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只鹰越过雪山,越过那旷阔的冰原,在森林的一侧落脚。这片森林被白雪覆盖着,沉默地卧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一个尚未开凿的世界,像是世界的尽头。
与此同时,一个人身着厚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坚定地穿过森林。她走得十分费力,每一步都深深地印入雪中。她每日都要这样往返跋涉,多么严酷的自然也从未阻挡她的脚步。她去见她的神明。因此,这样肃穆地行走在雪中,她便是在自己的命运之途上。
这个人没有名字,如同这个地域一样。她持续地行进,在许久之后,终于到了森林的中心。她停歇的地方像是一个祭坛,中间立着几尊石像,其中两个早已被雪覆盖。石像外表粗糙不平,满是被风雨侵蚀的印痕。
那个人在其中一尊石像面前停下来,摘下兜帽,缓缓地跪下。石像基座上刻着纹理,虽然时光流逝下,已看不出具体的样子,但稍作留神便不难看出,那是和来者的脸上,手臂上所刻印的一模一样的图腾。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神情肃穆地凝视着眼前的雕像。在她们的文化中,这些不知年月的石雕有着神力,是神的化身。正是因为有着这些石像,他们才能在这片无边无尽的雪原上生存下来。人们认为石像上的图腾是有魔力的,因此,每一个幼儿在稍稍长大之后,就要在肌肤上刻印那片图腾。在久远的过去,人们还经常会举办仪式来膜拜这些石像。可是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石像的传说还是代代相传,却越来越少有严肃的仪式。石像就这样被渐渐遗忘了。直到眼前这个人的出现。
她日复一日地出现在石像面前,久久地待在周围,表情虔诚而专注。她知道在她的族人眼中,她这样崇敬神明的举动是很神圣也是值得尊敬的;但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她并不是为了什么“神明”而来。
她来,仅仅是因为一种感觉。一种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膛,令她无法安坐,无法入睡的情感的涌动。她无法解释这些,她也很清楚,这样的感觉无论告诉任何人,对方都不可能明白。她只能由她的命运指引着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石像面前,感受那些许的平静。
这一切,令她也感到不可思议,可是确确实实:她总觉得,眼前这尊石像,她是认识的。在她深处的记忆里,在她过往的人生中,她找不到任何线索表明她和这石像有什么关系。然而总有一股力量,好像是从遥远的星空传来,也好像是从命运的深处,磅礴地越过了她眼前巍峨的雪山,越过一切文化与时空,穿透她的身体,留下命运的回音。
为何是这尊石像?这尊石像的原型是什么人?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她不晓得。她只知道胸中有一股无所指的怅然若失的思念,不会置她于死地,却每时每刻令她感到煎熬。她只能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地回到这石像一旁。她知道她的族人如何理解她的行为,只是她内心清楚,事实远非如此。在她眼里,那石像不是神,甚至不是任何神秘的东西,只是以一个人为原型的造物。
那个人是谁?从未出现过,却如此地贯穿着她的生命。在无数个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中,这尊石像就屹立于此。
她抬头看了看天气,知道很快便会有暴风雪。等到那时,狂风扫过冰原,严酷的天气会使人寸步难行。但她并不准备回住所。准确来说,她已经无法再回到那里。那里已经被摧毁。而她的族人早已被杀尽。一群看起来不是和他们生活在一个世界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人不知如何找到这里,以几乎是恐怖的方式展开破坏、屠杀。她来此处,是做她今生最后一件事——保护这尊石像。
至少她是这样以为的。
等敌人到来,她并没有死。相反,她浑身是血地被人摁倒在地上,周围的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一番之后,运来了她不认识的什么工具。在嘈杂的声音中,她挣扎,嘶吼,哀求——最终,她眼睁睁地看着石像被推翻,破碎,最终变成无数的碎片散落到她脚边。
那样锥心的痛苦,足以响彻千万年之久。
2
虎彻走过建筑外部长长的走廊。这栋建筑洁白无瑕,超然地漂浮在平静的湖面一侧,巨大的落地玻璃有数十米高,那其实是透明的屏幕。当有人走过,屏幕感应通过感应,会排列漂亮的光晕伴随着人影移动。
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湖面周围常年有着淡淡的雾气,并不潮湿。虎彻总是觉得这雾气是人工制造出来的,目的或许只是为了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仙境。站在建筑朝外眺望,很容易就会有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
