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被关押在牢房已有两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心惊胆颤又悲又恐,渐渐连“冤枉”二字也喊不出来,只能老泪纵横,一面拍打牢门一面呜呜咽咽。
看守他的衙役见了于心不忍,偷偷蹲下身给他递水喝,小声劝他不要慌,本就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对老张头自然熟悉得很,况且他的馄饨摊日日摆在巷子口,三五个铜子一碗,这县衙里上下吃得比谁都欢。
诚诚恳恳靠摆摊养活一家老小的本分人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可东西的确是经他手去典卖,人赃俱获,上头派人去他家搜查,听说还有一副大金镯和翡翠链,均价值连城。
于是两天一夜里,案子一层层往上报,来的官员也职位越来越高,本是个不大的阴山县衙,何时接见过这么多大官,弄得县衙上下全人心惶惶,提审老张头,口供问了多遍,他都是哭丧着脸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既道不清东西来路又说不明到底是何人所给,问他那人长相,居然说看过却不能记住,只说是个小姑娘,没带钱吃馄饨,所以拿了身上的物件相抵。
县衙大老爷有心偏袒也恨铁不成钢:“你说是个小姑娘所给,给了三四回,你连长相也说不出,还有,你知不知你那日拿去典当的玉器手把件可是当今长公主所珍爱之物,一个小姑娘能拿这稀罕物和你换馄饨吃?我说出来,你信不信?”
老张头闻言更觉大限将至,给他水也不喝了,一心喊冤。
浑浑噩噩又过了大半日,好歹在相熟衙役的劝说下勉强吞了几口小米粥,小半碗粥还未喝完,只听外间脚步声杂乱,灯影绰绰,有人大叫:“快提老张头出来,察刑司的斐大人来了,要连夜听审咧!”
老张头腿脚一软,来提他的人也顾不上些许,两人架起他健步如飞,一人打趣道:“都说斐大人是真绝色……”未道完即被另一人出声打断:“莫乱嚼舌根,若被听去,斐大人的手段可多得很。”
老张头本就惶惶不安,一听又来了个手段多的大官,顿时万念俱灰。
出了牢门,才惊觉原来下了雪。
放眼望去,漫天漫地都是细碎的雪花飞舞,一时分不清路,扑落在脸上,无端打了几个冷颤。
县衙前厅里早早升起了两个无烟火盆,炭火高燃,灯火通明,一片暖意。
大大小小的官员围站一团,本不大的地方越显捉襟见肘,偏没有人肯先作罢,只因和长公主牵扯上了关联,况且又是寻回了她珍爱之物,如此献媚良机,怎能错过。
现如今,这个人也闻风而动,大家就无法独揽功劳夸大其词了。
彼此心照不宣,无奈的微叹一气,但又争先恐后对正坐在一旁端杯饮茶的女子伏低做小,陪笑弯腰。
知县大人一张老脸笑如簇菊:“下官听闻斐大人爱饮茶,所以特地备了临江玉津,不知还合您心意?”
被团团围住的白衣女子眉目不动,面色依然清冷如常,灯辉璀璨流泻一地暖黄,偏偏笼在她身就平添了几分云淡风轻的孤傲,任谁也近不了身。
见她不语,知府大人赶紧上前,自认音色轻缓如沐春风:“待这窃案了结,斐大人若得空我愿做地主之谊请大人赏景游玩,下官老宅园子里有百株梅花,现正烂漫,大人见了一定欢喜。”
投其所好换不来一句好话,那游园赏梅总算是附庸风雅了吧,哪有姑娘不爱花的。
知府大人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斐大人闻言,心中越发不快,抬头潦潦看了他一眼,她的双眸本就异于常人,是一汪莹莹沈碧,此时眼中若静水之幽深,不见波澜起伏,让人猜不透喜怒。
因她双眸异色,初为官时还被明嘲暗讽出身卑微,皆一致认为她的母亲是位胡人美姬。
倒是趴在她脚边的黑猫拱起身“喵喵喵”叫了起来,唬得众人心惊肉跳。
斐大人养的猫,据说通灵,长得凶神恶煞一点也不讨喜。
“一群朽木。”斐大人无论何时都是优雅高洁的,即便在骂人的时候也是语气漫淡,冷冷渺渺,仿若漫不经心却又拿捏住人七寸:“临江玉津,一钱价何百金,刚我看知县大人给我泡茶时,可是有满满一盒罐?”
