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公子”紫氏,也惟有这名头是体面的。自《源事》成书以来,其生平便饱受非议——批评者斥之荒唐淫乱,褒奖者又赞其咏絮大才,几来几回,总教人诸多念想,不知何年,紫氏实为男子的说法也出现了,好事者揶揄光华公子,后世竟普及开来。
“光华”本源公朝花名,大概众人寻思,通晓女色又写得出如此华美文章的,也唯有源氏本人了。蜚蜚流言,就连紫氏自己都哭笑不得。
男子的说法虽为罔论,通晓女色,却也是事实。
其性向取好,最有名的莫过书末那句批言了——“光华贵公子,痴情好儿郎!可怜六条葵姬,终为世俗所误,不知那痴情的最为无情。余观天下男子,书里书外,尽是荒唐。”
刻薄至此,怪不得一生不能婚嫁。
至于女色说法的源头,还得从她八岁那年说起。
话说紫儿八岁那年,终夏极为酷暑,某日忽起寒风,适逢万大将喜得一女,白帝乘凉之余突往万府赴宴,百官听闻纷纷麇至沓往。
至于万府,大臣们急往正殿面圣,随行女眷则在偏厅候着,汹涌的人群中,我们的紫儿正夹杂在里面。
夫人们的交际场有别于一旁男子,虽说物以类聚,但因家世出身,又各自存在间隙。一般讲是妻随主贵,但凡事总有例外,好比红府的颜夫人——太尉本列四卿之末 ,却因其出身琅琊颜氏,反成了夫人中最威望的那个。
分类繁杂,场面话自然也极其讲究,好比机灵乖巧,本对哪家女儿都该适用,紫儿却有些不同。这种场合,最常见的便是紫夫人拉着旁人哭诉——“天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生了这么个呆滞木讷的娃儿!”所以如果你叫来紫儿,夸她长得乖巧,反会被看做是不懂人情的。
因此见着紫儿,大家都这么夸:“哎呀,这是哪家姑娘,生的如此凌厉,想必家母也是一员虎将吧。”立马就能赢得众人喝彩。至于紫儿到底长啥样,高鼻梁宽额头,确实也凌厉,严格说并不算丑,但反正不惹人喜欢就是了,她母亲也一直为此而羞愧。
但这种聚会必少不了紫儿,唯有这点紫夫人坚信不疑,毕竟乡野出身的她这种场合的谈资也就只有“——哎呀,你看这孩儿,我的命是有多苦啊”一类。大家也乐意见到紫儿,有人夸她是开心果,一见她整天的烦恼都没了,左相家的千夫人更时常搂着她哭诉: “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往往引得满堂哄笑,快乐不已。
当中要说谁不喜欢这笑声的,就只有人人都夸赞乖巧的,左相家千二小姐了。
孩童的审美与成人有很大的差异,千讨厌紫儿,开始竟是嫉妒她漂亮。千家大姐,世人所谓绝色,她也从未嫉恨过,偏偏紫儿那公认的丑,她就受不了,后来想到,世间之美,大抵就分这嫉恨与否两种。
如她后来向紫儿取笑的:家姐的美是人人都想占为己有,而你,却只教旁人觉着自个儿生的讨厌。
这种厌恶,同龄中人犹为显著,大人们口中的丑虽不解其意,但反正她不惹人喜欢。更过分的,人人都知道紫家有个丑女,她未免也太嚣张了?
尤其每当母亲哭戏开演,总有姑娘靠过来揶揄道:“嘿,千啊,没那傻子,你又该怎么办啊?”愤恨自然积累下来。
开始还会反驳——“没她如何,我又不是我母上!”
后来也淡然了,只冷笑道——“没她我会死,这样满意了吧。”
随后小姑娘圈也发出成人边一样的笑声。
千渐渐觉得疲惫,虽然不爽,但想来,自己也该是一路货色,这般混世,还不如跟那女娃一起做个丑角。
许是越发无聊,晚宴的高潮,大家都跑去看九公子舞扇,唯有千四下找着紫儿。说是找,其实转身就见着了,这种场合那人永远窝在角落——只见她紧抿小嘴,朝着九公子的方向小心张望,想去又不敢去,样子莫名招喜。千心绪一来,于是悄悄溜到紫儿身后,随后一把将其抱住,并开始模仿自家母亲的哭腔——“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吓得紫儿一时呆住,随后两脚不停扑腾,呼救不已。
千被逗笑出了声。
听见是同龄人的声音,紫立马回过神来,低声埋怨道:“你...你是哪家的千金啊,快放我下来,怎这般无礼!”
千心绪正盛,于是不紧不慢地回到:“你又是哪家千金,告诉我,我便放了你。”
紫气得声音开始发抖:“我是右相府长史公的女儿,你...快放了我!”
千随口接道:“羞羞羞,说谎都不害臊的,紫长史那般英伟,怎会有你这样的丑娃娃?”
原本逗笑的话,没想却触痛了怀中人的心里。紫想起母亲时常抱怨的话,心下不由得低沉,虽然知晓不该,但情绪已然失控,自己也奇怪,怎么说不出话来。
这可把千吓的不轻,于是急忙放开紫儿,转过身来看她哭了没,但见其只是一脸委屈,心下立马就释然了。
不对!她也是会伤心的啊?!
千一脸的兴奋:“你要哭吗?!”
紫哽咽了一会儿,随后低声答到:“不要。娘亲说了,有人的地方就不许哭。”
“那你打算一个人再哭?”
“一个人就不用哭了...”
紫的意思,一个人就没人会惹自己哭了,千却理解成“一个人就没必要哭了”,顿时觉得这女子真与旁人不同。
再细摸过那脸,柔嫩的肌肤,从耳鬓到眼角,那些讨人厌的地方,没一处是与旁人相同的,这才是人啊!
千毫不掩饰自己的痴迷,这次反轮到紫儿紧张了。先前那群夫人也喜欢摸她脸,却没人这般看她的。身子因害怕而颤抖,习惯后又动弹不得,时间仿佛在此凝固,唯有不远处九公子歌声还在流动着——赳赳南山鬼,白日且为息。月亏虽有时,再盈无朝期。
“你可真是个怪人。”
千捧了半晌,手酸了才舍得放下,还真像她母亲说的,明明是张讨人厌的脸,看久了却那般舒畅,并自顾自窃喜道——这般看过她的,我当是第一个;肯正眼看她的,也该只我一个,于是渐渐觉得做了件好事。
紫却只觉得厌恶,若说女子如月,正是那虚假善变的东西。如母亲常说她命苦,但天下之大,她真算得上苦吗?大抵女子,都是妄言自私的,所以事实不重要,大家只想着你合该如此。
可正是那般虚假,给了千莫大刺激。
千想到紫儿,她可真是天下第一号可怜人,迥异至此,也是万般造化,离了她我还真不知何为乐趣。
于是细心问道:“你讨厌我吗?”
——回答是呆滞。
“那喜欢我?”
——回答仍是呆滞。
呆滞,却是千最想见到的。
“不管怎样,反正我喜欢你!”
对此真情告白,紫儿默不作声,心里却在不停念想——她图的又是什么?
只见她搂着自己,不知在笑什么,随后对着自己脖子又亲又咬。白玉的肌肤因温柔的刺痛泛起殷红,体温随心跳的纠缠越发焦灼,那难以理解的恶意,第一次,紫感觉到了怕。夜晚的最后,左相家先一步离去,随后当着众人的面,紫哭了出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第一次,她明白了自己是有多么可怜。
而马车里,千也在不停回想,自己的爱意,不晓得传达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