有哪里不对,他只以为是这位沃克森德小姐为自己今晚有了着落而感到兴奋。他微笑着将维多利亚带到一间房间门前轻轻敲了敲,门被打开了,维多利亚看清了门后银白色短发的女人。
沃克森德二小姐一向自负美貌。除了亲姐妹她从未在颜色上服气过谁,然而门后的女人实在长得让她无可挑剔,和维多利亚自己柔和的线条不同,她的五官精致线条流畅,却凭白显得冷硬。最妙的是她的眼睛,虹膜和绝大多数白种人相同都是蓝色的,但却不是普通的蓝色,而是钴蓝色,冰冷而锋利的钴蓝色,无机质的钴蓝色。这双眼睛放在这张脸上多么合适,冷硬的五官有了她就变得协调起来。维多利亚之前从来不喜欢这种蓝色,可是这双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看着这双眼睛,这张脸,维多利亚见过不少如花似玉的美人,却没有一个能像眼前丽人一样牢牢抓住她的眼球,她美却美得不柔和,但维多利亚就是无法将目光从她这里移开。
维多利亚打量着阿尔弗莱娜的时候,德国女人也在观察着她。她并非什么古道热肠的人,事实上如果她今天做的事被传回德国,认识她的人都要大跌眼镜,而她的姐姐恐怕要感动得眼泪汪汪,奥莉蒂亚•冯•俾斯麦•雷德尔一直觉得她可怜的小妹妹性格太过冷淡,生怕她有什么自闭或者是抑郁倾向,其实阿尔弗莱娜只是不喜欢麻烦罢了,且她天生习惯与孤独为伍,就像是她与孤独曾长久相伴。
按照逻辑来看在经理打电话来阿尔弗莱娜应该毫不犹豫的拒绝,毕竟多一个舍友,很可能就意味着麻烦,以及吵闹,这都是阿尔弗莱娜不喜欢和不习惯的,然而现实往往不需要那么多逻辑,否则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荒诞的事情发生,就像维多利亚在听到阿尔弗莱娜•冯•提尔比茨•雷德尔小姐的名字时大脑空白一样,阿尔弗莱娜在听到维多利亚•罗宾•沃克森德小姐的名字时同样一阵失神,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答应了经理的请求。
“抱歉,我失礼了。”不愧是来自英国,教养良好的贵族小姐,即使在刚才她开门时看她看的呆了,也很快反应过来并为自己的冒犯道歉。这位小姐垂下眼帘遮住了她水灵灵的蓝色眼睛,屈膝行了一个提裙礼,一看就是出身历史不短的贵族家庭,英国的阶级已经固化了快八百年了。她屈膝时满头金发服帖地披在她身后,阿尔弗莱娜不由注意到它们的颜色,璀璨得像金子,又像是倾泻的阳光。
“阿尔弗莱娜。”她简短的介绍了自己,接过对方手中的行李箱侧了侧身子表示请进,经理早就不知何时离开了,维多利亚久久没有等到她的下文,怔了一下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出来。“维多利亚。”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阿尔弗莱娜小姐。”等安顿下来维多利亚有些愧疚地对她说。
“无妨。原本我一个人睡这么大张床就很是浪费,您来了不仅优化了资源配置,还能省下一大笔钱,何乐而不为。”阿尔弗莱娜说的是实话。她的房间是姐姐帮忙订的,原本她打算自己来,然而奥莉蒂亚从小觉得自己亏欠妹妹,总是千方百计想要补偿她,阿尔弗莱娜不知道她从哪生出的这种错觉,但为了不让姐姐觉得自己对她有怨,也就随她去了,没想到她相当大手笔的给自己全定了大床房。一定是她姐姐的好朋友,弗朗茜丝•欧根小姐干的好事。
维多利亚听了她的话噗呲一声笑出来。
“您真有趣,阿尔弗莱娜小姐。您也对经济学感兴趣吗?”
“算是吧。我的专业实际上是哲学,但您知道的,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东西能完全独立,多学点知识对研究哲学有益无害,经济学也是如此。实际上,我知道有一位哲学家就长眠在英国,他同时也是一位经济学家。”
“您是在说卡尔•马克思。啊,说起来您刚才用的就是他的观点吧,万事万物都是联系着的。我记得他是个德国人。”
“不错,您非常敏锐,或者说博闻强识,维多利亚小姐。”
“您说笑了,我不过是恰巧比较了解马克思而已,如果您换了另一位哲学家来说,我恐怕就什么也答不上来了。毕竟您刚才也说了,他同时也是位经济学家,而我的专业正是微观经济学。”
“这么说来,我刚才是班门弄斧了。”
“不,没有,您用得非常贴切。还有,我们可以不要用敬语了吗,阿尔弗莱娜?叫我维多利亚吧。”
对话到此为止,维多利亚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弯着的眉眼表示她现在的确非常高兴,阿尔弗莱娜看她笑得灵动,也忍不住勾起嘴角微笑起来,即使是在唯一的姐姐面前她也很少会笑,这次却在一个陌生的英国女人面前露出了笑容。她们的对话第一次使阿尔弗莱娜感觉到愉悦。
她看着维多利亚下了结语做为这场对话的句点:
“我们会很合得来的,维多利亚。”
夜晚她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共享同一张被子,即使两个人下意识地躺在床的两边而非中间,然而却还是感觉十分怪异。迟迟无法入眠,维多利亚实在没忍住翻了个身,就听到大床的另一侧传来声音:
“请小心不要掉下去。”
维多利亚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浑身一个激灵,下一刻她就听见那个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了一些:“我吓到你了吗?”