虎彻勇音是一名新来不久的护理员,而这里是一家远近闻名的疗养院。科技在飞速发展,人类早已克服种种障碍奔向星空,在各个星球穿梭、定居。但无论研究者如何努力,始终无法克服与解释的是那个自古以来的宿命般的问题:死亡。在这个议题上面,人类一筹莫展。每个人面对这个议题的处理方式不同,通常穷人只能选择坚持到最后一刻;而另一些人,通常是富人,得知自己时日不久后会放下工作,选择回到最初所在的星球,住进疗养院享受最后的时光。虎彻所在的,就是这样的疗养院。
虎彻要去的房间是一位名为卯之花烈的女子的房间。她手里的屏幕上显示,今天是卯之花烈在这里生活的最后一天。
“卯之花女士,今天……”
“我知道,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是的,我对此感到很抱歉。希望能够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否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没有什么了。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你是很专业的护理员。”卯之花微微笑着,神情温柔,“谢谢你总是那么体贴。”
有一瞬间,虎彻几乎感到卯之花是在安慰她。一定有那样微妙的时刻,她们的角色对调了。虎彻转过身,到一旁拿着一块屏幕,故作认真地摆弄。她不愿意让卯之花看到她痛苦的脸。
“从现在开始,如果您需要,我会一直跟您在一起,直到最后。”虎彻说。
“这是护理员工作的一部分吗?”
“是的。”
“是吗。也好,这也是我最后麻烦你的机会了。那就请你陪我出去看看吧,我想听听风声。”
于是虎彻便与卯之花一并出去,站在阳台,眺望山水。疗养院非常安静,她们并肩站立,静静听着风的声音。
“勇音,你想过吗?此时从我们耳边吹过的风,带来的或许是远古时期的声音。没有形状,没有实体,却见证了千万年间的变化。”卯之花回过头,轻轻地笑着打量虎彻勇音,“勇音,我很高兴能遇见你。虽然可以说是到了最后才遇见你,我却不感觉遗憾。我会想到,这世上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见证着你我的存在,正是那些事务将你我联系起来。”
“卯之花女士……”虎彻鼻子一酸。她轻轻地点头,随后坚定地望向卯之花,轻声道:“是吧,或许是这样的。我想,一定有不知何时吹过我身旁的风,曾经也温柔地拥抱过你吧。”
她们久久地站着,久到太阳沉了下去。虎彻看着卯之花的脸在晚霞的映衬下格外美丽。她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
“勇音,时间到了吧。”卯之花轻声说。
“嗯,是的……时间到了。”
“我们走吧。”
卯之花带着虎彻回到那洁白的房间。她躺到床上,虎彻则拉过一旁的设备,就着太阳的余晖操作起来。
虎彻在想,做这份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可这次,每一个步骤都格外令她痛苦。她将仪器的一端搭在卯之花的手上。
“勇音。”
“是。”
“你之前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拜托你做一件事。我现在确实有一个请求。”
“您请说……”
“我希望你牵着我的手。”
“好。”
“勇音,不要哭。”
“好。”
“你相信我会一直陪伴着你吗?即便我未来不在这里。”
“我相信。”
房间里很安静。虎彻勇音坐在床边,她垂着头,默默地握着卯之花的手。远去之人,如余晖般温柔。
3
“烈,你得离开这里。我去给你安排一辆车,你尽快离开,把自己伪装起来。我会找人在边境接应你。”
虎彻脸色苍白地走进室内,她的手在不断发抖,想要喝口水,却碰倒了一旁的杯子。隔壁忽而传来细碎的声音,虎彻立刻掏出手枪,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最终却发现那声音是她们共同抚养的黑猫发出来的。她擦了擦汗。
“我不会离开的。”卯之花摆好了杯子,平和地朝里面倒了些酒,“勇音,冷静些。”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烈,你必须离开。军队马上就要突袭了,到时候你会……”虎彻看着卯之花的脸,一阵阵的愧疚从心中涌现。对方那优雅知性的东方式的美丽,在这异国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亮眼却又寂寞无比。“烈,你难道从未想过,为什么这么巧,在这里恰好就有一个日本人出现,恰好和你从事相同的事情,恰好和你如此谈得来?尤其是在这样的时机里。那是因为……”
“因为你要从我这里获取消息。”
虎彻震惊地僵住了。她一动也不敢动,等着卯之花接下来的举动。但卯之花只是笑着,用温柔的声音缓缓道来:“勇音,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从头至尾一无所知吗?他们派你到我身边,是因为你的日本血统。不过,你根本从未到过日本吧。你和我所说的那些回忆,是经过了修饰的吧。”
“烈……你……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些?”
