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才刚下了公车,我便马上感觉到那种色调所带来的低气压。
现在刚好正是下午5点多,街道上充斥着下班下课的人群。看着眼前烦嚣的景象,我感情复杂地深吸了一口气,差点便咳了出来——因为肺部充满了马路上的废气、以及旁边垃圾桶传来的二手烟味。这种难受的感觉正正是我所熟悉的、属于家乡、伦敦西敏市的味道。
拿过一旁的行李箱,我提起脚步,走进了巴士站旁边一座小小的建筑物,那是一间旅馆。虽说我在伦敦长大,不过因为父母早逝,也没什么亲戚,我便在高中毕业以后马上投考了皇家军队,一直到现在28岁了才因为一些事情退役回来。
想当然,原本在这边租住的房子自然是没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一间舒适便宜的房子,然后还有一份工作。
简单地办了入住手续,在房间整理好行李后,我也顺便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我随便擦干自己的褐色短发,换上了休闲的白色衬衣和蓝色牛仔裤,拿起斜肩包就出了门。
今天是离开军队回到西敏市的第一天,为了安慰自己,当然要吃点好的。
「乔安娜?乔安娜·华生?」
街道上的一声叫喊使我停下脚步。来人是一名白人男性,看上去很壮实。穿着普通的休闲服和短裤,他的脸看上去很眼熟,似乎是认识的人,但我却想不起在哪儿跟他有过交集。
「天啊!真的是你!幸亏你的外貌变化不大,不然我还认不出来呢!」他看上去非常兴奋,眼睛都在发光似的,「乔安娜·华生!我是安东尼·斯坦福!你的高中同学!」
他自报名字以后,我倒是有了一点点印象。高中时期这个男人和我不同班,不过是个善于交际的好人。当时我在遭遇某些不愉快的事情时,他似乎也曾挺身而出为我说过好话,现在会在街上认出我来倒也不算奇事。
难得偶遇,我便罕见地答应他的邀请,和他一起进入了旁边的咖啡厅叙旧。对方热情洋溢,一坐下就不停地说自己的事业与近况,反倒是显得我沉默冷淡了。
安东尼·斯坦福在高中毕业以后上了私立大学,似乎是念什么商科之类的东西,反正我不太懂。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毕业后竟然没有找相关工作,反而成为了一个男模特,艺名叫「Tony S.」,似乎还希望将来向演艺事业那边发展。
「叫我东尼就可以了。」在我喊了他的姓氏以后,这个多话的家伙终于停止了他的滔滔不绝,喝了一口眼前的蓝山咖啡。
大晚上的喝咖啡就不怕睡不着吗?
「对了,我听说你一毕业就去考了军队,军队里的生活应该挺辛苦的吧?」他放下杯子,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现在是退役回来了?」
「是的。」我搅拌了一下手上的红茶,内心有点厌恶这个话题,「各种意义上的非常辛苦。」
我并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所服役的皇家空军里平均每700名男性才有10名女性,罕有的女性自然被「热烈招待」。我自认不算漂亮,身材更是糟糕,常年的锻炼导致胸前一片平坦,但在女性稀有的军队里,即使是一块经常摆着臭脸的铁板,只要性别为「女」,就必定会受到不少骚扰。
「这么说来,你现在没有工作对吧?」东尼没有察觉到我的想法,只是脸上露出了一副担心的表情,「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嗤笑了一声,「光靠退役金当然生活不下去,长期租住旅馆也不是办法,就找房子找工作呗。不过现在这边的房租价格好像变高了呢,最好的情况大概是找到能合租的室友,大家一起分摊租金吧。」
虽然是这样说,但其实我也不是很担心。在工作上,我有小型飞机驾驶执照,而且凭着在服役时的一股狠劲,更是抢到了驾驶小型战机的机会,相信可以尝试应征机师相关的职业看看。找房子也不是大问题,总会有适合的。
我真正担心的,是「找室友」这件事情。
一般别人找室友都是找自己认识的朋友,但我因为高中那件破事,跟几乎所有同学都断绝了关系,自然是不用考虑了。而另一边,军队里近乎所有的同僚都是男性,唯一一个比较亲近的上校更是在我们一起离开军队以后,直接跟我道别,自己一个人跑去隔壁的萨里郡隐居了,我原本想要跟她提起的合租事情自然也就此告吹。