阿尔弗莱娜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紧张,但是因为紧张她甚至微微撑起了自己的身子,等了一会她才听到维多利亚甜美的声线。
“不,没有。我吵到你了吗?”
她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重新躺了回去,边躺边回答:“不,也没有。我一直都没睡着。”
“这样——”维多利亚低声说。也许是夜晚有什么魔力,使她变得任性了起来,向那个初次见面的德国女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很失礼,但她莫名相信自己会得到满足,“你可以往中间躺躺吗?我——我想和你说说话。”
她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直觉没有欺骗她,于是她也翻过去躺到中间,她们两个在大床的中央会晤。
“你想说什么呢?”
她想说什么呢?维多利亚有很多的东西可以问,比如对方的旅游计划,但是话到嘴边她却鬼使神差地换了个说法:
“你来北欧是想找什么人吗?阿尔弗莱娜?”
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过唐突。黑夜中她看不清阿尔弗莱娜的脸,只知道她正面对着自己,那双钴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这种感觉她隐约有些熟悉,却不知道在哪里体验过。
维多利亚心情忐忑,过了很久她才听到阿尔弗莱娜的声音:“为什么会这么问,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不知为何,她开始对着本是与她相交不深的阿尔弗莱娜倾诉起来:
“我,我不知为何,总是会做一个梦,梦见挪威,梦见一个女人。我知道那是挪威,却不知道是挪威何处,我清楚那是个女人,却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的声音,更不知道她是谁。可每次我梦到她都会有一种悲伤,我拼了命的想要到她身边去,但是我永远都抓不住她……我姐姐是心理学家,她说那只是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性取向不被接受而已,可我觉得不是那样的……我所有的悲伤的源头,也许只在那个女人身上,只有她,只是她。所以我来挪威……我来找她……”她用饱含委屈的声音低低诉说着,她感觉到了有一只手伸到了后背,轻轻拍打安抚着她,那一瞬间维多利亚一时脑热,扑到了阿尔弗莱娜怀里。德意志女人没有推开她,任由她抱着,依旧用手轻抚她的金发与脊背。
她们在床上拥抱着,她们初次见面,拥抱起来却像睽违已久的习以为常。过了很久房间里才响起来维多利亚的声音。
“你会觉得我是个怪人吗?阿尔弗莱娜?你知道我说的话毫无依据,一点都不科学。”
“不会。”她很快就得到了回复,“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么你刚才就不会说那些话。”
阿尔弗莱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何况我是哲学专业的。我清楚如果科学能够解释一切,那么人就不会求救于哲学。就像当哲学还没有诞生并形成体系的时候,人类求助于神学。”
维多利亚听后忍不住笑出来。
“那么你是遇到了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才会去学哲学呢?”
“和你一样。”
维多利亚有些意外。
“也是梦,不过和你的梦有些不同,我并不是梦见挪威的女人。我是梦见我在挪威,等人。”
她简略地交代了自己的梦境,之后就没有再说话,维多利亚一时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她下意识将自己在阿尔弗莱娜怀里埋得更深,女人还是没有推开她,反而抱住了她。
英格兰女人一瞬间醍醐灌顶,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说我们要找的人该不会就是彼此吧?”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失言,但是覆水难收,于是一颗小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加速跳起来。阿尔弗莱娜没有立刻回答她,等到维多利亚眼皮越来越沉,她才听到那低沉的女声。
“或许是吧。”
梦里依旧是挪威的冬天。大雪纷纷扬扬挡住了视线,其后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一艘大船,或是一个女人。然而这次她却没有再感觉到悲伤,而是兴奋。她再一次扎进那片风雪之中寻找着女人的身影,心跳的快要蹦出来,她有预感,这次她抓住她了。
终于她找到了那个多年来一直纠缠她的女人,她终于看清楚了那女人的正脸,她本以为她会惊讶,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那个藏身风雪的女人和今天刚认识的阿尔弗莱娜一模一样,只是阿尔弗莱娜没有穿着第三帝国时期德国战争海军的白色军装,戴着大檐帽,一副军人打扮,更不会手掣铁十字长旒旗。
维多利亚朝她扑过去,把她撞得好几个踉跄,她紧紧抱着女人,把头埋在女人的颈窝里。
“我终于找到你了,Tirpitz。”
“嗯。”
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回她。
“你终于找到我了——我也终于等到你了,Victor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