“或许比你想得更早。我相信你对日本相关的知识做了很多功课,但再怎么拼命从书上学习,终究没有亲身体会,那是不同的。”
“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些,为什么还……”
“因为我很好奇你会来做什么。原本想的是,我也可以通过观察你,同样获取些信息。不过……”卯之花在这里若有深意地停顿一下,随后苦笑,“我确实没想到后面的事。”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吗?你对我……怎么会……”
“我此刻还留在这里,你认为那一切会是假的吗?恰好因为那不是假的,我选择留下。”
“你必须走……”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勇音。我很清楚,一旦我离开,沉重的代价就要由你承担。你还年轻。”
“您在说什么啊,请您立刻起身离开。您已经看到了,我是个间谍,从一开始就是来执行任务,我对您,根本……根本……什么都没有。感情什么的,什么也没有,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是吗?”
“是的。”虎彻掏出枪,对准了卯之花,“请您立刻起身随我离开,否则我就——”
“——开枪。”卯之花轻轻说完,露出温柔的笑容。
虎彻的手剧烈地颤抖。拿枪的分明是她,可她却比卯之花更紧张百倍。
“请您离开这里,拜托了,没有时间了。烈你说过的,要带我去日本看樱花。我还没去过日本,你要给我领路的啊,烈。”
“勇音,你应该是知道的,即便在这里逃跑,未来我们也无论如何不会遇见了。我们两人,在这场战争中能活下来的人只有一个。”
卯之花站起身,缓缓地走到虎彻身旁。这时,她们同时听见街道上炮声震耳欲聋。卯之花愈是靠近,虎彻愈是感到无法呼吸,明明是她拿枪指着卯之花,却被卯之花逼退到了桌旁的角落。
卯之花温柔地抬手,暖暖握住虎彻拿枪的手,握住那把枪。她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缠绵地吻着。
“这是我最后一次吻你了,勇音。”她说,“我比你年龄稍长,自然也要先行体验些事情。那遥远的未知的路途,就让我先探过吧。”
虎彻睁开眼睛,她猛然发现,枪已经不在她手里。而此时此刻卯之花的笑容是如此温柔,带有如此浓烈而不舍的爱,令她内心震颤。那是仅存在于此刻的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爱;也因如此绝望,她们反倒都意识到了这份爱的厚重,被这瞬间迸发的悲怆感情冲击着。
“勇音,要相信过往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未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永远不要怀疑我们彼此真诚地拥抱过。”卯之花说。
虎彻刚要说什么,下一秒便是一声枪响。
虎彻不知所措地呆立在房间里。脚下的地毯那么松软,一旁的台灯、杯子,书桌,墙上的挂画。这一切,原本是她们两人的宝物。
她的脑海中渐渐地出现了一种意象:她好像看到了日本,那片她从未接触过的土地。她看到樱花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美丽地潜入晚风之中。
4
老虎在观察着鸟的时候,心里想着究竟是什么力量,能使其飞上天空,如此自由而舒展地翱翔。在树林边缘,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老虎侧躺着,晾着自己的肚皮。
那只鸟又飞过去,老虎的目光也跟随过去,很快就被太阳刺伤。在光晕占据它视线的前一秒,老虎想不通自己是更羡慕那只鸟,还是更羡慕天空——似乎它们离得更近。湛蓝的天空与那只黑白相间的鸟,仿佛能在风中融为一体。而它只能愚蠢地待在地上,仰着头发呆。
它观察着只鸟已经很久了。最初是因为这只鸟曾经与众不同地飞到它身旁,甚至神气十足地站到它身上,这令老虎大为震撼,连给自己舔毛的动作都停止了,一动也不敢动。
为什么是它不敢动呢?之后的几天,老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它显然不是害怕,身为百兽之王,它没有任何害怕一只鸟的必要以及可能。不,它是不想让那只鸟从它身上飞走。那只鸟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令它羡慕,也令它害怕。当那只鸟飞离了它的视线,它无论如何奔跑,也寻不到任何踪迹。因此,当那只鸟悠然自得地到来,它总是放轻动作,试着让时间慢下来,让它们能静静地待一会儿。
