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风徐徐来,掠了了了樱花枝,衔去红焉几寥寥,林中烟云皆茫茫。杳霭流玉渺貌,日光不彻晴岚,恰是避骄阳。
往山上,犬像神栖参旁。日中行七里,达于栖舍,黯红漆院落。
杉门开,杉门合,稀有人云。
“方圆纵不过十余里[1],怎知攀爬来竟如此艰漫。”
现今是赏樱之兴雅季,东门外却不常留客,无论是有朋自远方来,不过也只是谢一碗清茶,多言两三句罢了。
按主人家的意思,这院内只得留一棵银杏,一株寒松,颇有佛门之庄严仪式感。看去院落外,推门之客多为少年人,并非苦于往来手行[2],游客也不乏一些名门富贵家的公子小姐,这山上有名贵的景,却都被锁于门外。就如拒那外来客一般,将之美景全然拒之门外。
这座建筑是佐伯沙弥香现在的梅妻居处,她也即是这样一个性情古怪之人。故与她深交的人也寥寥可数,生时便自诣青蝇吊客[3]。早年有闻,她自认不愿在皇嗣旁鞠作左右丞卫,早早便辞去了官罢。
而今天也有自居客来访,但这来者另加书邀,佐伯脸上并未泛他色,却没将这位重客视作异己。
日中四半[4],艳阳正好,院中正有侍仆洒扫,樱瓣有时也会以不速之客为名拜访此处,它们时时窥着院中发生的兴盛或衰。环合着比人物或比景物皆大音希声[5],自然不必去太过多意。
院内唯一的侍仆自然不多理会,辫长的扫帚在地上起起伏伏。
任何行为若星沾半点操之过急都将破灭这里一方宁静祥和,如若那些山鸟乌足再不愿来到此处客居度度,这美景也自然就怅然失了它意。
忽闻马蹄声颇急缓,荡着林间回声而来。
杉木门,打开时吱吱嘎嘎地响。
正步朝内院走,无加多言,侍仆名小糸侑迎了上去。那客人谢绝了仪礼,匆忙之神态显得尴尬万分,于是仅简单吩咐三两句,便离开朝内院堂而皇之地跨去。
小糸侑即认这位客人,她姓七海名灯子,领家[6]之旧交。
若从旁人的角度说来,不论从衣着,行为举止,这位七海灯子毫无疑问是一位惨綠[7]公子,但确确实实是女儿身。她的长相着实好看,但小糸侑却并不在意此,几喧过后,又继院内的洒扫工作,这是本府一大戒规,多说即不敬。
午时刚过,途经浣洗处,从院落那头看来,待客那间的屏风门半半开,屋内正烫墨滚过的竹香。
客与主人的聊天近荒芜,小糸侑无心多听它两言三语,多半与政时有关,也不会去注意。对她来说,领家允她在院内讨得几间[8]地安生,便是最为大的满足。
安生即是安逸,讨得安生,贪多嚼不烂。
安定下来,休于树下,何苦不去听听主人家的吩咐?罢了,主人家那不得好的答复,小糸侑不知。只是突然从二者的对话里听些出七海君今日便要在此地客居几日,多了三分诧异。
领家也不曾留客,也只有在夏日蝉鸣正旺时,若逢暴雨翻盆会留可怜的旅僧免受一时半会儿的湿寒之苦,但留客过夜未有过先例,小糸侑又只半解此时檐下的主客关系非同一般,其他便只字不觉了。
“小糸。”闻听主人家正唤,她也恍然从醉梦中醒来似的,寻寻觅觅,摸摸索索地走出了树荫庇护。
……
“这是说笑了,领家的意思我怎有别的意见。”
答应下来了,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自己似乎也不带半点疑虑似的。
小糸侑识得七海灯子,曾与佐伯同为命官,先前也来过数次,不过把风儿遮遮掩掩,虽然言谈上似乎是怀瑾握瑜[9]之人,也并不多有开合之处,只是听得两三句话罢了。
“那么就把北间空出整饬。”佐伯挥了挥手,“本寒舍不多待客,好房间无几,七海君要见笑了。”
“是。”
屏风开,屏风和。
木屐踩着石板路发出的声音翩然回荡在庭前院后,这时才能感叹这柳门竹巷[10]上四方天空也略显僻狭。