至于网上找室友嘛……网上的信息真真假假,看起来就是骗案很多的样子。
「说起来真巧,」在听过我的抱怨以后,东尼马上就起了反应,「今早也有人对我抱怨室友的事情呢。」
「这么巧?」我的好奇心马上被勾了起来,想来透过认识的人介绍应该比网上的讯息靠谱,便连忙追问,「那是什么人?是女性吗?」
「那个女人……」东尼说话开始有点吞吞吐吐,他的表情变得奇怪,似乎是在后悔自己一时口快,但又像是在苦恼该怎么形容那个人。
「怎么了吗?」
「还是不要吧,那个人奇奇怪怪的,而且还是个贵族大小姐,说不定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怪癖……」
「你在说什么呢?」我笑了一下,毫不在意,「选择室友主要看的是那个人的个性吧?背景只要不太夸张,我才不会在乎。你倒是先给我介绍介绍,之后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自己私下解决,不会麻烦你的。」
他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最后干脆提出了一个令我惊讶的建议:「那个女人的身世解释起来很麻烦,我也搞不清楚她家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不过如果你只是想知道对方的个性,那么直接带你去见她可能比较合适,反正现在还算早,她的通告应该还没拍完,要不要来?」
「现在?」我有点讶异。
「对啊,那个人是个夜猫子,白天都在睡,我们不可能找得到她。」他笑了一下,我可没有错过他笑容当中的一丝无奈,「再说啊,找室友和房子的事情还是越早搞定越好。如果你们两人能一拍即合的话,对你来说也是快速解决了一件麻烦事,对吧?」
在我点头答应以后,我们便马上付账离开。东尼招来了一辆计程车,让司机载着我们来到一栋大厦前,似乎是某家颇有名气的模特兒經紀公司总部。
下车后,他领着我跟门口的保安打了招呼,还寒暄了几句。保安语气亲切,东尼和他的关系似乎很好,他也只是略略看了我一眼,便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进去。
我跟着东尼乘搭电梯,来到地下一个空间。这里似乎是一个广阔的摄影棚,电梯一开门我便感到了一阵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跟外面闷热的气温简直是差天共地,让我有一种突然进入了南极的错觉。里面的人也大多穿着比较厚的外套或是长袖衣裤,看上去对这种寒冷的气温习以为常。
四周灯光如昼,地面上铺着非常多电线,白色的聚光灯都照射在中央一块绿色布景版上。在灯光和布景版的衬托下,台上的人便非常突出,我轻易就能看清楚。
那是一个矮小的白人女子,脸上的妆容非常浓厚,令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我估计应该不超过25岁。她异常白皙的皮肤在惨白的聚光灯下看上去就像是没有血色的死人,突出了嘴唇上阴森得发紫的黑色唇彩,跟血红色大眼睛上方的紫黑色眼线。
她完全垂直的白发上戴着一顶小小的古式圆礼帽,并用两旁的黑色丝带穿过两边脸颊后方,在下巴处固定好;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的黑色裙子,领口、袖边、裙摆处都有大量的荷叶边;纤细的腰上有一个皮制的腰封,上面交错的黑色麻绳紧紧束出一个纤细的腰型。
耳边咔嚓一声、接着灯光一闪,她便马上侧身变换了一个姿势,并撑起了手上同样是黑色的洋伞。从侧面去看,我发现她的腰真的是非常幼细,像是里面根本没有任何内脏,稍微大力一点挤压就会整个人断成两半;裸露的白皙上臂更是明显,瘦得跟两根柴枝一样,根本捏不出任何多余脂肪。我甚至可以想象她藏在厚重长裙子里的双腿,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可以了!」摄影师突然大叫一声,女子便放下手上的洋伞,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跟歌德式妆容毫不搭配的灿烂笑容,令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感觉。