有时候,老虎想,它们这样一定算是朋友。只是不知道那只鸟是怎么想。老虎和鸟可以成为朋友吗?在一些动物眼里这是很荒唐的事,可老虎却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它最终确认答案,是在一日夜里。外面狂风大作,一片漆黑,雨点如天空砸落的石子般巨大,砸在身上十分难受。
老虎很快躲进它的洞里。那是山脚下的一个小洞,它每次遇到这种天气就待在那里,渐渐地熟悉了周围的气味。尤其是下雨天,洞口的某种草发出沁人心脾的浓香,会令它感受到些许安慰。
虽然是百兽之王,但是眼下我们所谈的这只老虎,它的胆子很小。电闪雷鸣的夜晚,它总是无法好好休息。
那只鸟像是知道它的不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口一旁。老虎震惊地抬起身体,眼睛蹬得圆溜溜地在夜里看着那只鸟的背影,看着它优雅地整理自己那漂亮的羽毛。
老虎努力收起自己的震惊,半晌之后轻轻地趴下。它默默地许愿,希望这只鸟今晚能被雨困在这里。它确实天生不喜欢和别的动物待在一起,可是这只鸟除外。它喜欢它总是如此优雅,如此自如,甚至在个别时候——比如当下——出现得如此及时,好像猜中了它此刻的心情。
“呜呜。”老虎发出低低的声音,想要吸引那只鸟的注意。
那只鸟回头看了一眼,偏着头,随后没有理会老虎的举动,在山洞里捡了几个树枝放到一旁,做了个简易的窝到里面休息。狂风暴雨里,老虎就哀怨地看着那只鸟,因为雷声胆战心惊;随后,它缓缓地往前挪动、试探,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地趴到那只鸟旁边。在静静蜷缩躺着的时候,它忽然有种感觉,像是这只鸟在保护着它。
从此以后,那个山洞便成了它们的据点。一虎一鸟,时常于恶劣的天气里在洞内相伴。
这样的日子,令老虎感到非常幸福。即便最近森林里的动物似乎都很不安,它也根本没注意到似的,沉浸在和那只小鸟的友谊的快乐中。
直到一天下午,烈日当空,森林里的树叶像是要被烘干一般脆弱,空气里仿佛发出嘶嘶的响声。老虎听见远处的响声,那是“嘭”的一声,非常清脆地回荡在树林里。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到的却是一群人类扛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手里拎着袋子。老虎再仔细一步上前,看到袋子里装着的是一只鸟的尸体。
老虎张开嘴,露出尖牙,要撕裂灵魂一般发出震彻山林的吼声,其中怒意令周围所有生物都浑身发颤。虎啸回荡在丛林中,恐怖的余音尚未散去时,老虎调动全身力气,朝拿着那只鸟的尸体的人飞扑而去。
“嘭”的一声。老虎始终不能理解的声音再次响起。
5
虎彻站在樱花树下,目不转睛地欣赏眼前这旖丽之景。她刚刚从屋内出来,背对着那富丽的房屋,她能想象卯之花此刻身着和服端坐着的美丽姿态。
轻微的脚步声渐近,她也能想象卯之花是如何迈着温柔的步子朝她走来。
“你永远这样不紧不慢。”虎彻感慨,“世上有什么事是能让烈乱了方寸的吗?哪怕片刻。”
“有啊,很多。”卯之花笑着。
“比如呢?我实在想不到。”
“比如当你可能会受伤的时候。”
虎彻说不出话了。她低下头,红着脸。“太狡猾了。”她小声说。
卯之花笑了笑。她扬起头,在樱花花瓣在空中飞舞的轨迹,以及虎彻勇音飘荡的衣角旁,她捕捉到了晚风的痕迹。“等一下就要下雨了吧。”她说。
“嗯。真头疼,偏偏是今晚下雨。”
“说不定会意外令事情变得方便。”
“但愿是那样。”
一旁传来人群骚动不安的声音。两人抬起头,默契地对视一眼,朝前走去,进到房间之中。不过多久,手持三味线的艺妓开始弹奏,精美的晚宴就将开始。虎彻听着曲子,心早已飘荡到之后的计划中去,她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排练之后要如何动手。沉浸在思绪里,等她抬起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她看着卯之花美丽的侧脸,感受雨声与歌声神秘而缠绵地缭绕在房间之中,心想如果是换一个场景来体会这些就好了。这是一个如此动人的夜晚。
谈话渐渐地切入正题,虎彻屏息凝神听着卯之花与另几个人的对话。等她意识到问题不对,事情并非如她们所计划——对方是有备而来——时,她紧张地看向卯之花,用眼神询问对方下一步的举动。卯之花不动声色,朝她微微笑了笑,没有其余的表示。
没过一会儿,卯之花起身出去,虎彻也赶紧找了个借口跟上去。
“勇音,请你把这个送出去给加藤先生。我不方便在这个时候离席,抱歉只能由你来做这件事。”卯之花掏出一个信封。
“不按照原来的计划吗?”