七海灯子跟在小糸侑身后,除了观察跟前这少女之外,也会四下查看。但不论怎地,她的焦点最后总会落归原处。
想到入院时的那一见别,是否有些匆忙了?她这样责怪自己,但总为自己的行径倍感不解,自己为何会总注意于这位少女?小糸侑,这是她的名字,先前有来过此地为客,故才有此经验。
“小……”
“这间便是。”小糸侑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的言状,将屏风拉开,向客人展示内里的模样。
“多有麻烦。”七海灯子终于选择收起小己的客话,也仅顾上看她进进出出,整理房间。
罢,按佐伯的几句吩咐,取来些东西添置屋内,七海灯子皆毕恭毕敬的谢过。
待结束,二人屏风一隔,陷入自我反省两界中。
小糸侑回忆着自己刚才的工作是否完美,因为察觉到七海灯子直只注视着自己所行为有颇些不安,也并非怕主人责怪,只觉得眼前的这位七海灯子与其他人物有些不同罢了。
虽为本府常客,但这位客人与主人的关系,似乎也并没有言谈之外的那般光风霁月[11],也不知二者之间是谁在维持着这种十里四方[12]之感。
可总不能多说什么,不然不免要挨两句小子听之——小子听之。
待与她,自己或许该不时念两句小野小町[13]的句子?罢了,如若做了,怎可就不是几句责怪了了。
回头望过——认得七海君再无其他吩咐,轻盈而去。
房内仍泛烫墨滚过的竹香。
直到入夜,辛麻间本来恰逢听风旧语,才可知今夜月白风清,可到了夜四半,领家的吩咐依旧不停息。不得已,便闻漱水深入眠了。
二人皆无眠。
这一切的故事非真非幻,落得缠绵悱恻,芥子须弥[14],怎不叫人多思。
翌日,初阳,天上的云也不多见,似是昨日留下的薄影仍在慢慢的回荡来兮。
“这确实是领家之意?”掺和着些许不满之声。
虽确认再三,可七海灯子依然就不相信小糸侑所言,即使她已经将态度足显诚恳。
“确实是,领家朝参[15]了去,不过日四半,必归行。”
“可曾有过先例?”
“没有,但早已雇人买下了路。”小糸侑低声而语,却不知为何脱口补一句“留客过夜,也没有过先例。”
两人皆是被这话震住了,怔怔望去,小糸侑正为自己疏忽一时而言犯戒规倍感自责。
“她为何不告知于我?”
“不知,领家言是晓晨尚早,不必刻意将大人唤起过去。”
“几时而行?”
“日三支,如若不出意外,于最近的寺院折返,归来时不过夜二支。”
“……”七海灯子无多言,也恍然发现自己已然与昨天那位令她不知所措的少女交谈甚久,虽不与自己有关,但她能感觉到,即是打从心底对这个乖巧蕙心之女产生了憧憬,不知该如何言语表,继续此番话便显得十分困难了。
“不必太过自责。”
“唉?”
“你犯了戒规对吧?之前与佐伯君交谈时,多说几句便生不快之色。”
“是……”
“这也何尝不是没有过先例?”
发现自己不必綦溪利跂[16],七海毫无疑问是窃喜的。
但小糸侑不知,仅是放下心——自己第一次破规为不必被责罚,松开了紧握的袖口,也汗湿了,褶了,皱了。
“还有什么吩咐……”未几,闻房外鸟鸣阵阵,七海方发现自己盯着小糸侑已许久,对方也被这般瞧见搅的不知怎的了,多有失礼,可难谙内心的温澜潮生,匆匆借故离开房内,临走前只跟了一句简单的失礼见谅。
只是觉得未免有些可惜,心中不乏怪唤,又能与这一小小侍仆交流些什么?莫不成给讲讲大将大森降鬼[17]?那怕不是见了铭酒贪了杯,一个醉虫之行!
细想来,未免多些可悲之处,与佐伯君交甚,召入府上公文倒是批了不少,贪嘴多失了了官,可总乏些耐人之处。
闻着漱水声,跌跌撞撞不知来到何处,阳色懒懒散散,屏风上皆是一些安土兴衰[18],狩野永德[19]的仿作,无论怎么挣扎着也融不进人去。
直至日幕落的,更晚些了,七海灯子怎地都无法原谅一天自己的浑浑噩噩,竟只是在房中念些了书罢。可悲!可悲矣!