她三两步走下舞台,随手把洋伞扔给旁边的人后,便被旁边一个疑似经纪人的人拉着说话。
我转过头看了看仍然在我旁边的东尼,以眼神询问了一下,看见对方点了点头,我便知道这个女性,就是东尼口中那个也在寻找室友的人。
我们稍微等了一会儿,等到对方谈话完毕以后,东尼才领着我走了过去。走到她跟前以后,我才发现她是真的非常矮,身高只到我的胸口,头发仔细看也不是真正的纯白,而是很淡的金色,似乎是染出来的。凭着身高的优势,我还能看见她发根部分露出了一点点原来的深色发色。
她黑色的嘴唇弯出了一个微笑的角度,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东尼,然后便伸出右手,朝我做出了握手的手势。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这样冷落对方好像也不太好,只能跟她握手。
对方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似乎是因为这里的气温太低了。在接触我手心的瞬间,她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用清脆好听的少女嗓音对东尼打趣道:「东尼,我可没想到你的中学同学里居然有这么一位帅女生。」
东尼有点尴尬地苦笑了一声,我皱了一下眉头,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为什么这个女性知道我是东尼的同学?难道东尼曾经跟她提起过我的事情吗?
「你喜欢甜食吗?」没等我说什么,她便松开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眼神正在闪闪发亮,似乎在期待什么东西的样子,「棒棒糖?巧克力?冰淇淋?」
「?」可能因为对方气势太强,说话连珠炮发似的,我呆了呆,下意识就回答了这条奇怪的问题,「呃……还可以。」
「那么剧集呢?电影呢?综艺呢?玛珍妲小姐呢?」她追问,我被她咄咄逼人的发问弄得莫名其妙,不等我努力回想「玛珍妲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对方又吐出了新的问题。
「嗯……你大概是刚退役?不喜欢剧集跟甜食也不要紧,你会怕冷吗?会介意室友熬夜吗?我在家里的时候空调会开得很大,而且夜晚的精神一定比早上好……不过这几晚房东小姐也没有说我晚上很吵,所以应该问题不大啦……」
啊?我终于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看了东尼一眼,只见对方怂了怂肩,一脸无奈的模样。不过看见我困惑而不知所措的样子后,他也人很好地开口解围,「我说夏洛特,你不如先停下对新朋友的疲劳轰炸,去把脸上厚厚的死人妆卸一下?」
对方终于停下了说话的动作,点了点头,「那么你们在3号化妆间等我呗,那边现在没人用。」
接着她就离去卸妆了,我连忙趁机向东尼发问,「你跟她提了我的事情?」
「怎么会。我们可是夜晚在路上偶尔撞到,然后即兴来的耶。」东尼脸上又浮现出一个苦笑,「我就说吧,这个女人就是一个怪人。」
我不置可否,虽然还是有点疑惑,但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跟随着东尼的步伐,去了旁边的化妆间坐下来等待。
在我们进入坐下后没过5分钟,那个问题超多的女性就过来了。她身上的歌德式衣服并没有换掉,只是洗掉了脸上夸张的歌德妆容。看到对方卸妆后那年轻得吓人的脸庞后,我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的脸看上去不过14、5岁,还带着中学生的稚气;皮肤虽然还是一样苍白,不过相比起刚刚僵尸的死白,已经恢复了一点点血色,像是粉嫩的苹果。黑色的唇彩也已经被洗掉,薄薄的两片粉红色嘴唇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微笑。
这……这绝对是什么未成年就离家出走,想要一边打工实现梦想、一边和别人合租的叛逆大小姐对吧?