“原来的计划行不通。现在我们需要加藤先生的支援。”
“好。可是,烈,我就这样离开没问题吗?他们会不会起疑心,你会不会有危险?”
“我会有办法的,放心吧。”
卯之花温柔地笑着,在那样的笑容里,虎彻一如既往地感到踏实。她点点头,接过信封,深深地看了卯之花一眼便转身跑开。她于黑夜之中奔跑。等她原路返回时,听到了周围嘈杂的声音,内心隐隐地感到不安。她仰头看去,只觉得天边大亮,如画卷一般火红地照亮了夜樱。再朝前奔跑,虎彻的身体僵直在原地。她看到那栋华美的房屋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火光直冲天际。
她眺望此景,如在梦中。等她惊醒,她便朝前奔跑,朝火中奔跑。她生命中有着烈火永远无法燃尽的东西,那是卯之花赋予她的。如烈火般熊熊燃烧之物,此刻重归火中。
6
一个女人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
四周流动着错综复杂的光丝,这是如宇宙一般璀璨而神秘的地方。她目不转睛观察那些光丝的规律。
“这些就是不同的时空吗?”女人问。
“是的。”
回答她的是黑暗中一股飘渺的声音,她分不清那是真实存在的声音,还是只浮现于她脑海的声音;又或者,在这样的空间里,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你是……?”她皱着眉头,迷茫地问声音的主人——那个没有实体的存在。
“在宇宙中针对我有各种各样的称谓,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个声音渐渐淡去。光丝依旧在黑暗里游动着,这时,其中一条线的光亮缓缓扩大,最终耀眼地成光带状呈现在女人面前。
“重要的是,这是你所寻找的那条线。”那个声音又浮现出来。
“这是……”
女人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她努力适应之后,凝神望向其中,发现光带如长河般以自身为媒介向她展现着壮丽的画面。在望向其中时,女人悬浮在黑暗之中的身体忽而变得模糊不清。她此刻的存在变得稀薄,而过往以及未来所发生的事件以及伴随而来的情感,在瞬间如潮水般灌入她的灵魂。她在转瞬之间体会了无数次的存在与消亡。
她看到一个人在她生命里反复地出现。在她无数的生命里,无数的夜色下,她都曾凝视那副美丽的面容。而那个人也无数次地望向她。在她们初见时,缠绵时,争吵时,甚至对立厮杀时,她都能感受到她胸中汹涌的爱意,仿佛根植于她的生命,在无数轮回中永远无法——她也不愿——割舍的挂念。
她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重新回到黑暗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是她。”她震惊地说。
在当下的生命里,她也认识那个人。就在刚才,那个人以命相抵将她送入这里——这个藏着世间一切秘密的地方,一个脱离了人的认知的空间。
“我们会死。”她还记得在最后的关头,她惊慌地对那个还尚不熟识的人说。
“没错。我们今天注定会死。”那个人温柔地笑着,将她推入黑暗之中,声音也越来越远:“可是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事情的由来。很可惜我没有办法亲眼去看,这一切就拜托你了……”
女人抬起头,望向黑暗,她想回过身,但她只是漂浮着,她没办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大声地问道。
“她在你来的那个空间里已经死了。”黑暗里,那个声音平静地回复她。
“怎么会……又一次……”女人茫然无措,痛苦地低下头。
“如果感到痛苦的话,你可以有选择,现在那条线就在你眼前。”那个声音说。
“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想因为她的死亡而痛苦的话,就毁掉那条线。那条线是你和她之间的联系。毁掉之后,你不会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便永远不会因此而痛苦。”
“我不想这样做……”
“那你就要永远见证她的死亡。这是这条线上所烙印的东西。永恒地,无限地见证她的死亡。”
“这是不能改变的吗?”