樱花儿开,枝上肥肥满满,飘飘洒洒,恍惚间怕是醉了谁家山鸟,迷离了眼,这般暮色都不愿归。但思归并非一大礼仪,人并不懂鸟鸣,赏着便是做罢。
小糸侑继而仍做着一天之内所有的劳作务。最后才勉勉强强将院内收拾干净,不,照理说来,院内是永不能收拾干净的。
闻七海灯子从里屋探出唤声来,撇下自己间休时的安逸,悻悻而去。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小糸何几芳龄?”
“诶?”
小糸侑怔然,不知七海意何,但得如实作答。七海灯子则为自己这样直球提问万分后悔,
并非沾了酒气,也并非美景醉人,只是对眼前人生些许好意。
“生在宽政元年……”小糸侑几经思考。
“那不已是摽梅之龄[20]。”
小糸娓娓道:“雏年不清,幸从佐伯领家居此,讨得几方地安生些许罢,言外若有多,兴责烦,故无它求,小女不……大人,太靠近了……“
听这话,七海灯子才发现两人一间不过几寸距离,甚至能听清晰彼此的喘息声,方才又作失礼罢。
小糸掩面借故而离,双颊泛赤色,不知七海灯子此番失态之举是否是有意为之?凑近来的面庞着实如传言中的般好看,竟让人生些迭恋。
“在想些什么啊?”小糸侑猛敲自己的脑袋。
她自知,虽然主人仁宽,常日待她比待亲无别,但自己身为下仆之位,某些事十指沾染不得,落得与道镜[21],再失了安生之地,未免稽事新曲。
七海灯子则非若此,自知从方才的一番交谈中,自己对小糸侑颇生些许爱慕之感,既非止于怜惜,也对那少女的蕙心恰感惊喜。
佐伯归时,七海灯子心悸便落了。
叩声后,佐伯来到七海房内,继续着前日荒废的对话,未几,佐伯便稍感疲惫,草草结束。
“赠七海君一石。”
“石?”七海灯子接过佐伯手中的石头,端详起来。
青灰色一石,琢圆,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既然是经佐伯君之手,也不好拒绝。
不过还是问了:“这是什么石头,从哪得来?”
“七海君若是想,或认不满,这石头即是从门前街[22]拾得来的。”
“怎会有不满?出于佐伯君,倒会以为是《宝物集》[23]一类的书目。”
“说笑了。”
以屏风之隔之外的小糸侑恰好听闻这些,竟觉两人心情似乎好了些,言外甚至有些芍兰意味。至少听得这些话不用通词[24],也不必为今日自己所发愁之事再多做考疑,除了那莫名怅然若失之感。
献得红叶,陷了红叶题诗[25]。
“今日之行未告知实属失礼……望鄙人的贱仆落穆没有惹七海君不快。”
“不会……”
听到这儿便恍惚了,其余那些谈话多少耳闻一些。已是日常事,参政事。便踏着木屐踩着石子板路,悻悻地来到院内一角。
月下樱色正足,恰似坠兔。
墙外似有什么悉索声,起起伏伏,让人听得饶有兴趣。在那声音响一番挣扎后,几只小雀纵出叶来,落在了院墙头。
小雀惊慌地看向小糸侑,抖了抖落翅膀,最终是飞不起来。山上有狐,兴许是被狐狸追了,惊魂未定。使得小糸侑到不免想起这座府,极春色。若非主人怕扰,也许还有几分灯夜乐游[26]之意。
但只得就此,或许七海大人真的会些饭纲法术[27]吧,小糸侑苦笑。
翌日,佐伯一早便宣布自己要参笼[28]半日,不得多加打扰,吩咐了这些,小糸侑恍恍离开了,昨夜漱木,落落满到后夜五半,着实累着。
从待客室旁的移步而出,踏木屐,两三步,闻些许鸟鸣上下,终息于院后松下石旁。
沿石边儿坐,倚着松树躯枝,恍恍惚闭上了眼。
日中尚早,如若七海大人醒来来必会唤她过去,如若此歇息一会,应该恕不得何以罚。
小糸侑闻着烫墨滚过的竹香味道渐渐散去,而代之林中那些好闻的味道。
不知做了什么梦,也不曾梦呓。
沉沉入睡,樱瓣不忍只在自己的树梢上婀娜。又会偷偷越过墙来,落在头上竟然毫不查。
林中声响远远近近,怕是清扰留客好梦也将那扫叶而来的唤声作罢。
对谁来说此时万籁之俱寂,非所言为实。
七海灯子也是如此考虑。
……
再醒来,小糸侑只觉得肩边一轻,些许几缕黑发掠了过眼前。
“七海大人……?!”