「……东尼,怪不得你说她的家庭背景很复杂。」这个背景不愧是已经超出我的底线了,我可不想被什么麻烦家长指控唆使少女离家出走,只能放弃找对方当室友的事情。
一旁的东尼意识到我在想什么,噗嗤的一声便笑了出来。
未等我不满地开口质疑,那个我眼中的小女孩便语气轻松地替自己辩解:「你放心,我早就成年了,不是什么离家出走的少女。如果你想要证据,我可以给你看我的驾照。」
我尴尬地轻咳一声,想掩饰这个该死的误会。对方看着我的样子重新露出了微笑,不得不说,在妆容被洗掉以后,她这种灿烂的笑容看上去是真的很纯真很可爱。
「话说回来,我前天其实就已经找到一间条件很好的房子。就在市内交通枢纽的中心,而且环境非常不错。我也因为一些原因提早搬进去了,所以才赶着找一个可以分担租金的室友。」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裙摆,「不介意的话,不如明天你来看看吧?」
这对话进展得太快了,我只好先皱眉抛出刚刚的疑问,「你这倒是提醒我了,刚刚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来找室友的了?」
「这很容易就能猜出来啊。」她的样子轻松自如,「东尼今天晚上没有通告,他会带着你这个圈外人过来摄影棚找我,就只能是因为我今早说过的话吧?我今早说过唯一有营养的内容,就是在抱怨室友的问题。」
我在心里感到非常惊讶,接着下意识便问出了自己从一开始就很在意的问题,「那你为什么知道我是他的高中同学?还知道我刚退役?」
「这也不难猜啊,光看你的身体姿态就能知道你当过兵了。军人行动的姿态总有一点不同,而且你的更规矩更明显,气场也很强,军阶应该不低对吧?」她又摸了摸裙摆,「这还能推测出你在军队里的年资应该颇高,加上你的容貌还很年轻,大概是没有念大学就参军了吧。再结合你急着找室友的需求,就能猜到你应该是刚退役,还没有工作和住所。」
我还在佩服她的推理,却见她摸索着从洋装口袋里拿出一根没开封的棒棒糖,熟练地拆开了包装以后便放进嘴里——原来她刚刚不停在摸裙摆就是在找这根棒棒糖啊。
「东尼特意这么晚还带你来找我,说明你在他心里有一定的分量,不可能是新认识的人;他早上没有提及你的事情,那么你也不可能是长期跟他保持联系的朋友或生意伙伴,只能是碰巧遇上的以前的熟人,那最合理的解释便只有『以前认识,但现在已经没有联络的同学』」
她又舔了一口棒棒糖,然后再继续她的推论。
「你没上大学,而小学又太遥远了,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中学同学了吧?原本我还在想到底是初中还是高中,高中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不过你自己刚刚也把答案说出来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佩服的感觉,心里对这个女生也越发好奇。在我看来,她除了说话有时候会显得咄咄逼人,而且外表年龄有欺诈嫌疑以外,就是一个略显奇怪的正常人,应该不难相处。
看起来似乎会是一个合适的室友人选。
「夏洛特·福尔摩斯。」她紧接着就报上了名字,还是那个一脸笑意盈盈的模样。我微微张了张嘴——虽说我跟她的姓氏在英格兰里都比较常见,不过要遇上这种虚构小说似的情节还是万中无一,只能以非常巧合来形容了。
「叫我夏洛特就行。」看我不说话,她又补充了一句,舔了一口棒棒糖,「所以你明晚要过来吗?」
「……乔安娜·华生,叫乔安娜就好。」我也报上了名字,没有意外地,在对方的表情中找到了些许惊讶的成分,「可以,地址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期待她说出那个非常有名的地址。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个位置现在已经被改建成了福尔摩斯博物馆。
「在……呃。」她把刚刚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露出了很古怪的表情,「……你现在在租住旅馆对吧?给我地址,我明天晚上来接你好了。」
「为什么不能说地址?」我略感奇怪,不由得追问。
「原本其实没什么,不过在知道你的姓氏以后,这个地址就成为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所以是?」我追问了下去,好奇心自然是有的,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想给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我现在的住宿地址,总感觉有点太过随便。
反正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是贝克街221b就对了。
「嗯,」她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不过最后还是把地址说了出来,「是贝克街110a。说起来,那边的房东跟我认识,而且非常巧合地,她姓哈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