“是的。”
女人沉默地看着那道光丝悬浮在她身前,缓缓地流动。她想着那个人的眼睛,想着刚才所看到的无数的日夜,以及她生命里无穷无尽的痛苦。一切都是注定的,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拯救”的希望。
但她无法忘记,那双眼睛曾经无数次那样温柔地望着她。她无法割舍的是在无限的时光中,无数次如花般飘散的生命的美丽。
正在这时,她忽然回过神来。
“你没有把事情全部说完。”她大声对着黑暗呼喊道,“你只把事情说了一半,对吗?”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她,她却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像是知道了她的选择,那条光丝有生命似的舒展开来,光晕将她的身体包裹其中。她感受到她的身体渐渐地融化,而后,以无形之姿,她跃入那条长河之中。在无数的时空中,无数的天空下穿梭、下坠的瞬间,她看到了无数的片段。
在瞬间体会过无限的生命以及悲伤之后,她肯定了那个答案:
在无数次分离之前的是,与那个人的无数次的相遇。
列阵而行的船队、流光溢彩的都市、随风而温柔飘荡着的衣袍。雪山之下那尊雕像孤独地屹立百年之久,宇宙间穿梭着的机器将星空连成一片;樱花花瓣洋洋洒洒地落到街道上,与此同时地球另一端一只小鸟在洞中安稳地歇息。无数次的日升日落中,如雨水般降临于世,依偎前行的生命。
7
“勇音睡不着的话,过来这里吧。”
卯之花坐在长廊,温柔地笑着看向转角处。没过一会儿,虎彻便小心地探出身子,红着脸走向她的队长。
“做噩梦了?”卯之花问。
“是的。准确来说,是奇怪的梦……令人不安的梦。”
“说来听听。”
“内容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梦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好像……好像卯之花队长会消失似的。”
“勇音。”
“是。”
“看着我。”
虎彻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月光照耀下的她的队长。那样温润而充满智慧的目光,此时正落到她的身上。
“我还在这里呢,现在放心了吗?”卯之花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
虎彻挤出一个笑容,她知道卯之花是想拉她回到现实,让她开心些。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那个梦带给她的不安的感受。
“队长……你说,生活有没有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哪样?”
“像现在这样,我一直作为你的副官。就像这样,每天平静地生活下去。”
“我想不会吧。”卯之花收起笑容,她的声音很轻,“早晚有一天,勇音会成为四番队长吧。你不可能一直做我的副官,不是吗?”
“为什么不可能?”虎彻十分不安,“我的实力根本不足以胜任队长的工作,我不想成为队长,我只想这样下去。”
卯之花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队长。”
“嗯?”
“说些什么……”
“勇音希望我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让我想一想。”卯之花双手捧着酒杯,她神情宁静地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勇音最近似乎很注重皮肤的保养呢,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队长,你……我……我指的不是这方面。”
“勇音。”卯之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不再回避那个话题,苦笑道:“不要过于担心未来的事,那是无法预测的。如果只看着未来的话,连仅能把握的当下也会迷失。”
“我只是不想与你分开。”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毕竟无法保证我们不会分开。确切而言,我们一定会分离,不是吗,勇音?人与人之间的分离是注定的。”
“如果——只是如果,那一天到来的话,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现在哪怕是想想,我就害怕得不知所措。”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可能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是我知道,勇音你是非常勇敢的人。你比你所想象的要勇敢得多。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那些。”卯之花说。
“队长难道一点也不会担心我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牵挂你。我能向你说明与保证的是,你比你所想的对我来说要重要得多。”
虎彻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这么模糊不清。她还在品味卯之花的话,那些字句似乎意味深长。
“勇音,看。”
卯之花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虎彻抬起头,看到金色月亮的光辉穿透夜幕,一层一层地照亮山间的雾气。那神秘的景象令她震撼。她忘记了先前思索的内容,回过头想和卯之花说话,却见刚才对方所在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
虎彻睁开眼睛。
她起身,看向窗外,看向那轮和回忆里同样美丽的金色月亮沉默着。最终她拿起一旁的羽织,走到长廊。
无限牵挂与悲伤贯穿于她生命中的每分每秒;但在此之外,哪怕仅有一点点——回想卯之花温柔的笑脸,她品味着在这段旅程中能与对方相逢的幸福与喜悦。