知县大人开始冷汗涔涔。
斐大人嗤之以鼻,转头又对上知府大人:“一株梅花约占地十尺,百株可逾五十丈,童大人老宅后园未免太大了吧?”
知府大人立即腿脚虚软,打了个踉跄。
众人齐齐噤声,如临大敌般看着斐月兮。
莫非这位大人说要来连夜听审是假打探同僚油水是真?
斐月兮办案的手段,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是她想水落石出的必定追究到底,这会子谁也不敢妄自揣摩她来此目的,多说多错,不如一言不发。
终于换来片刻耳根清净,斐月兮很是满意,微垂双目,端杯掀盖轻轻拂去漂浮于面的茶叶,轻抿浅酌小口,含于舌尖片刻方滑入喉道,袅袅茶烟腾起周旋,半拢了她一张略微苍白的脸,方淡言:“大人还不开始夜审吗?”
……
很少有人将茶饮得这般慢条斯理优雅好看,可见她心思之缜密,难怪自她考取功名起不过短短几年功夫便一路高升,最终成为长公主身边最信任的心腹知己。
现已是南晋朝万康十一年,自前朝有女子为官上朝参政的先例后,当今圣上更是颁下求贤令,若要天下长治久安,唯有贤才作为辅佐,号凡满十五龄学子皆要参加科举,不论男女。故贵族门阀中的小姐皆以入学为要,其中也不乏佼佼者,名满洛阳。
当女子为官者渐多,坊间不断传出他日必定女主天下,故而连朝廷也分成两股势力,一派以太子为首的亲信,一派归为长公主和驸马爷的幕僚。
现下看上去风平浪静,底头却是暗潮汹涌。
很快老张头就被押了上来。
他茫茫然看了看四周,酱紫,黛蓝,青色官服连成一片,各个神色凝重颇有官老爷作风,偏中间又中间坐着的却是位白衣女子,此时她正低头用手轻抚偎在怀里的黑猫,旁若无人般甚不在意。
惊堂木一响,县老爷双目圆瞪:“堂下张世良,偷窃长公主随身珍爱之物你可知罪?另有金镶玉雕花镯一对,冰种翡翠链一串,现也已查明乃临安宋家小姐陪嫁,你认还是不认?”
“诸位青天大老爷,小民实在冤枉。”老张头戚戚焉焉,声泪俱下。
苍梧郡太守冷哼一声:“这枚紫玉是你亲手拿到当铺典当,人赃俱获,而金镯与翡翠链亦是从你家中搜出,何冤之有?现宫中多有偷盗私饱中囊之事,圣上命我等严查,你还不速速招来!”
这事原也不假,自长公主舒沅丢失了她最喜爱把玩的紫玉后,接连几日都郁郁寡欢,她本就有孕在身,最忌肝郁气滞,圣上闻言很是心疼,彻查了一众宫人,又传口谕察刑司,各地宝号均要视察,若发现宫中细软,严惩不贷。
只能说老张头时运不济正好撞在刀刃上。
老张头紧忙又将这些珍宝来历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
“你这老头嘴太硬,我看不用刑是不会有实话了……”知府大人端坐许久,捂出了一身汗,心下早不耐烦,袖袍一翻就要越俎代庖扔签子,不料身旁人清了清嗓子,施施然开了口:“原来,诸位大人就是这般审案的?”语气中半是玩味半是威严。
众人不敢接口亦不敢与她对视,只太守嗫嚅道:“下官受教,请斐大人督办此案。”
斐大人鼻尖处亦覆了层薄汗,本略显苍白的面颊被炭火熏染上一抹嫣红,身姿绰约,衣裙款款走到老张头身前淡然出声:“你说,每回见这小姑娘都是子夜雾浓之时?”
老张头猛点头。
“这小姑娘眉眼你当时都能记住但只要眨眼功夫就会忘记?”斐大人再问。
老张头差点感激涕零,旁人都当他在撒谎,只有这位大人能重视这些细枝末节。
“很好,”她思量少许,神情依然淡如秋水,音色平缓,不疾不徐道:“那我们明日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