“容我失礼……”
小糸侑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近完全倚在七海灯子身上,欲慌忙而起,却让七海灯子止住了。
“近来客居,愧于生几许爱慕之意。”
小糸侑瞥见七海灯子的脸颊泛了红,她闭着眼,似乎正做重要一决。
风景是沉默的,小糸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喉咙发烫,似乎所有的话语都堵在那里。
良久,回过神,语塞。好久才答复道:“兴是七海大人累了,小的照顾不全……”
“非也。”七海灯子语气里多了几分焦急。
“哪处不讨安生地?”
“……”
“处处皆是,正如此不是安生?”
七海灯子将脸颊贴在小糸侑头上,让小糸侑更靠近一些。
察觉到了七海灯子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是……这算是吩咐吗?”
小糸侑发现竟不能控制自己所言,她思绪飘然,想到昨晚遇见的那只小雀,自己却比其恰恰相反,由心底,她不敢否认,却是接受的。
“不算吩咐……鄙人请求。”
“需问领家……”
“情理之中。”
“若不得焉?”
“肯就琵琶旧语[29]。”
“未免太卑行,领家不喜多语……”
小糸侑长呼而气,心中万念安。
“那,大人还有何吩咐?”
青石上由由生,算作了了烟云过隙,淅淅沥沥。大多浮沉茵溷间,莫问行道人。
若做逢,假作梦呓,醉了太平。
(綦玊 完)
注释集
[1]里: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里约3.927公里。
[2]往来手行:江户时期,人们迁徙须得到的官府文书。
[3]青蝇吊客:出自《虞翻别传》 “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
[4]日中四半:日本旧时采用不定时计时方法,用12支表示时刻。
[5]大音希声:出自《老子》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6]领家:主人。
[7]惨綠:惨绿少年 出自《幽闲鼓吹》 “客至,夫人垂帘视之,既罢会,喜曰:‘皆尔之俦也,不足忧矣,末座惨绿少年何人也?’”
[8]间:日本旧时尺贯制度长度单位,一间约为1.818米。
[9]怀瑾握瑜:出自《楚辞·九章》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10]柳门竹巷:出自《伤愚溪三首》“……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11]十里四方:江户时期的一种刑罚,禁止罪人进入以江户日本桥为中心,方圆五里之内的所有地区。
[12]光风霁月:出自《豫章集·濂溪诗序》“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13]小野小町:日本平安时代女诗人,六歌仙之一。相传她拥有惊世之美貌,然而由于其为石女的缘故,对男人毫无兴趣。
[14]芥子须弥:出自《维摩经·不可思议品》“若菩萨往是解脱者,以须弥之广高,内芥子中,无所增减。”
[15]朝参:指一大早就去朝拜神社和寺院。
[16]綦溪利跂:出自《苟子·非十二子》“忍情性,綦溪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分大明。”
[17]大森盛长:或叫大森彦七,日本南北朝时期武将,《太平记》中有记载过关于他的鬼怪故事。
[18]安土:指织田信长在安土所建的天守阁,内部屏风全部为狩野永德所绘。
[19]狩野永德:日本著名画家。
[20]摽梅之龄:出自《诗·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21]道镜:日本奈良时代法相宗僧侣,752年受召入宫中道场,因给女皇治病得宠,由于两人关系的传闻猜疑颇多,后因凯觎皇位被贬死。
[22]门前街:指寺院前的街道。
[23]《宝物集》:日本镰仓前期佛教故事集。
[24]通词:通事,指江户幕府在长崎从事通译货贸易事务的官员,一般通荷兰语或通唐。
[25]红叶题诗:出自《青琐高议·流红记》“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
[26]原句出自俳句: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27]饭纲法:指巫术。
[28]参笼:指闭关祈祷。
[29]琵琶旧语:出自《宋书·乐志一》“傅玄《琵琶赋》曰:‘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路思慕,故使工人裁筝、筑,为马上之乐。欲从方俗语,故名曰琵琶。’”
2020.4.5 (小糸侑同人贺生文)
Written by Schwer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